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無涯(十四)
無涯(十四)
這會兒,火爐上“咕嚕”一聲響,是壺中水燒開了。
“請祁施主稍等。”
即空法師攏衣起身,不緊不慢地将水壺挪開火爐,又将枯紅的茶葉置于茶盞中,池惑注意到,這一次即空法師為他備的,也是醉鴉樓名茶「水仙紅」。
池惑也不着急,靜默着坐在蒲團上等待茶水沏好。
待即空法師将一盞誘紅的茶放置在池惑面前時,他微微躬身致謝: “多謝款待。”
盞中茶水微微一晃,将池惑的倒影搖得稀碎。
但稍等片刻,水中鏡像又“破鏡重圓”了。
即空法師仍舊面無表情: “祁施主請講。”
池惑抿了口茶,語氣平靜: “無涯海之內,既然容得下一位多年在溪畔洗衣的婦人,那麽是否缺一位種植楓樹,制作楓燈的手工藝人呢”
他這句話問得隐晦,但即空法師難得從念珠中擡起眼,眼底閃過幾分情緒: “阿彌陀佛,佛法無量,不昧因果者,終能涅盤。”
“看來祁施主心中已經有所考量,打算同池施主真正‘坦誠相待’了。”即空法師道。
池惑颔首,以沉默作為肯定的回答。
即空法師也難得為自己斟了杯水仙紅,喝了半盞道: “或許,祁施主可以多考慮一個選擇。”
說着,即空法師指了指西南面的窗戶, “以無涯寺為起點,朝西南方越過四十九座山峰,便是苦海,渡了苦海,塵世間執迷的心念要麽成佛,要麽成魔。”
即空法師頓了頓,看着西南方向沉默了好一會兒,天色随即暗淡了幾分,風雪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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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空法師繼續道: “但佛也好,魔也罷,總歸是有個結果。”
池惑順着窗外看去,蒼山負雪,飛鳥橫渡,一片蕭索凄清。
“若苦海不渡呢”池惑問。
即空法師撥動念珠: “只有已逝之人,才無法渡過苦海,世間萬物生生不息,只要活着,終究是能抵岸的,這是苦海對衆生的慈悲。”
池惑望向即空法師: “若渡苦海的過程中不幸遇難,或者消失于苦海,會如何”
即空法師: “阿彌陀佛,沒有靈魂可以消失在苦海,對死靈而言,苦海無涯,回頭無岸。”
看來,苦海的慈悲,僅僅是對衆“生”。
而死去的靈魂并不包括在“生”裏。
但這對池惑而言,是個好消息。
池惑: “若是天道之意讓該靈魂灰飛煙滅呢苦海還能将其留住嗎”
即空法師: “苦海即是苦海,無關任何道,苦海本身即是道。”
池惑又問: “那些被擱淺在苦海中的死靈,會成為地縛靈嗎”
即空法師: “非也,苦海既是海,便是流動的,動則生萬物,死靈游蕩在無涯的苦海裏,并不意味着被困。”
池惑恍然: “那麽,請問即空法師,在苦海中迷路的死靈,要如何回到世間呢”
即空法師: “還是那句話,萬事萬物自有機緣,自有因果。”
“看來機緣已至,苦海西南面有片荒地,來年驚蟄,那片荒山許是要增添一點綠意了。”即空法師難得微微揚起唇角。
池惑愣了好一會兒,深深行禮: “多謝即空法師解惑。”
從客堂返回院子的路上,池惑一直在思考方才和即空法師的對話——
已逝之人不渡苦海,死靈注定會被留在那片海域裏,迷途難知返。
苦海有苦海的道,根據即空法師所言,苦海是天道無法幹涉的地方,可以理解為是天道的手無法觸及的區域,所以迷失在苦海的死靈,将不會被天道“回收”。
而漂泊于苦海的死靈能不能從苦海離開,找到返回人間的路,就要看玄而又玄的機緣造化了。
現在多情道裏出現了他自己的名字,他相信,這就是他的道,也是所謂的因果機緣。
他預感,無情道之道,即是迷途知返的引路燈。
池惑似乎已經獲得了他想要的答案。
*
這一次,池惑在即空法師的客堂裏足足待了一個時辰。
有了“前車之鑒”,鬼主這次看池惑久久未歸,有些慌了,早立在吊橋處左顧右盼地等。
從山路抵達對岸的客堂,只有即空法師本人能引路搭橋,旁人就是有再大的能耐,也沒辦法橫渡這片山崖。
好在鬼主沒等太久,池惑就好端端地出現在吊橋那端,而且一副心情很好的樣子,仿佛籠在心頭許久的陰霾消散了,長久的困頓也在這次談話中化解了,池惑遠遠他便朝鬼主招手示意。
池惑知道小崽子在擔心什麽,所以立刻用手勢告知對方他沒事。
一路上,池惑也沒提到他在客堂和即空法師聊了什麽,直到回到他們入住的小院,池惑撸起袖子就開始收拾打掃屋子院落。
鬼主疑惑: “怎麽突然收拾起來了發生了什麽”
池惑一邊忙活一邊道: “明日我們便啓程去苦海。”
說着,他看向無涯寺西南的方向, “即空法師說,苦海就在西南方四十九座山峰之後,行數日便可抵達。”
