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CHAPTER40
CHAPTER 40
“那你說什麽有意思”
徐巍亦犯起了愁,苦哈哈地去勾陳煜的肩,哪怕他知這時候的陳煜壓根沒心思同自己拉扯。
見陳煜不搭理,他坐起身子,陪他一同聳拉在床沿,輕聲慢哄道: “要不……再給我點時間”
“每次你都這麽說,時間,時間,時間,你從前對王小姐也是這樣,閃爍其詞,猶豫不決,你知道為了來找你我付出了多大犧牲”
陳煜說着說着,眼眶又紅。但他堅決不想再掉眼淚了,尤其是在徐巍面前,他哭過太多次。
徐巍說: “好端端的,你幹嘛又扯到她明明在說我們兩個人的事,你又說她。”
“我不該說嗎”陳煜伸手推了他一把,怒其不争地瞪着眼前人: “是你說等我回雲深給我答案的,現在又要拖,再繼續拖,是不是我下次來就能喝你跟王小姐的喜酒了”
“你瞎說什麽……”徐巍噗嗤一笑,愣是被陳煜有板有眼的模樣給逗樂了。他粘近幾分,抱住他說: “陳老師也會有危機感我以為,你這麽優秀的人,心裏有底得很吶。”
“你少來。”陳煜故作嫌棄地将他往外推,又氣又笑: “這窮鄉僻壤的,誰知道這裏人有多少鬼心思你在這裏,花朵兒一般的男人,你沒聽鎮上人說,老有媒婆上你家門送紅雞蛋萬一哪天真遇到個心動的,你把我放哪兒”
“那自然是放心裏。”徐巍一點就會,在情話方面,逐漸得心應手。他想了幾秒,終于決定還是将王佳倩結婚的消息告訴陳煜,如此也好讓他徹底安心,別再拿她出來拈酸帶醋,怪小家子氣的。
陳煜一聽王佳倩要結婚的事,果不其然露出幾分放松戒備的表情,卻又不做得太明顯,仍擰着眉說: “那又怎麽樣有夫之婦紅杏出牆的也不少,你這樣秀色可餐,難保她對你舊情複燃。”
“你看看,你越說越不像話了。”徐巍埋頭去找襪子,适才與某人雲雨巫山,衣褲滿地,他有半邊灰襪怎麽也找不到。
陳煜從旁擡起腳,有意将掉在床邊的一只襪子牢牢踩住,不許他穿。徐巍沖他笑了下,陳煜這才勉為其難地收回了腳。
徐巍說: “其實你要真介意王小姐,可以自己去跟她見一面。她前段時間病了,憔悴了許多。雖然你們從前有些過節,先前去佘山的時候,她故意給你指錯路,你心裏對她有怨,也正常。但我那天去見了她,說不上來的感慨,就是覺得很茫然,像走近一片霧裏似的,她可能真的沒你想象中得那麽壞。”
“我才不要去見她。”陳煜嘴上說着不,可心裏卻早在徐巍開口前就已在盤算如果見到王佳倩自己該如何應對的種種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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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細想來,他也有一個多月沒見過她了。為了這個不自量力的“宿敵”,兩人沒少角力。可當自己真聽到她患病的消息,陳煜感覺莫名其妙的哽噎。像是魚骨卡在喉嚨的感覺,自己明明應該高興才對。
抱着這樣的想法,陳煜一夜未眠。
第二天大早,徐巍要去隔壁鎮開動員大會,打發陳煜在家跟老娘喂小雞吃米。
