39 鼠鎮(一)
鼠鎮(一)
時無筝這番話,說得池惑雲裏霧裏。
當然,池惑并沒有忘記,在紅水鎮客棧的後山,他與時無筝聊天那晚,他曾與對方提到過:歷劫的對象也是天道的安排,如果試圖在錯的人身上歷劫,到頭來非但沒有化解劫數,反而讓劫數越演越烈。
他當時之所以這般說,是在暗指上一世時無筝試圖利用自己的追求,來化解和徒弟蕭過的情劫,最後功虧一篑,反而讓事情的發展變得更糟。
這是事實,是他經歷過一切之後的經驗之談。
可令池惑感到困惑是的,時無筝為何在這個節骨眼上提起情劫呢這和他們即将下山尋找無涯海的蹤跡,本來就是兩件毫不相幹的事情……
“我還是沒明白師尊的意思。”池惑借助屋內燭火,有些困惑地看向對面的時無筝。
他直覺今晚的時無筝和以往不同,似乎在極力掩飾什麽。
但時無筝只無奈地笑了笑,而後像往常一樣,用平淡的語氣說: “忘兒,時候不早了,明兒你還要趕路,早些回去休息吧。”
時無筝似不欲多言,用趕路的借口下了逐客令。
池惑遲疑了一瞬,到底還是順着對方的話道: “師尊也早點休息。”
畢竟這是時無筝自己的事,他繼續詢問就逾矩了。
現在時無筝和鬼主幾乎已經沒任何可能性,池惑對時無筝的私事也沒有窺探的欲望,所以便禮貌地退下了。
臨走前,時無筝将剩下的小半袋「水仙紅」交給池惑: “這茶葉我喝不慣,你拿走吧,路上喝。”
“多謝師尊。”池惑也不與時無筝客氣,因為他知道,這是小崽子特意給他帶的。
回到客房後,池惑沐浴完便躺在榻上休息,剛喝的「水仙紅」不會讓他失眠,反而催他更快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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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一晚,他又夢到了舊事,且是屬于原主祁忘的舊事。
夢裏他來到了祁忘的幼時,那會兒的祁忘智力未開,五感混沌不清,這種感覺難以形容,空蕩蕩白茫茫,只剩下無限蔓延的虛空,就好像他是一粒被風吹起的蒲公英,沒有土地的支撐,他漫無目的地在荒野上飛行,漫無目的地等待某一天的來臨。
周圍的小孩子笑話他,鬧哄哄的——
“東看西看母雞下蛋,村口有個不哭不笑的大傻蛋!”
“傻蛋傻蛋賣豆腐,褲子爛了沒人補,補一補,五文五,氣得傻蛋直跳舞。”
……
他能清晰聽到周遭小孩子們嘲笑起哄的聲音,身體也因他們砸過來的小石塊感到疼痛,但他無法從原主身上感受到一絲半點的屈辱和難過。
幼時的祁忘像一塊沒有任何情緒和反應的石頭,陰差陽錯落入人界,像一粒埋進土地的種子,等待破土而出的一天。
破土而出……
池惑從情緒被封閉的夢中驚醒,身上已經被汗濕透,他緩了好一會兒,驚覺天快亮了。
*
秦澀已經和南海的修士打了招呼,約定好地點後,池惑,蕭過,秦南珂三人便下山往南行。
這一趟,時無筝并沒有下山相送。
他們朝秦澀給出的地理坐标禦劍而行,路上遇上了暴風雪,禦劍速度降低到尋常的一半不到。
臨近傍晚時分,池惑看距離目的地尚遠,且風雪更大了,于是提議尋一處客棧休息一晚,等明日天氣好再繼續趕路。
一行人降低了禦劍高度,越過白雪皚皚的山峰和密林,不多久,就看到雪幕下人家燈火似流螢。
看來是抵達了人間城鎮,而且鎮子的規模看樣子還不小,三人放緩速度下行,尋了個僻靜的小道飛身下劍,冒着暴風雪尋覓下榻的客棧。
許是風大雪大的緣故,街巷裏無人行走,顯得分外蕭索冷清,店鋪也都關緊了門,看來是不打算冒雪做夜間生意。
好在三人走了沒多久,就看到了客棧的燈籠,池惑上前拍門,等了小一會兒,厚厚的門板終于裂開條縫兒。
一線燭火落入雪幕裏,客棧老板從門縫後往外瞧,一副謹慎的模樣。
池惑看這位老板的神情,便知道這座城鎮出事了。
“叨擾了,我們路過此地,想要尋處歇腳的地方,不知現在還有沒有客房。”他們雖然都沒穿仙門子弟的袍服,可就算身着布衣,稍微有眼力見的人看過來,就知道他們幾個青年并非普通人。
客棧老板立刻拉開小半扇門,側過身讓出位置道: “外邊風大雪大的,又快天黑了,諸位客官趕緊進來吧,夜裏不太平。”
聽客棧老板這般說,池惑心裏的疑惑已然坐實,他一邊走進客棧一邊問: “近來出了什麽事嗎”
客棧老板給他們遞來撣雪的毛巾,沉沉嘆氣道: “諸位從外地過來,有所不知,我們桐餘鎮隔壁的下涼鄉,這陣子鬧鼠患,搞得人心惶惶的,不得安生,就算不是這樣的大雪天氣,夜裏也沒人敢走動了。”
說着,客棧老板趕緊将門栓死死插好,還用厚沙袋棉被将門扇的縫隙遮住,将客棧變成一個密閉的空間,生怕外邊有什麽東西乘虛而入。
聽到鼠患這個詞,池惑忙問: “是有疫病再此蔓延嗎”
客棧老板搖頭,面露緊張之色: “今年這場鼠患稀奇,并非記載中的鼠患疫病,甚至比疫病更駭人聽聞……”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了, “今年的老鼠,要吃人肉過年呢!”
