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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夜裏,雨下得更大了。
屋裏開了冷氣,門窗雖緊閉着,但年久失修,仍有空氣潮濕地鑽入,雨聲密集,隔了薄薄的牆壁響在耳邊。
李檢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了。
一旁的鐵架床嘎吱着叫了一聲,小汌在床上翻了個身,他垂下不長也算不上很短的胖手臂,膚色很白,在不完全昏暗的房間中像半截挂了皮的藕節。
“你睡着了嗎?”
小汌的聲音如同大多數時候那樣沒有什麽起伏,但今晚,他語氣的空白中參雜了一些不同的情緒,聽起來在輕微地顫抖。
李檢半張着嘴唇,纖瘦的手臂胡亂地舉在頭頂,身上的薄被踢開,露出短褲下清癯的細腿,整個人睡成了個“大”字。
在小汌的聲音響起的幾秒後,李檢才在半夢半醒中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啊……”
他努力用并不算頑強的意志,轉了個身,揉了揉迷蒙的眼睛,困頓地開口,嗓音還在沉睡中,說出的話帶了疲倦的軟意:“小汌,你還沒有睡啊……”
“我睡不着,外面下雨了。”小汌很平靜的聲音從頭頂響起。
一道白光透過薄又老舊的廉價窗簾乍起。
李檢條件反射性地撐起眼皮,望向他的方向,在白光閃過,仍舊停留在眼球深處兩秒的大腦視覺中,對上了一雙黑黢黢的眼瞳。
小汌蒼白的臉色也随之被他完全納入眼底。
李檢愣了一下,稍清醒了。
他想起父母白天說過今晚不在家,叮囑他看好小汌。
父親出門時一反往常那樣,轉過身,大掌在李檢柔軟的發絲上揉搓了兩下。
父親并非一個溫情的人,或許在他成為李檢的父親前,算得上一個溫柔的男人,但李檢的誕生改變了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也打破了父母恩愛的虛妄。
一個帶着期待降臨,卻讓所有美好的願景被打破的孩子。
在李檢今天之前的記憶中,父親好像從來沒有這般對他展示過親昵。
李檢仍記得那時,父親掌心的溫度,與幹燥并不柔軟的、生硬中帶着砂紙刮過的粗糙。
“你害怕……閃電嗎?”李檢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問道。
小汌沒有說話,他緊緊抿着嘴唇,在吱吱呀呀的聲音中,蜷縮在單人床上微微顫抖。
雷鳴轟隆着,隔了糊着白漆的牆壁而來。
房子的牆體太薄,雷聲震徹中,房子仿佛也跟着震動了,風聲呼嘯着席卷了窗外那棵老樹的枝桠,伴随着磅礴的雨聲而來。
仿佛一輛綠皮火車亮着澄澄的頭燈,在岑寂的雨夜中,李檢站在碎石子填滿的軌道上,那輛綠皮火車呼嘯朝他駛來。
而後狂風大作,轟鳴着,穿過他逐漸透明的身軀。
那時候的雷聲很特別,以至于即便李檢忘記了那天的事情。在很多年後,聽到綠皮火車駛入軌道的聲音時,他仍舊會下意識地撫上左側陡然悸動的心髒。
李檢清醒了不少,他吞了口唾沫,潤了潤嗓子,撐起身,半跪在床邊。
“我陪你睡,往裏面去一點。”他拍了拍床沿,小汌沒有拒絕,蛄蛹着肉乎乎的身軀朝牆側讓了一些距離。
李檢彎腰從地上拿了自己的枕頭,靈活地爬上去,鑽進小汌的被子裏去。
床并不寬,兩人手臂貼着手臂,腳丫挨着腳丫。
李檢感覺到小汌的顫栗,輕輕把手臂打在他身上,回憶着母親過去曾哄睡自己時哼唱的低柔的小曲:“月兒明,風兒靜,樹葉兒遮窗棂……”