陳煜陪徐家母伺候完一群雞崽,趁她午睡的功夫,去旁邊林子裏轉了轉。
這七轉八轉的,就轉到了王家大院門前。
陳煜猶豫了許久,不知該不該上前叩門。他安慰自己不過只是沿途經過,并非有意登門,殊不知這只是自欺欺人,早在今早徐巍出門前,陳煜就向他問到了王佳倩的地址。
他從一開始就計劃着要見她一面。
雲舒天卷,日轉西斜。
陳煜站定在王家大門前的香樟樹下,聽裏頭飄出一陣斷續歌聲。
詞他是懂的,是自己曾經最拿手的《周仁哭墳》。這是陳煜一炮而紅之作,可王小姐的這一版,雖有唱腔上的瑕疵,卻更凄麗,隔牆聞聲,陳煜幾度潸然。
他終于還是鼓足勇氣叩響了那扇門。盤算過數百次的開場白,在門闩拉開之後的若幹秒裏,只單薄地凝結成了一句“好。”
“你也好……。”門後女人颔首一笑,面似枯萎百合,重獲春色,終于有一點蒼白之外的生機血色。
陳煜同她進門,多日不見,她人比黃花瘦。
從前總覺得王佳倩是恣意的,哪怕嚣張,也透着虎虎生風的玲珑氣。如今卻更像是一灘裂痕辯駁的鹽堿地,寸草難生不說,更無蟲鳥過境。
兩人對坐在廊下,看家養的土狗追着一團蜜蜂橫來跑去。
陳煜開門見山道: “聽聞王小姐訂婚在即,我真是高興啊,這點心意,還煩請王小姐一定要收下。”
說罷從口袋裏掏出一份紅包,從外看,厚厚一沓,分量并不小。
王佳倩說: “謝謝。”
手上卻并沒收,而是起手為陳煜先斟了一壺茶。
陳煜只好先将紅包壓在杯子下,連杯帶盞地推到她面前,神色莞爾。
“其實陳老師和巍叔的事,就算你們沒有明說,我們都知道。”王佳倩拂過那沓紅包,指尖游弋在紅包封面的“囍”字上,眸色幽深, “我也大概猜得出,你今天來找我的目的,你放心,既選擇放下,不只是成全你,也是成全我自己。”
陳煜愣了愣,沒想王佳倩會這麽快舉手投降。
進門之前,他設想過無數種與王佳倩明刀暗箭,唇槍舌劍的場面,唯獨沒有猜到的是,她一上來就宣告失敗,如此一來,反倒顯得自己過于大動幹戈了。
王佳倩又說: “我為佘山那次,故意讓你迷路的事,向你道歉。我是個女人,是女人就都有私心。我曾經多想把他拴在我身邊,可我後來發現,好像無論我如何努力,他都不會多看我一眼。你不要怪我,我只是一個普通女人,一個普通女人的愛,勢必要沾染着私心,為自己着想。”
“那你有沒有想過,即便你沒有私心,沒使我迷路,徐巍依舊不會選你”陳煜眉頭一挑,并沒有因為王佳倩做小伏低就放松警惕,他高高在上道: “其實你才是這個故事裏,最像白素貞的那個。”
王佳倩突然說不出話了,托腮看着茶盞上青花瓷瓷紋,癡癡發着呆。
陳煜見機又說: “明知有去無回,卻還是一廂情願地付出。這是我演不出的,也是我本身所不具備的。身為陳煜,我瞻前顧後,踟蹰反複,對徐巍的每一筆付出與投入都做出了極致化的考量。我做不到像你這樣不計後果地愛,像白素貞那樣不計後果地愛。她明知水漫金山會殃及無辜,觸犯天規,可她就要愛,死去活來的愛。
就像你說的,一個普通女人的愛,勢必要沾染私心,我相信,白素貞在決定水漫錢塘時,她就是一個普通女人,她有着普通女人的自私,而非神,也非妖,她只是個會愛的凡人。”
“陳老師不愧是搞藝術的,說的話也那樣悅耳動聽,高深莫測。”
