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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李檢抱着李贏很快便走到門口。
車還沒有開過來,他穿着單薄的病服,站在一根柱子後躲風。
李贏被抱在他自己和柱子之間。
冬末的風很大,也冷。
李檢本就很瘦,住院後又瘦了一些,遠遠看去,個子高瘦,整個人透着股病态的蒼白。風吹來時,質地不佳的單薄病服稱不上柔順地貼在他身上,勾勒出腰身細窄的輪廓。
在等車去東側的時候,身後又有腳步聲響起來。
李檢沒有回頭去看,一直到來人停在身邊。
嚴星瀾手裏握着一個電子眼,大紅的指甲在陰沉的光線中很惹眼,高跟鞋篤篤地點着地面,轉了兩圈,止在李檢身旁,她吐了口葡萄味的煙霧。
李檢這時才皺了下眉,眼神冷淡地瞥了她一眼。
嚴星瀾倒不像一開始見他時表現出的暧昧态度,可能是被嚴汌“提醒”過,她距離李檢的位置保持着一拳的禮貌距離,沒再貼上來。
“要不要來一口?”嚴星瀾把煙在他臉前繞了一下,見李檢沒有反應,先眯了下杏眼,嬌媚的眸光百轉千回地繞到李檢寡淡的面色上,稍作停留後,輕輕落在他頭上纏着的紗布上。
嚴星瀾這才勾了抹口紅的嘴唇,微笑了一聲:“聽說你被人砸到腦袋。”
李檢不置可否,扯了下李贏頭上的帽子,把他的臉蓋住,阻擋随風飄來的二手煙。
察覺到他的動作,嚴星瀾把視線極快地移到李贏背影上去,笑着把電子煙收回右臂上挎着的皮包裏,視線望向遠處的樹林:“四年前,嚴汌被送走過一次,這次回來肯定不會重蹈覆轍。你想從現在的嚴汌手裏逃走,不借助點外力怎麽行呢。”
“我說的對吧,李大檢察官?”嚴星瀾說完,回過頭,和李檢對上視線,露出一個甜美的笑容。
不過她的長相并非清純可人那派,用一張豔到攻擊性十足的臉笑出甜甜的感覺反而有些困難,蘋果肌擡得有些僵硬。
“阿姨,”李檢稍轉了下腳尖,半垂下眼皮,正面和她對視,學了方才嚴闵星的儀态,不耐煩地撇了撇嘴:“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什麽都不記得了。”
嚴星瀾的表情登時僵硬了,她的注意力很偏,黑白分明的眼珠在塗抹了濃妝的眼眶中緩慢地轉動,不可置信地開口:“你叫我……什麽?!”
李檢仿佛是意識到她的年齡和長大後的自己并不是叫“阿姨”的年齡差,頓了頓,很煩躁地抓了下頭發,說:“阿姨,嗯……這位小姐,我失憶了,不記得你是誰,你說的那些事情現在我記不起來。”
“小姐個幾把!”嚴星瀾柔媚的面具在風中碎成齑粉,被揚走了,圓目大瞠着,維持的優雅一抛而去,當即怒罵他:“神經病!你們兩個真他媽絕配!”
說着,她拎着自己的小挎包铛铛琅琅地上了剛來的車,也沒有等李檢,徑直叫司機開走了。
李檢愣了一下,他只是想讓嚴星瀾不要再跟自己說話,但沒想到效果拔群,竟然直接把人氣走了。
不過目的倒是超标達成。
李檢側過臉,問了下大門外守着的其中一個保镖。
其實送人去其他地方的車子根本就沒有固定的時間,一般都是随叫随到。
只不過沒人告訴李檢,李檢才傻傻站在風裏一直等着。
李檢想到嚴汌先前說這些車是定點發車的屁話,面帶微笑地叫保镖幫他叫一輛車來,而後語氣淡淡地道了聲謝。
一切做完後,他的神情再次恢複冷淡。
李檢和別人說話,總是習慣用一種極淡的溫和僞裝自己,實際上內心要比表現出來的更加疏離。
他像一只動物園裏被人圍觀已久的刺猬。
不再害怕外界的驚吓,麻木似的敞開柔軟的肚皮,袒露給玻璃窗外欣喜的游客。
經歷的事情太多,又太過渺小,挖不穿囚禁他的高牆,抵不住現實的殘酷。
麻木像冰冷的潮水,遮天蔽日地把他吞噬。
麻木與冷漠,最不應當出現在檢察官身上的詞彙。
現實給了試圖反抗的李檢太多次的重擊,他在一次次拔劍指向現實卻被殘忍折斷利劍後,思維逐漸鈍化、棱角變得圓滑。
臉上的面具愈發游刃有餘,但防備心随之變重,自尊心卻強得要命,不肯讓人看出自己的脆弱,心裏又藏了太多的事,無力到只能用随和來保護自己早已被風霜侵蝕到骨子裏的冷漠。
所以那只早已麻木的刺猬已經很少會在游客面前露出尖刺了。
他更習慣在深夜時、早已閉關的動物園中,在雲隐蔽了月色時,偷偷地蜷縮起柔軟的身軀,讓尖銳又鋒利的長刺包裹起自己。
這時候,他好像終于從那一片令人窒息的海底漂浮而上,獲得了短暫的喘息。
李檢發現自己正在失去一些東西,一些他曾經引以為傲的同理心與不懂屈服的骨氣。
二十四歲的李檢,會因為受害人被恐吓放棄起訴,義憤填膺地沖去勸說;三十一歲的李檢,見過了太多因為高額和解金與權勢滔天的犯罪者的壓迫而放棄起訴的受害人,只會因為受害人而默默的點一根煙。
一根煙,最長不過5分鐘的時間。
五分鐘過後,李檢會翻開下一宗案子,長此以往、反複循環,他審了很多的案子,也吸了很多根煙。
其實李檢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他愚鈍到再也無法感知受害人身上的痛苦,無法對他們遭受的不公産生任何情緒波動,成為一具任人指揮的行屍走肉時,會不會放棄這份堅持已久的工作?又會不會放棄生命?
