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親你

親你

令黎茫然地望着他。

四目相對, 風吹過湯谷的扶桑枝條,吹起地上的扶桑花瓣,掃過兩人的衣袍。

令黎覺得竺宴沒有回答她, 又好像回答了她。他好像只說了一句話,又好像說了很多句話。這讓她一時間不是很能領會。

他們木頭一向以直為美, 直入雲霄方能長成參天大樹,不懼風雨。彎彎繞繞的不是塊好木頭。

對上竺宴深邃的眼眸, 令黎腦子裏思索了一下,試探地問:“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僭越了?”

竺宴:“……”

令黎以為他是默認,心裏覺得怪不好意思的, 幹巴巴笑了笑:“抱歉, 下次我問問題會注意分寸。”

竺宴面無表情地走開。

他對這個答案毫不意外。

鳳凰飛于九天,她們永遠不會看到深陷泥澤裏被詛咒的人。你無法怪她們看不到, 她們也許真的盡力了, 只是中間隔了九萬裏,實在太遙遠, 她們也沒有辦法。

所以他不怪她不懂。

令黎怔怔望着竺宴的背影, 只覺那具身體透着無法言說的落寞, 她不知道為什麽, 恍惚間感覺到一種悲傷無力的情緒。

直到他走遠,她才反應過來, 他是真的要離開。

“你去哪裏?”令黎連忙追上去。

竺宴頭也未回:“你繼續撲你的蝴蝶,我還有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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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闖了這麽大的禍事,令黎哪兒敢讓他一個人離開?緊緊抓住他的手臂:“你是要回神域領罰嗎?”

竺宴低眸看向自己的手臂, 少女粉嫩的指甲蓋因為用力,微微泛白。

“你不是說我無罪嗎?”竺宴看向她的眼睛, 淡淡反問。

令黎心尖兒一縮。

其實那不過是說給外人聽的,差點殺了儲君,怎麽可能會沒罪?若是她真的相信自己沒罪,方才又怎麽會手抖得停不下來?

但她不能這樣對他說。他原本就是為了她才會打傷長贏,若是最後連她都不站在他那邊,那他該多傷心。

但她不知道,竺宴早已不在意她心中如何看。他拉開她的手,冷漠道:“有罪無罪那是他們的規則,與我無關。”

令黎:“那你的規則是什麽?”

“我沒殺了長贏,是我有錯,他們殺不了我,是他們無能。”

令黎:“……”

她早該想到的,竺宴根本不會害怕,會發抖的就只有她而已。

竺宴說完就飛身離開了,令黎來不及拉他,卻仍舊記着自己是來采扶桑花的,回身匆匆以靈力采了幾朵,裝入乾坤袋中,轉身又去追竺宴。

他不怕神尊、不怕神域之內的神族,卻不代表他們不會傷害他。

然而與令黎所想的不同,竺宴并沒有回神域,他下界去了青丘。

這個時候不回神域,卻下界,令黎起初懷疑他是要跑,但轉念一想,逃跑根本就不是竺宴的作風。這位未來魔君的作風一向是你死我活,天地同泣。

竺宴發現令黎追上來,皺眉看了她一眼:“你跟來做什麽?”

其實令黎也不知道自己跟來做什麽,她只是見不得他獨自一人的背影。雖然心裏清楚,竺宴這樣的人注定是沒有朋友的,自己可能都不配做他的朋友,可她還是厚着臉皮跟上來了。

但她不會承認自己臉皮厚,只是一臉淡定地反手甩鍋:“我怕你想不開。”

竺宴:“……”

令黎再接再厲寬慰他:“其實沒什麽的,哪家妹妹不打哥哥?要是神尊追究起來我就說是我做的,說不定尊後還會很開心呢,廢物天酒終于出息了。”

“神尊不會追究這件事。”竺宴淡淡打斷她“好心”的安慰。

“咦?”