說至此,客棧老板聲音微顫,眼底恐懼之色愈濃。
池惑登時來了興致: “你詳細說一說,怎麽個吃法”
客棧老板不住搖頭: “這些老鼠猖獗得很,不偷糧不偷油,只吃人肉,而且直到把人活生生咬死了才算!”
蕭過疑惑: “鎮上和村裏沒有組織趕鼠隊,絞殺這些猖狂的老鼠嗎”
“怎麽會沒有可這些老鼠神出鬼沒的,最有經驗的趕鼠隊也無法尋覓它們的蹤跡,鎮上也試圖在各處布置了老鼠藥,但更稀奇的事出現了,能把人毒死的藥竟然毒不死吃人的老鼠!據說,那段時間被毒死的都只是普通老鼠。”
“不光毒不死,打也是打不死的,這些老鼠生命力頑強,青壯年下死力一棍子打下去,老鼠非但毫發無損,反而叫得叽喳作響,越發猖狂兇殘,追着渾身是勁的青壯年咬,要不是我親眼所見,都沒辦法相信。”客棧老板說着,打了個寒噤。
池惑忙又道: “老鼠怕光和火,鎮上有沒有試過用火驅趕老鼠”
“你說得在理,後來大家想法子,開始嘗試着用火燒的辦法,這把火一扔下去,被逮住的吃人老鼠才沒了聲息,但更可怕的是,吃人老鼠無法趕盡殺絕,甚至越燒越多,越燒越猖獗,用火燒老鼠本身也有火災的隐患,據我所知已經有七八處因此發生火災了。”
“這場鼠患已經死了百人不止,我們老百姓這個年沒法兒活了……”
池惑立刻抓住關鍵信息:這些肆虐的老鼠吃人肉,能把人咬死,毒不死,打不死,只有火燒能抑制其行動,但越燒越猖獗,無法根除。
吃人老鼠這些特征,已經背離了自然生物本身的特性,池惑已經有點頭緒,他倒是想親自看看這群吃人肉的老鼠。
就像那個小崽子所言,眼見才能為實。
“貓呢這些吃人鼠懼怕貓嗎”池惑又問道。
客棧老板擺手: “可別提了,這些老鼠一旦靠近,貓就跟着了魔似的,吓得屁滾尿流橫沖直撞,都快忘記自己是個專門捕鼠的貓了!”
“很多人家為避免貓發狂,都把貓圈養在籠子裏了。”
池惑: “……”
他們簡單要了一桌小菜,客棧裏也沒有其他客人,老板閑來無事,一邊檢查門窗有沒有封嚴實,一邊繼續描述隔壁下涼鄉鼠患蔓延的慘狀。
秦南珂向來仁慈,對池惑它們道: “我這兒倒是有些能愈傷保命的丹藥,但恐怕只是杯水車薪,沒辦法救更多的人。”
他既然已經來到此地,并知曉鼠患情況,就不會坐視不理。
但桐餘鎮加上附近村落,少說也有數千人口,加上鼠疫會蔓延的區域,人口數量難以估計,仙門修士就算有通天的法寶,面對這樣的事也往往束手無措。
“救人是一方面,最主要的還是要找到鼠患的源頭和真相,才能從根本上解決這件事。”池惑分析道。
秦南珂十分敏銳: “祁道友已經有思路了嗎”
池惑既不點頭也不搖頭: “得真正會一會這些吃人的老鼠,才能下定論。”
客棧老板怕什麽,就來什麽,這個暴風雪肆虐的夜晚,這間客棧注定無法太平安睡。
臨睡前,客棧老板明明已經把所有縫隙堵死,包括閣樓的天窗和廚房的煙囪,他都仔仔細細檢查過一遍。
因為都知道老鼠怕火,老板甚至還守在大堂,徹夜點了小油燈。
可夜半時分,睡得迷糊的他,隐隐約約聽到吱吱喳喳的撓門聲。
老板愣了好一會兒,直到叽喳聲越發清晰,撓門的動靜也越發急促,他才晃了晃腦袋徹底清醒過來,待他看清眼前景象時,吓得直接從木板上摔了下來——
“食,食人鼠…是食人鼠!”