王佳倩盈盈一笑,仿佛真的放下了一切,舉起茶盞,敬奉道: “這一杯,我敬你,也敬你我都無法企及的白素貞。”
“同敬。”
陳煜也不拘謹,随她一道捧起茶盞,螓首一笑,好似雨後天晴,雲消霧散。
“其實想想也很有趣。”陳煜只喝了小半口,卻恍惚有些醉了,望着山外青山,眉目缥缈: “從前閻老師總說我的白素貞不夠欲,不夠完美,我全當他是找刺,妒火攻心所致,也完全搞不懂,他口中的欲到底是什麽。”
“後來我一點點懂了,他口中的欲,并非色。欲,肉。欲,而是情。欲,愛欲。他說我的白素貞沒有欲,是沒有愛他的欲。望,因為白素貞的愛欲只會留給許仙,不會留給法海。就像陳煜的愛欲,只會留給徐巍,不會留給他一樣。”
“他要的欲,是白素貞愛上法海的欲。是寧為他掀萬重波濤,誓死淹灌錢塘;是寧為他仙骨挫滅,魄散魂飛,卻依舊要墜入凡塵,一心索愛;是哪怕明知自己永囚雷鋒,孤死塔中,也要逆風穿行,破浪掙紮,他要的是這個,可惜我沒有,或者說,我對他沒有,只有對徐巍,對那個許仙,我才有這樣的欲,這樣的愛欲,情。欲,這樣稀世的欲。”
“所以我認輸了。”王佳倩眼神一暗,笑容淡了幾分,奄奄笑說: “陳老師的愛,太過高深與玄妙,或者雄偉與壯觀。旁人不懂,但我卻知,我自愧弗如,難以攀及。無論別人怎麽說,陳老師,你就是我心裏最好的白素貞。”
廊外飄起綿綿細雨。
陳煜臨走前,又在紅包裏多塞了一沓錢。
他在雨幕裏回頭,多怕這宅門大院如戲中所說,化作獸煙袅袅,蹤影全無。
青石板上雨水滴答,小鎮路口,人群來往,避雨多匆忙。
陳煜任雨絲淋在身上,紙扇輕搖,淩波曼步。他記得,往前五百米,過放生碑,入錢塘巷,有座白府。
府裏有對主仆,公子姓白,書童叫青青。
而許仙,他在情深處等自己。
……。
“雨太大了,我竟還忘記了帶傘,回來路上……”
徐巍抖落着蓑衣上的水珠子,忽而瞥到檐下默不作聲的某人,打住了往下說的沖動。
等一支煙點完,陳煜撚了撚手裏的灰,神色恍惚。
“怎麽了”
徐巍走過去,将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同他一道看着雨淅淅瀝瀝地落。
兩人第一次見面,也是這樣一個纏綿雨天,陳煜給了他一把傘,這才有了後面那些故事。
徐巍說: “今天都做了些什麽”
“沒什麽。”陳煜轉過頭,悻悻然低下頭,吸了吸鼻。
徐巍繼續整理着蓑衣上的草粒子,這還是路上臨時問人借的,雨停了是要還的。
沉默良久,陳煜轉過頭: “你可知道,為了這次回雲深,我做了什麽事”
“什麽”徐巍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我辭演了。”陳煜終于說了出來,長吐一口氣, “我辭演了《白蛇》。”
“為什麽”徐巍不出所料地有些意外,越發覺得眼前人虛無缥缈,難以捉摸。
陳煜底氣十足道: “閻正奇早有想把我換掉的意思,我思來想去,與其被動,不如主動。來雲深前,我就把辭演的解約合同以郵件的方式發給了他。”
“那他同意了嗎”
“還沒回。”陳煜一說到這個,面色更加難看, “不過無所謂了。”
“那你還是沖動了。”徐巍眉頭一緊,漸縮回原本想要觸碰陳煜的那只手,看向天邊。
