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雷電的光亮一瞬便隐沒了,昏暗中只聽到那老婦人喉嚨裏發出的“咯咯”聲,像用力地擠壓口腔而發出的聲音。

溫曙耿莫名地覺得心底一陣發寒。

“咯咯——”

那嘶啞難聽的聲音,活似喉管被捏得變形了,驚悚而古怪。

宋子玉稍稍靠近,朝着黑暗的那頭關切問道:“老人家,我們不是壞人,你不用害怕。”

風從那破敗的屋頂灌了進來,呼嘯着,卷起那一頭白發。隐隐約約的晃動的白光,悲憫而蒼老。

又是一道閃電劈下,伴随着刺眼的光亮,将牢房內照得大白。老妪渾濁的雙眼轉動着看來,聲音顫巍巍的:“兒啊,娘把衣裳做好了。”

兩人頓時明白過來,這該是許均的母親了。被他囚禁起來,卻還為着不孝子縫制衣裳,倒是真如傳言所說,寵得無法無天。

慈母多敗兒。不知這話幾分真假。

宋子玉輕聲道:“老人家,你沒事吧?”

那蒼老的婦人只又重複了句:“娘把衣裳做好了。”在這句氤氲着無限慈愛的溫柔話語裏,竟暗暗藏着些炫耀和讨好。

溫曙耿眉頭緊蹙,道:“您兒子不缺衣裳。他缺的是管教。”

老婦人聽了他的聲音,愣了半天,才又小聲地問:“我兒?”

從屋頂那個破洞投出了一道光線,又摻進了細密的雨絲。雨不大,只是每一滴都發着點點白光,把陰寒的氣息全卷了進來,又滴到地上。雨聲微弱,幾乎蓋不住老婦人的急促的呼吸、喉管裏咯咯的似血翻滾的聲音。

這黑暗的囚籠裏,母親原本溫和的目光被埋藏了,眼窩裏的東西也就變得渾濁起來,認不清人了。兒子的無情冷酷,正也似那道殘暴的雷電,震碎了老母親的心。

她接着問:“兒子,你來了麽?”

沒有兒子,這裏沒有她的兒子。然而那聲呼喚悲切動人,像一陣寒風割過汗毛時那樣凜冽、纖微,幾乎是在瞬間便凝起肺腑間的霜雪。

宋子玉亡命天涯,兄弟飄零,哪經得起她這麽一聲喚。他心口痛極了,更放輕了聲音:“老人家,你的兒子不在這兒。”

痛楚沉進了心底,混合着殘酷兒子對生母的不聞不問,一遍遍斥責她的教兒無方、優柔寡斷,日日夜夜在她耳邊尖利刮過,仿佛把聽力也損傷。那老妪搖一搖手,近乎哀求地道:“兒子,娘聽不見了。你走近來,讓娘摸摸你。”

轟隆隆——

千鈞雷電,毫不留情地重重砸下,似震天大鼓,把大地都敲碎開。烏雲滾滾而來,黑壓壓一團團,詭谲猙獰地在上空無聲咆哮,應和着張牙舞爪的雷電。

牢裏于是更黑了,那破洞處也無光亮。陰沉一片裏,只有老母親的一頭白發,在風裏搖晃。每一根發絲都動着、蕩着,像沒着沒落的對兒子的疼愛。

“兒啊,是不是打雷了?娘的耳朵廢了,嗡嗡嗡的,熱乎乎的,流血了吧?兒子,你走過來,給娘看看。”

溫曙耿與宋子玉俱是露出一副極度不忍的神情。許均,怎麽敢如此不孝?

好半天沒等來兒子的手,老妪落寞地又搖起手,她急切切的、有些發怒的,長長地又喚了聲:“兒啊——”

她委屈:“娘耳朵疼。”

她驕傲:“娘把衣裳給你做好了。”

她哀求:“你過來,給娘摸摸啊。”

她的聲音裏頭都藏着褶皺,風把那發顫的嗓音撞着、沖刷着,也沒能展開那飽經滄桑的紋路,只得把粗糙又厚重的原音送來。于是他們也就聽到了,每一個字每一個停頓裏,都卧着極苦極痛的母親的呼吸。

溫曙耿直愣愣地走過去,蹲在她腳邊,想把手放在她的膝頭。那只手卻撲了個空,擦到了地面。溫曙耿驚愕萬分,那膝頭空空蕩蕩,無骨無肉!