竺宴看了她一眼:“你覺得自己的儲君被一個靈脈被封的魔孽險些打死,這是什麽光彩的事值得大張旗鼓追究嗎?”

令黎驚呆,然後恍然大悟。

對啊!

這剎那,令黎忍不住又一次佩服起未來天地共主的智慧了!

看似瘋批沖動,實則胸中有丘壑。

她這一閃神,竺宴又走遠了,她連忙追上去。

她如今有了青耕鳥,青耕鳥翅膀一扇就是幾萬裏,竺宴根本甩不掉她,一時間頭疼,總覺得自己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擰眉看向再次追上來的少女:“你既已知神尊不會追究,為何還要跟着我?”

令黎有被他問到,但是很快眨了下眼,反問:“既然都不會追究了,那我就跟你一起出來玩啊,我還沒有來青丘玩過呢,你帶我去玩好玩的。”

竺宴:“……”

如果不是清楚她根本不通男女之情,他又要誤會了。可她總做這些事,真當他沒有感覺,是個死人嗎?

青耕鳥飛得游刃有餘,令黎就悠閑地圍在他身邊轉,一會兒問他九尾狐族,一會兒問他怎麽捉到的青耕鳥,一會兒問他怎麽沒有靈獸,反正嘴巴t就沒有閑過。倒是沒有再問他的力量從哪裏來了,俨然是個守諾的少女,說不僭越,就不僭越。

僭越,呵。

他從未覺得“僭越”兩個字如此可憎。

竺宴忍無可忍出聲趕她:“你若不想被我連累,最好離我遠一點。”

他看向她:“神尊不會追究這件事,不代表不會追究別的事。”

令黎對上他的眼睛,福至心靈,剎那間明白過來。

是啊,他方才從一開始就說了,神尊不會追究“這件事”,因為那觸及了一個君主的顏面。

可是這件事還是那件事,也不過只對他們這種弱小的人才有意義。對于絕對的力量而言,是什麽事,根本不重要。

就算不追究長贏受傷,也可以随意尋個別的名目。那些她原本以為的自己占的“理”甚至根本就沒有說出來的機會,因為他們根本不會和她争論“這件事”,只要一個結果就可以了。

他們是不會放過竺宴的。

是她太天真了,而竺宴卻什麽都明白。

可是他既然什麽都明白,為什麽還要打傷長贏?

*

看出了少年眼中的抗拒,令黎識趣地沒有再緊跟着他,而是讓青耕放慢了速度,但她卻也沒有離開,只是遠遠跟着他。

她想幫他,卻不知道該怎麽辦,她趴在青耕背上,沮喪地抱着青耕的脖子。

她跟着竺宴一路來到了青丘。

青丘九尾狐一族是五大神族之一,據說他們十分善于經商,是五大神族中最為富有的一族,他們一族的財富比其餘四族加起來都多。

令黎已經忘記是從哪裏聽說的,說是青丘富貴逼人,連路面都是靈石撲的,湖裏也沒有水了,因為全被靈石填滿了。然而親眼所見,卻并非如傳聞。這裏仙鄉澤國,遠山如黛,碧湖澄澈,處處透着返璞歸真的野趣,也沒有宮殿,到處都是狐貍洞。

竺宴進了其中一個狐貍洞,令黎就遠遠在外面等他。大約等了一刻鐘,他又出來,身邊還多了一人。令黎仔細一看,竟是無漾。

無漾也進來了!