“蛐蛐兒叫铮铮,
好比那琴弦聲啊,
琴聲兒輕 調兒動聽,
搖籃輕擺動啊……”
耳旁的聲音漸漸小了,李檢輕拍着小汌的手臂也變得沉重、遲緩。
他的手掌很薄,骨頭也窄,很輕地搭在小汌厚實的脊背上,把小汌攏進并不寬廣的胸膛間。
李檢狹長的眼睛半耷着,裏面淺褐的眼瞳在窗外接連的閃光下無數次亮起。
小汌還是睡不着,他盯着李檢逐漸失神的漂亮眼睛,像斷了引線的宇航員,終于在沉默無聲的黑暗宇宙中抓住了一片脫離艙體的太空垃圾。
他或許再也得不到救贖,但在永恒的沉寂中,他卻不再孤獨。
李檢又一次陷入了熟睡。
再一次被小汌搖醒,是兩個小時後的淩晨。
大雨仍舊在下,沒有減小的跡象。
窗外電閃雷鳴,樹枝随着狂風挂落,席卷着拍打在窗玻璃上,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響。
影子映在窗簾上,好像一只枯瘦猙獰的黑爪。
“怎麽——”李檢話還沒說完,嘴唇就被掩上一只微涼的手,“小點聲。”
小汌在他耳邊叮囑。
李檢雖然莫名其妙,但還是點了點頭。
小汌這才把手拿走,他離李檢很近,李檢能感覺到他身軀有點僵硬,像是不敢動彈,怕身下的床發出聲音。
李檢壓輕了聲音,問:“怎麽了?”
小汌附耳,語氣很輕:“有人進來了。”
“什麽。”
李檢脫口而出的問句戛然而止,他也聽到了。
隔了一層門板,外面的客廳裏有一陣窸窣的腳步聲。
緊接着,他聽到一個男人低聲咳嗽了一下。
李檢的眼瞳驀地緊縮,這絕對不會是父親的聲音!
腳步聲被放得很輕,沒一會兒,在雷電的遮掩下,便到了他們睡覺的門前。
李檢被父母叮囑過要鎖上卧室的門,此刻他聽到從鎖頭那裏傳來金屬碰撞在一起,發出細微的聲音,心髒陡然提起。
咚!咚!咚!
心跳聲不斷加劇,李檢吓得一言不發地撐着上身,看向房門的方向。
很快,門把幅度極小地轉動了下。
門鎖被他撬開了!
李檢下意識握住小汌的小手,兩個人緊緊屏住呼吸不敢喘息。
轟隆!——
一擊暴雷在驟亮的閃電後猛烈而來。
白光過後,黑暗迅速從四面八方重新撲來,将整個房間完完全全地吞噬。
而後,房門被推開了。
咔噠,門又被慎重地閉緊。
一個鬼祟的人影在昏暗中悄然而至,直朝地上鋪着的被褥走去。
李檢和小汌交握着彼此的手,握得死緊,但俱是一片冰涼。
心髒越跳越快,李檢的大腦幾乎是一片空白,身體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小汌的不高的體溫就貼在他身邊,李檢感受到他稍顯平穩的心跳聲。
他不斷在心裏祈禱着,不要閃電,不要閃電……
慈悲的神明卻沒有回應怪物的祈禱。
啪啦!——
樹枝被閃電劈中,樹皮響起斷裂的脆響。
緊跟着,是截斷的樹幹落地,發出沉悶的重響。
驟閃的亮光清晰地照亮了房間每一個角落。
李檢和站在他地鋪前彎腰試探的男人對上了視線,他呼吸猛然一滞,是對面新搬來的男人。
“快跑!!!”
在閃電落下的瞬間,李檢看清了男人朝床撲來的龐大陰影,他往後頂了下小汌,發出刺耳的尖叫。
随後李檢被用力抓住肩膀,他的頭在重力下被甩上身後緊貼着的牆壁,當——
耳鳴伴随着劇烈的疼痛從他後腦震顫至全身,身下的鐵架床吱呀吱呀地猛烈叫着,小汌從床上跳下來,去沒有逃。
他躲開男人的長臂,跑到床頭的木凳邊。
那場雨夜的最後一次閃電格外得大,顫亮了整個黑幕,大地随之被刺目的光籠罩了。
夜幕重臨前,李檢眼前又冷光閃過,小汌手裏握着那把藏在漫畫書裏的匕首,沒有一絲遲疑或畏懼。
“轟隆!!!”