“我沖動”陳煜一聽此話,忙側過身去,盯着徐巍, “所以你不打算負責”
“負什麽責”徐巍一臉愕然, “讓你留雲深又不肯,我一時半會也走不了,問你怎麽想的你又不說,現在要我負責,你說我怎麽負責。”
“這就是你給我的答案”陳煜愠色更濃,滿眼難以置信地看着徐巍, “考慮了這麽多天,到頭來,你來問我怎麽負責”
“你別急,我發現你凡事說到一半總是急不可耐。”
徐巍硬生生将他摁回到椅子上,将蓑衣挂回到旁邊架子上,反複揉着眉心。
“你之前,為這個角色,付出了這麽多,現在說辭演了就辭演了,然後一個人悄默聲地跑來找我,讓我對你負責。我當然會對你負責,但你的心不會在這裏,不會在雲深。既不在雲深,又何必放棄那個角色,留在大城市多好。這個角色能帶給你的,比我帶給你的要更多不是嗎”
陳煜聞罷,竟不知該如何接茬了。
他覺得徐巍好像也沒說錯,自己要他負責,卻又不想留在雲深,既不想留在雲深,卻又火急火燎地斷了自己的前程。
他這一番,究竟所謂何難道真的就像劇本裏寫的那樣------人間一趟,白蛇真的來錯了
是夜孤枕難眠,陳煜睡在別屋,沒同徐巍一起。
夜裏徐巍來敲了兩次門,給陳煜送熱水,但放下水就走了,也沒多說什麽。
第二天一大早,陳煜迷迷糊糊聽見狗叫聲,徐巍打着手電穿過院落,天不亮就下鄉去了,又獨留給自己空白的一天。
“陳老師,你是認真的嗎現在整個團都在傳你要辭演的消息,靳老師知道以後發了瘋要去找你。還說你要不演,他也不演,現在這邊亂成了一鍋粥,陳老師看見的話,請趕緊回複我一下。”
陳煜捏着手機,極不情願地打了個“1”。山裏信號差,一條簡單的微信,足足過了四五秒才發出去。
末幾,他又見郵箱裏彈跳出一則新消息,是閻正奇,他洋洋灑灑寫了整整七八屏的長作文,來挽留自己。
陳煜飛快看完,心中更加郁郁寡歡。聯想到徐巍昨天一副蠻無所謂的“擺爛”态度,更加煩躁。
他多害怕徐巍真的就這麽棄如敝履似的讓自己爛死在這深山裏,或是無論去哪兒,他都無動于衷,他只在這裏,并不會有半分動搖。
百般苦思下,陳煜約了豹哥。先前佘山一行結束時,兩人互留手機號,陳煜沒費什麽功夫就勾搭上了他。
他與豹哥約好在鎮上的米粉鋪見面,這家鋪子徐巍常去,陳煜也想知道,沒認識徐巍之前,他的人生大概是什麽樣子。
“老板,兩份牛腩雞雜粉!”
陳煜才進屋,就見豹哥盤坐在長板凳上,紅光滿面。
他歷來如此,無時無刻不透着一股野性的生命力,徐巍與他相比,終究還是有幾分讀書人的內秀。
“來來來,陳老師,貴客貴客。”
豹哥随便扯了桌布,啪啪啪啪拍打着凳面兒,待上頭被拍得铮光瓦亮後,他才有膽氣拉到陳煜跟前去讓他坐。
陳煜裹了裹風衣,溫柔幾許道: “我這次來不為着公事,你就別一口一個貴客叫着了。今天約你,就想随便聊聊,以及……”
他抽出兩張百元大鈔,輕輕放在桌上, “這頓我請。”
豹哥愣了愣,很快反應過來道: “這都是小事,我王豹就算再窮,請陳老師嗦碗粉還是嗦得起的。只是不知道,陳老師找我,是為了你的事還是老巍的事。”
“他從前也吃牛腩雞雜粉嗎”陳煜望向後廚。
“也不,我剛随便點的。”豹哥随即向後廚嚷: “一碗換成酸湯!”
“好嘞,一碗換成酸湯!”