令黎此刻正難過不已,不知該怎麽辦才好,一見到無漾,他鄉遇故知的喜悅立刻沖上頭,乘着青耕就往他們飛去。

無漾是青丘族長第二個兒子,他于經商賺錢是一把好手,靈力卻不怎麽樣,并且屬于典型的有了點錢就整日疑神疑鬼,害怕被綁架,所以凡他出現的地方,四周總跟了不少侍衛。

無漾的侍衛們發現令黎,紛紛朝她拉滿了弓。

令黎正眼淚汪汪飛來見老鄉呢,陡然間發現是這待遇,來不及掉頭跑了,只能手忙腳亂以靈力豎起屏障。

然而更快,一張大網忽然出現在她不遠處,不僅攔住了朝她射出的漫天箭雨,還兜頭将射箭的數名侍衛也一并網住。

大網頃刻間收攏,侍衛們被困在裏面,發出痛苦的哀嚎。

令黎呆呆看着這一幕,總覺得這張網好眼熟,仿佛在哪裏見到過。

無漾見自己的近身侍衛輕而易舉就被一網打盡,額頭冒出幾滴冷汗。他看了看網裏的侍衛,又轉頭看向竺宴。

竺宴看着雲端的令黎,她剛才忽然很開心地朝他飛過來,忽然被這麽一吓,臉都白了。他本來還在氣她,一見她如此,聲音不由自主就軟了下來,原本要趕她的話說出口也變成了:“過來。”

令黎看了眼已經被網住的敵人,遲疑了一下,默默飛到竺宴身邊。

“這位是……”無漾手中折扇輕敲,打量着令黎。

竺宴淡道:“你的雇主。”

令黎一臉茫然地看向竺宴,無漾卻已笑起來,拱手沖她道:“原來是天酒殿下,久聞大名,得罪,得罪。”

令黎明白過來,眼前這個無漾只是燃犀鏡裏面的幻象,真正的無漾并沒有進來。

這個認知之下,她剛剛才好了一點的心情又再次失落下去。

無漾看向竺宴:“你看,這就是個誤會,都是自己人,要不把他們都放了?”

大網逐漸收縮,困在裏面的侍衛發出痛不欲生的哀鳴。

令黎這下總算認出來了,這個網,不就是那一日冒充望白的無漾拿來網她和獾疏的網嗎?當時他就說是從前的神君做出來的,叫什麽名字來着?

“墜月?”令黎輕喃。

“你怎麽知道叫墜月?”竺宴看向她。

這張網也不過這幾日才做出來,他懶得起名字,剛才拿來給無漾做交換,無漾這人一向附庸風雅,才剛提議說叫墜月。

管他叫墜月還是墜日,都與他無關。

令黎對上竺宴的目光,頓時心虛,随口編了個理由:“就……剛剛忽然從天将他們網下,好像網下了一輪月亮……的樣子。”

竺宴探究地看着她,無漾一拍折扇,神情谄媚:“天酒殿下,英雄所見略同啊,我才剛說着此網名墜月最合适不過!”

令黎一想起那晚被這個網網得快吐血,心裏就來氣,轉頭問竺宴:“這個是你做的嗎?”

竺宴點了下頭:“嗯。”

令黎立刻就要大聲勸住他:那你不要給他!

然而邪門的事情發生了,她剛剛張嘴:“那你……”

後面的字就像是被卡住了一般,怎麽都說不出來。她用了用力,再試一遍,還是不行。

令黎驚訝地去按自己的喉嚨,沒有聲音了!

竺宴低聲問她:“你怎麽了?”

令黎驚恐萬分,大聲道:“我說不出話來了!”

竺宴:“……”

無漾:“……”

令黎鬧了個烏龍,連忙解釋:“不是,我剛才就一下子忽然說不出話來了。”

竺宴:“那你現在能說了,你要說什麽?”

“你——”別把墜月給無漾。

又說不出來了!

怎麽回事!

竺宴看了她一眼,大約她在竺宴這裏的印象一向奇奇怪怪的,他都見怪不怪了,也沒再理她。他将被困住的幾個侍衛放了,墜月網落到無漾手中。

竺宴:“記得我交代你的事。”

無漾收起墜月,目光在兩人身上一轉,故意笑着說破:“記得,不就是在你被囚禁以後替你幫天酒殿下獵靈犀嗎?包在我身上!”