“快醒醒,大家快醒醒!吃人肉的家夥來了!”
客棧老板“哎喲”一聲,拍了拍摔疼的屁股,而後手忙腳亂地用燈油點燃火把,他神色慌張地向後退去,緊張得喉頭滑動不止。
借着閃爍不定的火把光線,他隐約看到,厚實的客棧門板已經被撓出一個洞……
*
最先趕過來的是蕭過,這會兒客棧的門板已經被叽叽喳喳的食人鼠撓破了,成百上千老鼠像黑色潮水灌入客棧內,被吓得屁滾尿流的老板手一抖,直接将手中火把朝湧來的鼠群砸去。
蕭過記得之前老板和小師弟的對話,當即掐了個決,湧來的鼠潮立刻被真火包圍,噼裏啪啦的燃燒聲混雜着食人鼠刺耳的尖叫,饒是蕭過都受不住屏蔽了聽覺。
屁滾尿流的老板摔在地上,火光将他臉上的恐懼和無措照亮。
很快,他就從倉惶中回過神,意識到了今晚的來客不同尋常,于是他急切地爬到蕭過腳步: “道長救我……”
池惑從客房裏趕出來的時候,客棧大堂被火光映得亮如白晝,空氣裏也彌漫着令人反胃的烤肉味。
“師兄,這……”
“舉手之勞。”蕭過答得輕巧。
對于修者而言,燒死食人鼠不過是掐個訣的事,确實算不上什麽難事。
但根據客棧老板所言,這些食人鼠“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如果找不到其出現的源頭和繁衍的機制,那麽就算把桐餘鎮和下涼村一把火燒了,也無濟于事。
池惑繞過客棧老板,朝熊熊燃燒的真火走去,原本吱哇亂叫的食人鼠在火焰裏變得幹枯,但它們卻似乎沒有死透,在火焰中時不時以扭曲的姿态轉動眼珠和脖子。
他覺得奇怪,更近地朝燃燒的老鼠走去,還順手拿起了客棧老板放在大堂上的鉗子,将一直僵硬轉動眼珠的燒焦老鼠給鉗了出來。
蕭過看他舉動異常,忙疑惑道: “小師弟,你這是要幹什麽”
“弄清這些食人鼠究竟有什麽秘密。”池惑道。
先前聽客棧老板描述,他心裏已經猜到了幾分,畢竟曾經醉鴉樓信息龐雜,他對各種奇聞異事都略有耳聞。
他手中長劍輕輕一揮,劍刃在燒焦的老鼠腹部上切了道口子。
就在這一瞬間,池惑目光微凝,在火光的映照下,他注意到有密密麻麻的小紅點從食人鼠屍體裏爬了出來,這些比芝麻粒還小的蟲子紅似朱砂,在暴露空氣的一瞬間,開始密集有序從老鼠幹枯的屍體裏湧出,而後悄無聲息滲人地板裏。
若不是池惑湊近了仔細看,幾乎無法發現其存在。
這個發現印證了池惑先前的猜測:所謂的食人鼠是被蠱蟲附生了,所以才以人肉為食,也才毒不死,打不死。
采用火攻的辦法,雖能讓蠱蟲附體的老鼠失去行動力,但蠱蟲本身不會直接被火燒死,只會尋找新的寄生宿主。
而且這些蠱蟲無孔不入,可以悄無聲息滲入地板裏,之後再難尋蹤跡。
天下老鼠殺之不盡,蠱蟲很快就能找到了它們新的安身之地,所以火攻只能暫緩,不能根除。
“師兄,我好像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了。”池惑将弄髒的劍擦幹淨,望着地上燃燒的老鼠屍體道。
這種形如芝麻,色似朱砂,專門寄生在老鼠身上,以人為食的蠱蟲,正是出産于南域巫溪族,名為「胭脂蠱」。
巫溪一門族規,胭脂蠱屬于違禁蠱類,一般情況下禁止族人私自繁育。
但對祝家雙生子而言,族規從來無法限制他們,管事的長老甚至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對雙生子平日的惡行視若無睹。
上一世,祝家雙生子糾纏他的時候,池惑對于他們繁育違禁蠱之事就略有耳聞,但因為池惑對這對雙生子的事不感興趣,所以也沒真正關注過。
看樣子,他要借這次機會,順手解決一下這對先前想要欺負他的雙生兄弟了。
有怨報怨,有仇報仇,一向是池惑的行事準則。
而且,池惑相信,他在桐餘鎮解決鼠患這件事,小崽子會忍不住過來“湊熱鬧”。
他要以此引小崽子出動,并當面和對方确認,扶水江烏篷船上那句“我有在意的人了”是否是玩笑話。
如果不是玩笑話的話,這個人究竟是誰。
——到底,是不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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