“嗬!——”
李檢在夢中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那些被封存已久的記憶随着風暴一起,同那輛綠皮火車呼嘯着撞向他的身體,蜂擁着、疊踵着擠入大腦,他頭痛欲裂。
這時,李檢冷不丁睜開了眼睛。
對上了一雙岑寂如水的沉黑眼眸。
嚴汌的眼睛裏很少會産生情緒的波動,也很少會有光,像一滃古井無波的陳水。
他并不喜歡看到自己的眼睛,總會用眼鏡遮擋。
與之相反,嚴汌就很喜歡看李檢的眼睛,開心的、傷心的、痛苦的、歡愉的,統統都喜歡。他病态地沉浸在李檢注視着自己的視線中,得到了片刻的救贖。
現在,這雙與他對視的漂亮眼睛裏,用筆畫滿了驚慌、無措、迷茫、與看到他時陡然的恐懼。
靜默的三秒內,嚴汌嗓音低沉地開口,語氣篤定:“你想起來了。”
他分明只說了五個字,李檢卻當即明白他說的并非17歲的李檢想起了31歲的李檢。
而是31歲的李檢,想起了13歲的李檢。
李檢仍在喘息,他沒有回答嚴汌的話。
他的頭很疼,快要炸了一樣的疼痛。
在遮掩着湧入的記憶截斷點,他清楚地意識到,十八年前的那個男人,是十歲的小汌殺的。
見他不說話,嚴汌唇上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他随手把鼻梁上的鏡架卸走,放在沙發前的茶幾上。
咔噠。
金屬撞上玻璃發出短促的脆響。
還在記憶中未反應過來的李檢抖了下手臂。
陰影伴随着微弱的冷風迎面而來,嚴汌冰涼的手掌搭上李檢的臉頰。
薄覆繭子的拇指,用指腹在他鼻尖剮蹭了一下。
李檢意識到他想要做什麽,聲音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但很快被他克制住:“那個人是你……殺的。”
摩挲着他柔軟嘴唇的手指短暫地停頓了一秒,嚴汌臉上的笑容加深,沉到毫無起伏的眼睛貼了上來,盯進李檢清澈的眼睛深處。
李檢的眼中帶着強烈的生,嚴汌的眼中染有濃厚的死。
弗洛伊德認為人生來具有兩種本能:求生與崇死。
生與死、創造愛與毀滅愛,同時存在,又此消彼長,所有生命的本能都是趨向死亡,當人們心中愛的本能達到一定強度值時,就會希望用死亡去定格它。
在此刻,李檢意識到了,嚴汌早已釋放了體內的蟒。
沉淪着放縱體內肆虐的欲望,日漸龐大,終有一日,他的罪與惡會将他全部吞入蛇腹。
李檢想到了同樣的另一個雷雨交加的夜,出現在他家的嚴汌。
流着血的嚴汌,克制着敞開心扉的嚴汌,低訴着絕不會殺了他的嚴汌……
殺了人的嚴汌,滿口謊言的嚴汌。
矛盾的嚴汌,沉默的嚴汌。
被迷霧籠罩的嚴汌。
李檢分不清了,他迷失在重重黑霧之中,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嚴汌?
這樣的嚴汌讓李檢感到害怕,他怕到被嚴汌覆蓋的臉頰都顫抖着抽搐。
他害怕,他怕自己不斷追求的真相揭示後,會得到一個心底最不希望得到的答案。
李檢怕,那些人真的是嚴汌殺的。
嚴汌的手從他柔滑的頰畔,漸漸滑到李檢細瘦的脖頸,五指留戀着,感受到他急劇跳動的脈搏。
而後,倏然收緊五指。
李檢猝不及防中視線颠倒着震碎,他被嚴汌翻身壓上潮冷的沙發。
嚴汌伏在他裹着冰涼衣服的身體上,聲音毫無平仄:“把當年的那個手機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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