後頭老師傅回應了一句,陳煜安心坐回到位置上,嗅着帳後飄出的米粉香味,心緒稍安。
“陳老師,不知道吧這家鋪子,其實還是老巍特意盤下來的。”
還沒上菜,豹哥就給陳煜抖了個料,一臉煞有介事。
陳煜不禁好奇, “盤下來的你是說,這店是徐巍的”
“準确說,這店是他買下來,送給老郭頭的。”豹哥抽出一雙筷子,一只手捏一根,叮兒當叮兒當敲着木桌面, “老郭頭,就是剛剛在後廚裏接咱們話的那個。”
“看來你這兄弟很有錢啊”陳煜又想到昨天徐巍對自己冷漠疏離的樣子,剛緩和的心情又冰冷了幾分, “可我怎麽覺得,他對我倒是十分地吝啬呢”
“陳老師你不懂,這老郭頭的兒子,小郭,打小跟我還有巍哥一道,關系比鐵還硬。七八歲那會,雲深發過一場洪水,巍哥為了救他爸,差點被卷跑了。後來小郭跳進水裏,活生生把他撈了起來。但還是沒能留住他爸,你住老巍家沒發現,他家裏就只有一個老娘嗎”
被豹哥這麽一點,陳煜才反應過來,時常聽徐巍提起他的母親,也親眼見過,卻好像從來沒聽到過有關他父親的事。
陳煜心中頓覺五味。
豹哥又說: “您是外鄉人,不知道入土歸根的重要。巍哥打小沒爹,靠他老娘一口花一口草地養大,供他念書。他去縣裏讀高中,穿的毛衣都有一股牛臊子味,因為他放了十幾年的牛,性格也跟牛一樣,又悶又倔。”
“那這跟他把店盤下來,送給老郭頭有什麽關系”
陳煜迅速打住對某人的憐憫,他才不要可憐徐巍。誰讓他昨天三棍子悶不出一個屁是他活該。
豹哥繼續道: “那洪水沒把老巍卷跑,卷走了他爹,也讓救他的小郭發了場大燒。那時候嘛,鎮裏窮,醫療條件也落後,前前後後用了不少土辦法沒治好,不到一個月,小郭就走了。活生生被燒死的,聽他家裏人說,死之前渾身滾燙,臉都紫紅紫紅的。老巍一下子失去了親爹跟兄弟,一下子懵了,小時候很活潑的,陳老師知道嗎他很活潑的。現在你看,悶騷葫蘆一個,你不主動,他絕不會跟你說話。”
“後來嘛就是考上大學的那些事了,這些年老巍沒少為小郭善後,當年在小郭墳前磕頭,說要把他爹當親爹養,當然他也沒失信。畢業後的第一桶金,他盤了這家店,讓老郭頭做點小買賣,招了兩幫工,他時不時打幫忙看看。”
話沒說完,粉就熱氣汪汪地端了上來。
陳煜止住思考,學做豹哥的樣子,先拿筷子攪拌了一下米粉,又淋了些辣椒和醋,繼續聽他講徐巍的事。
“他不下一百次跟我說,他好自責,好難過,覺得是自己克死了老爹和小郭。算命的人說,他鳏寡孤獨一人全占,這些年雖像王小姐這樣芳心暗許的女的不少,但老巍終究有根刺。一方面,他不喜歡她們,另一方面,他怕自己做不好,又像克死老爹跟小郭一樣,誰對他好,他克死誰。但陳老師,你不同,我看他對你很是不同啊,或許是他從來沒接觸過你這號的人你倆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我也搞不懂,他喜歡你什麽,你喜歡他什麽,你倆都有意思得很呢。”
唧唧哇哇說了這麽久的話,豹哥氣都差點沒能喘上。香噴噴的米粉近在眼前,他還沒來得及吃。現在難得得點兒空,忙不疊挑了一大筷子塞進了嘴裏。大臉盤子近乎要鑽進了碗裏去,看得陳煜也十分地有食欲。