一盞殘燈,明滅不定,凄凄慘慘地護着最後一點光亮。狂風驟雨,侵蝕了燈罩,逼人的寒氣湧進了燭芯。

她背坨了下去,頭發白了下去,半身殘疾,生命急速流逝——還點着那一盞心燈,照着手中的針線,給兒子做一件衣裳!

老妪似乎察覺到周遭的男子體溫了,她一點點笑起來,眼睛眯起來,說不出的愉快:“娘騙你的,娘耳朵不疼,你把手遞給娘,娘給你暖暖。這天可冷,乖崽,你穿得厚不厚?”

若能順遂她的心意就好了。溫曙耿吸了吸鼻子,把手遞過去,靜靜地握住了那只粗糙無比、冷似鐵石的手掌。

那只手小心地握住他,又覆上另一只,籠住他,替他搓着手背。但那兩只手凍得僵硬,幾乎伸展不開,讓溫曙耿幾乎覺得是砂紙在摩擦着自己。

“呀!”她猛地想起來,心底蜜也似的甜,笑着數落自己,“娘真糊塗。給你做了衣裳啊。兒子,你站起來,穿上試試,看喜歡麽?不喜歡娘再給你改。”

她摸索着找出件衣裳,塞到溫曙耿手裏,催促着:“快,試試,穿上看看。娘看不見了,也知道我兒子穿上一定好看。”

溫曙耿順從着,接過那衣裳,套在了身上。黑暗裏看不太分明,但那衣裳似乎是暗紅色的,隐隐透着像血一樣的微微的光。

薄薄的衣裳,幾乎有着燙人的溫度。假借着旁人的名義,溫曙耿卻受了回慈母制衣的待遇。

宋子玉說得不錯,背後多少悲涼辛酸,他都藏在心底。夷希山莊上,他和子玉有什麽分明呢,縱然身為少莊主,也不過一枚棋子罷了。親情的溫存,他一瞬也不曾擁有過。

壓抑許久的嗓子發出聲音,溫曙耿心底難得的熨帖,他實在很想叫這溫柔的母親心安,于是他珍重地道:“很暖和,很好看。”

目力與聽力俱失的母親,能聽到麽?大概是聽到了。因為溫曙耿輕輕地再握了握她的手。

冰冷的淚珠順着臉頰滑下,她既哭着,卻還笑得那般慈愛:“孩子,娘疼你。你想做什麽,娘都答應的。去吧,穿着娘做的衣裳,你去吧。”

她還叫這孩子去做什麽呢?任由他囚禁父母,任由他傷天害理,任由他心魔橫行、蔑視天道麽?

母親啊,你的名字是昏聩!

這時哐當一聲,牢門被重重打開。一群家丁簇擁着許均進來,幾只火把的光照在他臉上,照出他的緊張不安和隐隐的期待。

見兩人均已掙開繩索,家丁手執兵器,向二人撲來。

宋子玉在前,立刻迎了上去。一腳踢上一人心口,又奪了他手中武器,與其他幾人纏鬥。

這些家丁訓練有素,竟個個都不是好拿捏的,宋子玉武功并算不得一流高手,衆人圍攻之下,他也不能輕易抽身而退。

另一堆人則沖着溫曙耿而來,溫曙耿将老妪護在身後,只怕許均這薄情寡義之人不顧老母性命,刀劍無情刺傷了她。

赤手空拳打鬥着,溫曙耿雖不落下風,卻沒料到那病病歪歪的許均會忽然發力,從背後暗算!

淬了毒的飛镖紮進肩頭,溫曙耿悶哼一聲,剛以臂震退一人,這時只覺那只胳膊有如萬千螞蟻啃咬,麻癢難耐。

“子玉!”他提醒知己,“小心暗器”。自己卻轟地脫了力,那□□迅速蔓延開,雖不致命,卻封住他的經脈,內力不得施展,他膝蓋一彎,跪倒在那老妪腳邊。

許均眼睛亮得不可思議,他走近溫曙耿,卻掏出了一把匕首遞到那老妪手上,急切、狂喜地催促着:“快!他就是轉生之人!擎柔可以回來了!”

那老眼昏花的老人雙手凍成了鐵,握不住那匕首,叮當!清脆的刀刃與地面碰撞的聲音響起,她渾身顫抖,只覺耳中嗡嗡,血流不止。

她着急心慌,手臂亂舞,胡亂叫着:“兒子!兒子!”

