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十三

奕清歡由外步入內,眸光猶如望進了夜色裏的星空,繁星點綴,笑言:“你最近來得挺勤快的,太醫今日去依水宮診脈,都未尋到你的人。”

安陽退回到座位上,托住了腮幫子,看着女帝眼裏湧動着的深情,溫脈濃厚,似高山上的泉水緩緩溢出,永不幹涸,她覺得自己眼花了,揉揉眼睛,再睜眼時,沒有剛才的那股子柔情。

“我今日和九皇叔出宮了,診脈的事,我給忘了。”

“是你玩得忘了所有事,記得明日留在宮裏,太醫會再過去的。”

女帝換了常服,一身碧色紗衣,淺繡着荷蓮,頸間依稀露出一截雪白細膩的肌膚,應景之色,清爽宜人,她望着安陽呆滞的神情,走過去,“魂不守舍的模樣,在外面遇到不開心的事情了?”

“你怎麽知道的……也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安陽有些詞不達意,也不知該說什麽,總覺得自己心事被她一眼看穿了,拘謹之後,心中漸漸地慌起來,擡眼望着她,“你好像很了解我?”

女帝被她這番變換的神情逗笑了,在她對面落座,“你我在一起十數年,自是了解你的,方才我回宮時,藏書閣的人說你去翻閱了舊楚文帝時候的史冊,你想知道什麽,可以直接來問我的。”

安陽聞言,忍不住多看了女帝一眼,君主不易,必有過人的手段,更何況她還是亂世中的一名女子,征伐四方逐貪狼,見識與籌謀,确實是安氏人無法追及的。

右手有些累了,便換了左手托着下颚,誠實道:“安陽想知文帝可曾廢後,可查不到。”

夜幕已臨,外面一片漆黑,縱使淩州城繁華之所,也需明月照亮腳下之地,而奕清歡便是新周的明月,璀璨盛過于每一顆星辰。

“文帝并未廢後,在此之前有位懿德皇後,那是你的母親,我不過在你周歲時收養你,安陽,你或許會認為你并非是我的骨血,所以才會枉顧你的性命。”

奕清歡頓了頓,手中把玩着茶盞,分明的骨節格外顯眼,引得安陽深深凝視,眸色純真,她想不明白,一個人就算失憶,為何連曾經的眼神都變了。

文帝膝下子嗣稀少,且都比安陽年長,在宮內她并沒有什麽玩伴,加之早些年亡國之人的謠言,讓她的性子變得沉穩內斂,行事果斷。有些宮廷詭計,奕清歡并不了解,也是安陽教會她的。

可如今,她能夠在朝堂上與那些虛僞的朝臣虛與委蛇,見微知著,可安陽卻活得如同未經歷過宮廷心計的人。

前後變化,相差太大。

“還有呢?”安陽見她不語,适時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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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該沉浸在驚天之事中的人,卻比她還要冷靜,奕清歡于回憶中驚醒,言道:“安陽,這個皇位,如果你想要,我可以還給你的。”

“天下易主,勢必引起大亂,安陽不想。”她笑了一下,落入女帝眼中,如缥缈雲霧,讓她看不透徹。少女身上熏的沉水香與往日一樣,細細看來,她的習慣并沒有改變,只是看人行事變了。

可以看出,安陽待她沒有敵意,但亦不曾有信任,如陌生人一般的相處。

思忖了很久,女帝還是想着提醒她:“你我之間沒有血緣,這點,安陽你該清楚。”

一句話如洪水猛獸,撲進了心坎裏,在那裏盤桓,安陽無力地趴在桌子上,面露懊惱,前些日子,她靠的便是與女帝的血緣,指望可以得塊封地去樂呵樂呵,誰知都是她的遐想。

女帝是故意提醒她的,應該是告訴她,不要妄想皇位的。

尊卑分明,如陡然一盆冷水澆到了她的頭上,她黯然道:“我明白。”

眼中露出些許暗淡的神采,女帝顯露出驚嘆,她比起安陽更有些局促,指尖在桌面上不斷摩挲,最後握住安陽的手,低聲道:“安陽,我……以前的事你想不起來,便算了,如今不同了,我們可重新開始。”

搭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心粘稠濕潤,安陽觑了一眼,一貫疏離的面上湧現了笑意,相對于女帝局促,她覺得自己很從容。

醒來後,她聽到的都是女帝奕清歡骁勇無比,平邊境,收淩州,一系列的事情多豪情熱血,可現在她見到是比一般女子還要柔情似水的人。

幾番思緒,她覺得自己的手心也滲出了汗意,斟酌問道:“你……會殺我嗎?如今我也算是舊楚遺孤,陛下仍舊将我奉為上賓,假以時日,為了朝政……亦或是我犯錯,你會殺我嗎?”

她将自己盡量放松,可尾音不免還是染上顫抖,她畏懼的并非是女帝,而是死亡。

奕清歡一向不喜歡勉強于人,特別是自己在意的人,她覺得安陽的不安來于對自己的陌生,她微微彎起眉眼,溫和道:“不會,大周與舊楚并無不同,同樣可以護着你,我更不會對你有敵意,殺意不過是你的臆想。”

“如果我犯了原則性錯誤呢?”