陳煜溫文儒雅地嗦了一小口,細嚼慢咽地說: “你說的這些事,我以前還真的一點兒也不知道。我只知他是什麽高考狀元,頗受媒婆的喜愛,卻從來沒想過,為什麽他家裏只有他母親一個人,以及這家店跟他有什麽關系。如今聽你說來,我似乎懂了,是我想得太簡單了,總覺得他把那小村官的工作一辭,跟我去城裏何嘗沒有立足之地其實不止是工作,他與這裏的牽連,千絲萬縷,非一時就能阻絕。是我太過天真……把問題想得太過粗暴了。”
這一番話,陳煜是實打實地說出了心聲。
眼下店中人煙稀拉,吃飯的人并不多。其實不難洞見,這破落小鎮生意難做。徐巍所謂的“投資”,更是一種慈善。
老翁佝偻着背,從大鍋裏舀起一勺排骨湯,澆在粉面上。隔着不過數十米,陳煜望着後廚裏忙碌的身影,心中惘然。
飯後豹哥還有農活要做,匆匆散去,走之前給陳煜指了條路,告訴他若覺得無聊,還可以去老巍從前的學校看看。
徐巍進城念高中之前,一直在鎮上的山下學堂讀書。
所謂的學堂不過一間破草屋子,前幾年有土老板出資,重蓋了新樓,也擴建了文體室,多媒體教室等,聽豹哥說,徐巍也常去那兒陪孩子們聊聊天。
陳煜按照指示,沒費多少時間就找到了那間學堂。
認真考究起來, “學堂”這個詞還挺複古,向來接受精英教育的陳煜,仿佛學堂是自己爺爺奶奶輩才會接觸的事物了。
恍惚想着,陳煜不知不覺已推開了最外。圍的那扇大鐵門。保安室的校警正躺在窗後休息,陳煜禮貌性敲了敲窗,正要告訴對方自己想以校外訪客身份進去看看時,保安卻連窗都沒開,直接比了個OK手勢,示意他通過。
正當陳煜納悶,裏頭走出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見到陳煜,他只問: “您是……”
“我只是個路人,想随便看看。”陳煜下意識往裏探了探頭,适逢周末,學堂裏人煙寥寥,并無什麽生氣。
對方警覺道: “看您的談吐氣質,穿衣打扮,應該不像是咱們當地人吧”
陳煜這才自報家門地說: “我是來旅游的,聽說這間學堂很有名,就想來看看。”
“難怪嘛,我就說你怎麽說話一點口音也沒有,普通話這樣标準。”
對方一聽陳煜是游客,姿态立刻放松許多,側身容許他通過大門。
“其實咱們這個學堂啊,算不得什麽擺得上廳面的地方。但是每年旅游旺季,還是會有不少外地人特意開車過來。您應該也是城裏來的人吧今天放假,學生們都不在,您要是感興趣,我就帶您随意看看”
“好。”陳煜莞爾,欣喜間不忘答謝, “那就麻煩您了。”
陳煜跟随這位稱呼不明的校工一路朝教學樓走。所謂的教學樓,其實也不過就是一座看上去沒那麽插筋的板房。從外向內張望,每面牆上都畫着各色卡通塗鴉,五彩斑斓一片,是童真的氣息。
校工邊走邊說: “山下學堂看着雖小,但建校逾百年,歷史悠久。只可惜雲深的教育一直是短板,沒辦法,誰讓咱們這兒地方窮。雖然這幾年重高升學率提了不少,但還是難跟隔壁幾個鎮比。唯一能擺上來說說的,倒是出過個高考狀元。”
陳煜暗自一笑,想都不用想,校工口中的這位高考狀元就是徐巍。
他索性順着話茬道: “那這狀元飛出這山窩窩後,就沒回來做點什麽”
“當然做了。”校工一說起徐巍,難言亢奮地指着旁邊一座小房子說: “那間多功能室就是他出錢蓋的。咱們這山窮水窮,許多孩子別說其他的,連電腦都沒見過。但徐巍……哦,我是說那個高考狀元,他叫徐巍,他倒是豪橫,一畢業就捐了三十萬,三十萬啊,我活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多的錢。”