竺宴冷冷看他。

無漾厚着臉皮拱手:“那兩位慢走,我就不送了。”

*

離開狐貍洞,竺宴沒有騰雲,令黎也跳下了青耕,安靜地走在他身邊。

方才無漾雖只說了一句,但也足夠她聽懂了。神族子女成年時會獵靈犀鑄燃犀鏡,看起來,天酒應該是到鑄燃犀鏡的時間了。但靈犀不好獵,竺宴想幫她,可他應該也清楚,這一回神域,後面的事,怕就不是他說了算了,所以他才來青丘找無漾做生意。

原來墜月網就是這樣落到無漾手上的。

令黎沉默了一路,終于忍不住出聲問:“你為什麽要幫我獵靈犀?”

竺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是你讓我幫你的嗎?”

令黎:“……”那這屬實是她沒想到的。

她輕聲道:“其實你不必如此費心,這原本就是我自己的事。”

要他連最後一點自由的時間都在為她奔走,令黎忽然覺得眼角有些酸。

竺宴沉默了一瞬,淡道:“與是不是你無關,我從不食言。”

令黎低着頭,不再說話。

青丘是仙鄉,一年四季總是藍天白雲,惠風和暢。兩人走了不多久,天上卻開始漸漸聚集起厚重的烏雲,風從遠處卷來,帶起沙塵淩厲地撲面。

令黎擡起袖子擋了擋,放眼看去,天光大暗,烏雲越來越低,仿佛就在頭頂,黑雲壓城一般。

她心中若有所悟,看向竺宴,卻見他依舊背脊挺直,面無表情,仿佛完全感覺不到神兵就要到了一般。

令黎望着他堅毅的側臉,那一個剎那,她的心尖兒忽然一陣刺痛。

他是不是,從來都是一個人?

他的父親是創世神之一,卻在他出生以前就隕滅了,他生來帶着将要堕魔滅世的預言,受盡艱難,母親也因此抛棄了他,其他神族視他為仇敵,抓着機會就要除他,從來就沒有人站在他身邊。

若是她能……令黎想到這裏,腦子裏忽然靈光一閃。

這一瞬間,她忽然記起自己為何而來。

她是來替他圓夢的!

對,她是來替他圓夢的,不是來眼睜睜看着他受罪的!

令黎迅速在腦中清理起思緒。

不管眼前這些事是不是真的曾經發生過,是不是他的記憶,但眼下他們都處于鏡中鏡裏。只要她替竺宴圓了夢,他們就能出去了,而竺宴也不用再受一次t折磨!

令黎想通這一點,心中大喜,黯淡的眸子裏重新生出了光彩。

那竺宴的夢是什麽呢?

是他喜歡天酒,卻求而不得嗎?

對,他肯定喜歡天酒!他為天酒獵青耕,為天酒打傷長贏,甚至在明知自己回神域後會承受折磨時還要抓住最後的時間來青丘找人幫助她。

他就是喜歡天酒!

那麽,他方才那一句“雄性只會對自己的妻子交付全部的珍寶和秘密”就不是在警告她說話要注意邊界,而是在……暗示她?

想到這一點,令黎心中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像是高興,又不像是高興,有點甜,卻又酸酸的。

烏雲越來越重,風裹挾着沙塵吹來,吹起兩人的衣袍翩飛

沒有時間容她多想了,令黎決定現在就替竺宴圓了這個夢。替他圓了這個夢,然後趕在落入神将手裏以前離開這裏!

心念一起,令黎轉身,雙手抓住竺宴的手臂,面對着他:“你方才說,雄性只會對自己的配偶交付全部的珍寶和秘密……你看我怎麽樣?”

少女清甜的嗓音落在耳邊,落在越來越淩厲的風聲裏,竺宴恍惚間覺得自己可能是幻聽了。

雄性,配偶……你看我怎麽樣?

他茫然地看着她,沒有反應。

令黎仰頭看着他的眼睛,鄭重地問:“如果,我說如果,我現在親你,你可以不要用雷劈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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