他也去看過醫生,這樣消極的想法出乎意料的并非抑郁。
後來翻看《法典》時,面對着那本厚重到容納了千萬條維護公平法則的書,李檢突然覺得嚴汌有句話說的很對,他想在不公平的現實世界裏尋求永恒的公正書,簡直是癡心妄想。
平心而論,當李檢回顧他并不長的人生時,發現他的前半輩子一直在及格線下徘徊。
身體殘缺,父母是罪犯,愛的人并不愛他,檢察官也并不是李檢想做的工作。
只是因為他警校體檢不達标,又錯失了成為律師的機會,迂回之下,才成了檢察官。
在嚴汌重新回來前,李檢已經快要走到懸崖的邊緣。
只不過是李贏像一只若有若無的小手,用不大卻頑強的力氣緊緊抓着李檢的手指,讓他有點不舍得放棄。
“喂!”
李檢正在走神,肩膀陡然被人從後面搡搭了一下。
一臉煩躁的嚴闵星出現在他身後,見他沒多大反應,抓着李檢的手臂推着他上了車。
“你知不知道——”嚴闵星出乎意料地坐在李檢身邊,他“啧”了一聲,話音頓住。
李檢一臉疑惑地問:“什麽?”
與嚴星瀾和嚴汌不信任的遮遮掩掩、含混不語相比,嚴闵星要更加直接了當,他幹脆地問:“你知不知道當年你爸媽偷走的手機在哪裏?”
見李檢皺着眉頭不說話,他便比劃了一下,大概是一寸左右的長度,緊接着便說了某個品牌,又問:“遺物在不在你身邊?”
手機?
他當年根本沒有見過父母在家拿出他說的手機。
李檢把困惑表現在臉上,他從嚴闵星手中把袖子扯走,脆聲道:“哥哥,我不記得了,也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麽東西。”
嚴闵星沒被叫了“阿姨”的嚴星瀾表現那麽誇張,不過還是用一副“見了鬼”似的表情在他臉上瞪了片刻,而後看了眼他頭上的繃帶,短促地皺起了眉毛。
李檢又覺得那天叫人去他家裏的人或許不是嚴闵星,盡管叛逆期的“小孩”再捉摸不透,但嚴闵星也不像是能做出這種事情。
可以說,整個嚴家除了嚴闵星,其他人都有可能找人殺了他。
不過李檢随機又想到他說的那個手機,那個襲擊他的男人在從書房出來前在家裏翻找過,會不會就是在找嚴闵星說的那個手機?
如果連嚴闵星都知道,方才嚴星瀾找他說話暗示他可以提供幫助逃離嚴汌,會不會也是想要那個手機?
為什麽之前一次他來的時候沒人問過,現在卻全都來了呢?
李檢抿平了嘴唇,他突然想到回國的嚴左行,猜測會不會是嚴左行這次回來,告訴了他們這個手機的存在?
時隔四年,嚴汌回來便直沖他來,原因李檢一直沒想到,聽到嚴闵星的問詢才陡然驚覺——
難道嚴汌接近他也是為了找到那臺手機?
圍繞着嚴家與李檢長達十八年的迷霧,終于有了破口,但是新的問題随之而來。
李檢靠在車背上沒動,神情稍稍不同了,他眼角微微往上擡了一下,嘴唇張了張,好奇地問嚴闵星:“你找的手機裏有什麽東西呀?剛才有個阿姨好像也要找你說的手機。”
“四姐?”嚴闵星揉了揉五顏六色的頭發,他長期漂發染色,頭發保養了也不見好,有些幹枯地炸在腦袋上,像一團稻草,跟他的人一樣,又炸又亂:“我也不知道,是我之前聽到爸爸跟大哥和二姐——算了。”
他看了眼李檢,很糟心地收回視線:“跟你說也沒用,看你就煩。”
車子正好停在東側,嚴闵星跳下去,對着李檢比了個中指。
李檢沒有理他,他想到嚴闵星沒說完的話,猜想或許是他偷聽嚴左行對嚴懷山和嚴虹訓話時聽到了有關當年丢失的手機。
那麽嚴懷山和嚴虹知道手機裏存着什麽照片或信息還是別的東西嗎?
嚴汌呢?
當年父母的遺物都被他整理在三個紙箱內,那時候他确實沒有看到嚴闵星說的手機。
李檢嘆了口氣,抱着李贏坐電梯上了三樓,在走出電梯走向嚴汌的房間大門時,他覺得自己有必要找個機會溜回家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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