陳煜在校工的牽引下,一路攀上二樓臺階,在樓道口,忽而被那面挂滿榮譽表彰的藝術牆給吸引住了。
他忍不住停下了腳。
“這是咱們學校的重大事件,”校工指着其中一張照片, “這是省裏的企業家協會聯合資助剪彩的照片。”
陳煜扶了扶下滑的金絲框眼鏡,雙眸含光。
“這是七十年年校慶時,大家夥一道彩排群舞的照片。”
“這是去年六一,全校大合唱,嘿嘿,學堂人不多,統共一百多號,但也要過個像樣的六一才是。”
陳煜一張一張耐心地看過去,心中暖流湧動。從前他在雲深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他對雲深最深的印象,無非是這裏原生态的山水。
他不曾解過更深處的雲深,和雲深這裏的人。也不了解徐巍為何對這片土地擁有如此執念。而現下,他似乎有些懂了,他和這裏的羁絆,遠比陳煜認為的要複雜得多。
“還有還有這張,您看啊……”校工踮起腳,指着最高處的一張照片,興致勃勃道: “這次上次打粑粑拍的。您知道打粑粑是什麽嗎這是咱們苗家的習俗。一般只在重大節慶時才會有。”
“我知道。”陳煜擡頭望去,笑意愈濃。
他是真知道,真的知道,絕非應付。
他知道,什麽都知道,比如他知道,照片上笑得最開心的那個人是發自內心的高興,而那種高興,是陳煜極少時刻才會有的情緒。
“不瞞您說,照片中間這個年輕小夥兒,就是我剛剛跟您說的高考狀元。”
校工嘻嘻哈哈笑着,陳煜應允點頭,忍不住伸手撫了撫照片上的徐巍。
他站在一群孩子間,燈籠褲高高卷起至膝蓋,半挽的袖子裏,露出兩節土麥色的壯臂。
他兩只手各捏着一團熱氣騰騰的糯米粑,似稀稠的棉花塊兒,仿佛就要從畫面中淌落出來。
那天的天氣應該很好,雖不難看出只是一張随意的抓拍,在打光上卻反倒恰到好處。适可的斜陽投在男人的面龐上,使之臉色與腳下土地的顏色更加接近。
陳煜似乎看到了,徐巍瞳孔裏倒映着的東西,他眼睛有日月山川,星辰湖泊,它們與雲深都密不可分。
耳邊談話聲猶在。
陳煜順着照片牆一點一點拂過去,指腹劃過略顯磨砂的照片塗層。照片上的徐巍笑得那樣開心,雙揚的嘴角暈滿驕縱的炫光。
這一刻,陳煜懂了,懂徐巍遲遲難以決斷離開雲深的原因。
陳煜可以有一百個北京,上海,乃至荊川,但徐巍,他從始至終,只有一個雲深。
白素貞可以有一萬個青城山,紫竹林,乃至天界,可許仙,他只有一個錢塘。
出了山下學堂,陳煜如釋重負。打道回府時,不忘打包了兩碗米粉給某人帶去。
正好今天也巧,徐巍難得準點下了班。正想着坐在門前将幾個破了的竹筐修補修補好,結果才劈完竹條,陳煜就擡腿跨進了門。
昨夜潤雨無聲,兩人彼此心結還在,如今相見,亦左右無言。
陳煜将米粉放在主廳的八仙桌上,靠在門框前看徐巍編竹條。看了片刻,他沒忍住,上前幾步,緩緩從後抱住男人的腰,将臉貼在了他背上。
陳煜感覺徐巍明顯地怔了下,他估計也沒想到,自己會主動放下架子,主動示好。
一不做二不休在,既已如此,陳煜索性又道: “今天很累嗎”
他從前從不會問這樣的話。
徐巍停住手間動作,澀澀點下頭, “嗯。”
“我今天去見了豹哥,又去了你念書的地方。”陳煜的聲音輕輕的,柔柔的,像紗一樣, “解了許多你以前的事,徐巍,原來我竟不知,你心事這樣地多。”
“人還沒有幾件心事”徐巍隐約猜到他所指的是什麽,略遺憾地說: “怎麽,解完了我,是不是覺得我更渺小了。”