許均急匆匆地撿起那匕首,又遞到她手上,握緊她的手,大聲在她耳邊吼:“你兒子馬上就可以回來了!你快動手!”

他聲音大得幾乎把溫曙耿耳膜都震破,那老妪不知是否受得住。等等!溫曙耿電光火石間明白過來,這不是許均的母親,她是秦擎柔的娘!

火把将牢房照得明亮了些。溫曙耿看清了,那老妪一身麻布衣裳,手掌粗糙,是貧寒之相。而非那富商之妻,養尊處優慣了的闊太。

秦母雙目渾濁,眼下紅腫如桃核,還在淚流不止。她一聲聲喚着:“兒啊!娘的心頭肉啊!”

許均卻管不了那麽多了。獻祭一事勢在必行,他一定要換回秦擎柔。握緊那老妪的手,他将匕首送進了她的心口。

老母親呼喚兒子的聲音戛然而止,她心上插着一把匕首——一把也許能将她兒子帶回世間的匕首。

剎那間烏雲層層退散,牢房裏頓時亮得駭人。狂風獵獵,呼嘯不止,一下又一下砸着房瓦。

鮮紅的血淌了出來,溫曙耿掙紮不得,他的眼睛瞪大,而背後又出現了一個妖異的圓盤,吱吱作響,舔食着血氣。

熟悉的痛楚再度襲來,靈魂被撕裂開,意志開始渙散。

溫曙耿的視線落在那蒼老疲憊的老人身上,遙遙的問句,從千山萬水之外而來,在那老妪的瞳孔裏,他看着自己:這是誰?

就在這時!一名家丁猛地上前,拔出了那把匕首,一把制住了許均,死死地勒住了他的脖子。

許均呼吸困難,扭頭看向他:“你!你是誰?”

那僞裝成家丁的不明男子不齒地冷眼瞧他:“你這裝神弄鬼的蠢貨!你還要禍害多少人?”

溫曙耿幾乎快要聽不見他們的聲音了,一片嘈雜中,宋子玉好像已經突出了重圍,掠至他身跡了。

他努力地睜開眼睛,卻看到對面那老人,臉上有着奇異的光彩——

天光正亮,她殘存的一點點視力叫她隐隐約約見着了那件自己替兒子縫制的衣裳。

咧開嘴溫柔地笑着,她管也不管胸口的傷,竟伸手去摸溫曙耿的頭發。鐵一樣的觸感,冰一樣的涼意,激得溫曙耿泛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用着一個母親所能給予的最深最沉的愛,她撫了下溫曙耿的頭發,慈愛無比地道:“兒子,好……好……”

靈魂受了撫慰,霎時複體,再不敢輕易逃離身軀。溫曙耿稍稍好轉,卻看見那副衰老的身軀狼狽地跌落到了地上。

這裏有一位母親,死掉了。

溫曙耿鼻子酸痛到極點,在一瞬間他痛哭失聲。她沒說完的話,應該是:“兒子,好看。你穿娘做的衣裳,真好看。”

宋子玉抱起他,踢開身邊人,和那名不知名的俠士一起,挾持着許均出了牢房。

任憑他們交談,溫曙耿都恍然不覺。他痛到極點,肝腸寸斷,就只有行屍走肉般任宋子玉攬着他。

外頭天色尚明,傾瀉了滿身,将一切黑暗裏看不分明的東西照得清清楚楚。

宋子玉驀地停下腳步,看着溫曙耿,他臉上流露出十分隐忍的痛苦。

溫曙耿冥冥中感覺到了什麽,他低下頭,緩緩看向自己的衣裳。

一陣涼風吹來,劈頭蓋臉地将他裹住,似一條浸在雪裏的紗巾,貼着他的臉頰,憑着那裏的溫度融化了,淌出無窮無盡的水來。

那一輩子沒聽說過男子相戀的女人,那小門小戶出身的寒酸婦人,那睜着眼發愣的母親,到頭來都沒明白她那溫柔上進的好兒子怎麽就斷子絕孫了。可孩子,娘願你事事順遂,稱心如意。

在料峭的寒夜裏,老母親藏起懦弱的淚滴,幫着那為世不容的兒子同世俗大膽地反抗——親手縫制了一身鮮紅的嫁衣。

作者有話要說:  小溫很生氣,争取下章讓小顧跟他見面哄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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