“苦海做什麽”鬼主聲音低了幾分,心中隐隐已經有所預感。
池惑: “當然是渡你的心魔。”
“苦海渡人,該有個了斷了。”池惑頓了頓,又補充道。
聽池惑這般說,他心裏多少是有數的,所以原本剛到嘴邊的質疑的話,又被他囫囵吞回肚子裏。
是的,心魔再這樣折騰下去,于他于祁忘都承受不住。
他一個新近嫁給人家做新嫁娘的,怎麽能連自己的心魔都沒辦法擺平呢
他不怕渡苦海,他只怕一件事——
鬼主幫着池惑一起打掃收拾,用平淡的語氣問他: “祁忘,給我個準話,我會失去你嗎”
池惑動作微頓: “事在人為,我認為你不會。”
“你認為”鬼主揚眉。
“我總歸不能把話說得太死,怕你認為我徹底逃不出你掌心,栽你手裏了,就不珍惜我。”池惑用玩笑去掩蓋此刻的沉重,化解小崽子的擔心。
想了想,池惑又開口道: “到我問你了,池惑,你願意像溪畔洗衣的那位婦人那樣,花費數年,數十年,甚至更多的時間重複做一件事嗎”
他明明知道小崽子的答案,不用想也能知道,但他還是想聽對方親自說出口。
鬼主: “什麽事呢”
池惑: “等我。”
鬼主愣了愣,笑了: “你又在明知故問了。”
“你知道的,我願意。”
“多久都可以,只要你肯回來。”
*
入夜,雪停,山寺枯林一片清明。
池惑整個下午都在山林間采集入冬的新鮮食材,打算親自下廚,邀請秦南珂和蕭過來院子裏吃飯。
入鄉随俗,池惑這頓備的菜都是齋菜。
蕭過和秦南珂也沒空手來,蕭過拿了一壇偷偷自釀的雪竹釀,秦南珂也端來了自個兒采集山珍草藥煲足火候的湯。
這會兒,蕭過已經基本痊愈了,秦南珂眼睛上的白紗布也拆了下來,兩人狀況都得到了極大的好轉。
池惑這趟來無涯海的最初目的,算是已經完成了。
蕭過剛踏進院子,便看在院子裏擺桌忙活的師弟和池郁,他當即愣了一下,随即眉花眼笑: “唷,今兒到底是什麽好日子,該不會你們要在今晚,在這裏舉辦合籍大典吧”
蕭過的語氣半開玩笑又半真,他之所以這般問,是因為此時師弟和池道友都穿上了紅衣,就如同那次他們初見池郁,在紅水鎮郊外的野山上,兩人也是這般,穿着豔紅的衣裳,像是剛從喜轎上下來的一對新人。
聞言,池惑和鬼主對視一眼,彼此笑了笑。
“大典就不辦了,那些繁文缛節的玩意兒我們也不講究,和師兄,秦公子一起吃頓飯,喝幾杯酒和茶,我們熱鬧熱鬧就足夠了。”
“哇,恭喜恭喜。”蕭過笑得更歡喜了,忙過來拍拍師弟“新媳婦”的肩膀, “別擔心,先前那些都是玩笑話,我雖然沒什麽值錢的東西在身上,但等我們從無涯海出去,一定少不得給醉鴉樓的聘禮。”
鬼主笑: “師兄,你這麽說,我可是期待上了。”
蕭過哈哈笑了兩聲,過了會兒又覺得不大對勁: “話說,為何突然在今日…是不是有點倉促”
池惑心無旁骛地端上碗筷: “其實,這頓飯也算辭行,明日,我們就要往西南去了。”
“什麽!你們這是急着要去幹什麽”蕭過怔住。
池惑莞爾,語氣溫和平靜: “為我新娶的媳婦兒解決一點事情。”
說着他笑盈盈地朝鬼主看去,可這小崽子臉色微微沉着,沒笑。
蕭過還是一臉不解: “什麽事情這般急,要不等我和秦公子這邊完事了,我們一起去解決,多兩個人手也好辦事不是”
池惑: “沒關系,這事兒外人幫不來的。”
蕭過用抱怨掩飾自己的擔心: “怎麽這樣,你也不留着看看痊愈後的我和秦公子嗎”
池惑笑: “有即空法師在,你們沒問題的。”
蕭過極輕地嘆了口氣: “所以,你們是要到哪兒去”
池惑: “苦海。”
聽到「苦海」二字,院子內突然沉默下來。
因為太靜了,落雪壓斷枯枝的聲音便顯得分外清晰。
池惑當做什麽事都沒發生,從竈臺上一樣樣把做好的齋菜拿出來,還掐了個決,讓這些菜在寒冬院子裏不至于涼掉。
鬼主則攏了攏袖子,為來客的酒盞裏滿上酒,笑道: “今日喝酒,算是破戒了。”
秦南珂: “蕭道友釀這雪竹釀,不烈,似甜水。”
待池惑端好了菜,落座,秦南珂拿起的筷子又放,小心翼翼問他: “這一趟苦海之行,你們,還會回來的,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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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就要掉馬啦。
今天收拾打掃家裏更晚了,明天按時晚上9點更,後天就是除夕啦,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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