“再渺小也是許仙。”陳煜聽出幾分自暴自棄的味道,将臉貼得更緊了, “是我的許仙。”
“你今天怎麽了……”徐巍呆呆轉過頭來,摸了摸他的額頭,只當他又水土不服,身子難受才會同自己這樣黏糊糊地講話。
陳煜依依道: “就想跟你貼一塊兒嘛,你只說準不準”
“那我當然是準的……”徐巍漸泛起笑,眉頭愈松弛了。
“我今天一直在想,如果你不想跟我走的話,就留在這兒吧。”陳煜将腦袋搭在徐巍的肩上,同他一道虛視着前方, “你說得對,辭演之事,是我一時意氣,閻老師寫了一封長郵,懇請我回去,我今早讀來,心中感慨,我想,我心裏大概是住着一條白蛇的。”
“你本來就是白蛇,陳老師。”徐巍側過臉,含情脈脈地看着他, “你在我心裏,一直都是白蛇。”
“真的嗎”陳煜多此一舉地問。
“真的。”徐巍也多此一舉地答。
世間善男信女,總不厭其煩,反複推拉,他們似有千萬重驗證,驗證心中所愛,不付東流。
當晚陳煜耐心回了一封長郵給閻正奇,徐巍也修補好了那幾只被白蟻啃壞的木簍。
他将新編好的簍子們堆在院子一角的木藤架上,裏頭灌了新土,插了幾枝不知從哪兒搞來的含羞草苗兒。
即便還只是綠芽芽的階段,但陳煜不難想見它們枝葉舒展時的樣子。
他在窗後寫郵件,徐巍在窗後蹲身澆水。
麻兒------就是徐巍養的那只農家土狗,正哈赤哈赤搖着尾巴在旁邊飛來騰去,今晨才喂過的雞崽子們吵着要吃的,圍着大鵝叽喳挑釁。
陳煜凝住手,擡頭看向窗外。
這就是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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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驚喜,很感慨,想在《白蛇》入V這天和大家分享分享我的創作歷程。
去年11月,我特意告假,去往寧波,觀看了粵劇《白蛇傳:情》,由此萌生了創作《白蛇》的想法。
準确來說,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想寫一本屬于自己的《白蛇傳》。我想,白素貞為什麽不可以是男人,許仙為什麽不可以是女人,法海為什麽一定要善良,許多既定故事,為什麽不能有新的改寫
作為中國古代四大民間傳說之一,可以說很多人都對白蛇的故事耳熟能詳。所以這更讓我心裏沒底,站在受衆角度,它并沒有任何熱元素,甚至還有一絲“古板”,很多讀者也發現,明明是篇現耽,但有些行文口吻卻十分“古裏古氣”,開始的過程也很痛苦,當初飛快寫完第一章後,第二章整整改了六七版,廢稿足有三四萬字。但之後就如流水般滔滔,狀态也越來越松弛。
以後這樣的“故事新編”我會繼續延續,包括下本的《紅拂夜奔》也與某些古典傳說不謀而合。王小波有本《紅拂夜奔》, “李郎,來談談你的長安城”,而我的《紅拂夜奔》,靈感也正是脫胎于《唐傳奇》中的紅拂女相關篇章。
古有紅拂慧眼識英,今有知音懂我白蛇。感謝遇到《白蛇》的每一位,今天廢話有點多,我們故事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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