這句話稍稍扯得有些遠了,女帝望着她認真的神色,彎了唇角:“我不會讓你犯大錯誤,還有一事,朕必須提醒你。”

安陽心中一緊,“什麽事?”

“朕不立皇夫。”

喜歡女子,當然不會立皇夫,安陽淺色的瞳孔裏映出了女帝溫柔認真的面龐,她随即道:“我知道,你會立後的,我不會幹擾的。”

眼下,她不過是失勢的前朝遺孤,不會想不開地去觸黴頭。

人,該向九皇叔學習,識時務才能活得舒服。

她低首去晃動着茶盞,忽略了女帝癡惘而執着的神色,耳畔只留下嘆息聲。

殿內軒窗四敞,微微夜風溜進來,吹得燭光四散搖曳。安陽覺得自己該離開了,畢竟二人不太相熟,又隔着舊楚新周之間的事。

耷拉着腦袋往前走,走了幾步,她又想起白日間的事情,緘默須臾,覺得還是先說為好,免得他日惹禍上身。

“今日在集市,我遇到一位陌生的婦人,約莫有五十歲了,說了一些奇怪的話,提到了冷宮,說是養大我的人,挺奇怪的。”

聞言,女帝的神色微微肅然,猶豫了片刻,言道:“你可記得那人相貌?”

安陽點頭後,她站起身,吩咐人傳來筆墨,“你将那人相貌畫出來,朕或許會認識。”

舊楚安氏的人都會文墨,愛好風月,若非病容遮掩了安陽的臉頰,只怕眉眼間會透露些許風流之态。

“我記得那人的相貌,但我好像不會……作畫。”安陽向女帝投去歉疚的眼神,細聲細氣。

女帝坐在方才安陽的位置上,半眯着眼睛心不在焉地看着手中的奏疏,道:“你且試試。”

手中的羊毫筆似有千斤重,她楞了須臾,念叨着塗鴉的方式,信手作畫,随着落筆浮現出的輪廓,空落落的心被填滿。

而女帝的目光終究還是移動過來,落在安陽的身上,貪婪地守着眼前懵懂的人,看着她一臉認真沉思的的模樣,心中微微松動,認真伏首案牍的樣子,還是如從前一樣。

有段過往,忘了也是好事。畢竟,那些歷史會壓得她透不過氣息。

她放下奏疏,緩步走過去,看着畫像,心沉了一沉,“安陽,此人确實是你幼時親近之人,周歲罷了,我接你回中宮後,便少了來往。”

落筆有序,并沒有想象中的艱難,安陽将此歸結為舊主的功勞,緩緩舒了口氣,道:“既然陛下認識,那我就先回去了。”

她并非身強體壯之人,走了一日,發生很多事情,讓她措手不及,應該回去理理思緒才好。

回去後,宮人服侍她躺下,望着黑漆漆的屋頂,她覺得自己尚算幸運,并不覺得氣憤或者懷有恨意,奕清歡不管是否有野心,但能留下她的性命,亦是難得。

她翻了個身,想起外面的傳言,或許立皇夫對所有人都好,她有了自己的孩子,或許就可以放她去封地,做個閑散之人。

困倦得厲害,想了會就睡過去,但還是将白日裏想到的教坊之事刻在心裏,那裏的人據說貌美天仙,或許陛下會喜歡的。

入夜後,雲殿依舊燈火通明。

女帝登位,選用的丞相便是舊楚的兵部尚書瀛綽,他在親自押送糧草後,淩州城才被人攻破,算是躲過一劫。

起先,他也很警惕,見到許多舊楚的朝臣被趕出後,心中害怕,在收到為相的旨意後,久久無法回神,他也是戀舊之人,心中想到的是舊楚天下。

兩年過去後,他看到是勤勉的君主,海清河晏也是他極力作為之事,漸漸的也就誠懇地侍奉女帝。

他看到畫像後,觸及女帝眼中的愁緒,明白了事情來源,言道:“陛下,兩年前,小殿下昏迷,若她健康,安氏死傷過半,又無母族依靠,舊楚朝臣心向已變,無法援助,您若讓她登基,外間人知道您二人毫無血緣,兵符在手,都會認為她是您手中任意拿捏的傀儡皇帝。安氏不平,再生禍端,也是常情。”

“現在,新朝初立,您是九五,乃是臣民所向,安氏不足為懼,其實您可昭告天下,與安公主撇清關系,封王遷去封地,可以平息很多禍亂。您藏着只會讓有些人更加不平。”

女帝冷冷地睨了瀛綽一眼,“這樣朕膝下空虛,你們更有借口催朕立皇夫。”

“陛下,您莫非真想将君主之位讓與安公主?”

作者有話要說:

安陽:瀛綽,我記你一功,讓你活到最後,最後領盒飯。

今天我家夫人當着別人面說不認識我,然後我就和她再見了……分手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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