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章

第 4 章

爸爸離開了，當時是上午。

池皓晚上故意加班，很晚才回到家。路上簡單吃了東西，回家只睡覺。

本以為爸爸仍舊會醉醺醺握着酒瓶窩在陽臺，卻不料他穿着整齊了，端正地坐在沙發上等他。

酒臭淡得幾乎聞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清爽的香皂味。男人穿了看起來很新的灰西褲白襯衫，頭發和胡子也打理得前所未有的幹淨。

皮膚有一點粗糙，眼睛有一點渾濁，黑眼袋有一點明顯。但濃眉桃花眼，竟還是算得上好看。

身材底子也不錯，作息飲食混亂又酗酒那麽長時間，腹部還是平坦的。一米七九高，不像軟體蟲一樣癱着而是坐直站直以後，又變得人模人樣。

池皓看得愣了很久，心裏忽然好受，覺得生活要好轉了。

池皓問他：“你去找工作了嗎？”

他欲言又止，表情莫名的有些怯弱。半晌，站起來把口袋裏的手機給他。是他自己用過的舊的。

他眼神閃爍，說：“這個還能用，不卡，沒壞，號碼就我的號碼，話費我交了一百，能用蠻久。”

池皓握着那舊手機的塑料外殼，握緊。

“套餐是最便宜的，一個月十八，有二十條免費短信。”孩子沉着眼不吭聲，男人不得不說得更明白一點，“號碼別換，能聯系你媽。”

池皓嘴唇抿成直線，杵在沙發前不動，眼睜睜看着男人把身後的皮包背起來，有些結巴地對他說：“那我、我……就走了。”

虛掩的門被敲響，有個豔麗的中年女人不請自入，拉了男人的手臂，環顧四周的眼睛都要翻起白眼：“這什麽破地方貧民窟啊？快走趕緊走！”

池皓的腳在地上生了根，過了很久才能動。

于是開始一個人生活。

笨拙地做飯，在陽臺上把鍋燒焦。然後聞到隔壁傳來的豆腐魚湯的香味。

側頭，對上陳爺爺的笑臉。

老人在附近的菜市場賣魚，平時只賣，很少自己吃。是看到聽到猜到情況後，故意吸引孩子的。

池皓去了隔壁小陽臺，和老人坐在一起吃飯。

他習慣了冷着臉，但道謝的時候望着對方的眼睛。老人笑出缺了的門牙，揉了揉他的頭發。

“慢慢吃啊，爺爺陪着你。”老人笑着說。

碰他頭發的那只手粗黑皲裂，指甲縫都是髒的，還帶着股濃重的魚腥味。他卻只覺得溫暖。

然而這一片的房子太舊了，要拆遷。

住戶們都很高興地搬去了回遷房，他不肯走。

因為那些尋人啓事的地址留的是這裏。

就算沒人看見啓事，媽媽自己知道會回來的也只會是這裏。

陳爺爺留下陪他，不聽子女的話。

到最後，搬空到只剩這一棟，這兩戶。

高二下，陳爺爺死了。只剩池皓一個人了。

開放商就剩這最後一棟樓要推，一次次來找他，提出優厚的補償條件，但他不是想要錢。

他把最後勸說的人留下來，喝自來水燒開的加了白糖的水，說了一些話。然後就高三了。

沒換號碼的舊手機發出的短消息沒有回音，原本登在報紙中縫的尋人啓事随着時代發展變換了形式。而他等的人仿佛從沒存在過似的。他放棄了。

卻過了很久很久才等來那個勸說人員，說公司經營出了問題，回遷房那邊安排審批需要時間。

然後，成了他等他們。

……

夏夜的風吹着，盤子上的水珠都快幹了。

池皓說：“所以不是我不想走。”

簡一寧不知道該說什麽，那些生活對于他來說就像是上個世紀或者另一個世界才會發生的事。

陡然間，“轟隆——”一聲巨響。

兩個少年吓了一跳，本能靠近了彼此，同時向聲源處望過去——是隔壁陳爺爺家有一角坍塌。

水泥磚牆掉了一塊砸斷陽臺欄杆，掉到了樓下，距離不久前簡一寧站過的地方極近。

“你、你這裏也太危險了吧？！”

簡一寧睜大了眼睛，驚魂甫定地按着心口，小心翼翼擡頭看這邊的屋頂：“這裏也有裂縫！！”

他抓住池皓的手腕進屋，在屋裏都有些怕，迅速思考後說：“你跟我去我家吧。”

見少年只是淡淡挑眉，他連忙補充：“我家離學校很近，客房有好幾間，多個人住沒影響的。”

池皓抿唇看他，似乎在思考。

他看着四周牆壁上的磚縫和裂縫，都有些急了：“今天隔壁塌了，明天你這也可能塌，你不就有可能被砸死嗎——啊不，砸傻。”

池皓笑出聲，點頭：“嗯，有可能。”

簡一寧還抓着他手腕沒放，見他這表情，眼睛亮了起來：“那就去我家吧，我們趕緊走。”

池皓視線轉移到牆角充着電的藍色小機器人身上。簡一寧見了，走去捧起它：“把它也帶上。”

小機器人閃着綠光：“有電啦！有電啦！”

池皓上前，拍了下它被砸出一個小坑的腦袋，讓它閉嘴安靜下來。

小機器人被陌生人抱在懷裏，被主人摸着頭，時隔不知道多久終于再次看見主人和人說話。

“我得坦白告訴你，我現在交不起房租。”

“不用你交房租啊，不是——”簡一寧停頓一下，忽然笑了起來，“你可以試着高考考全校第一，拿校長給的獎金，再分一點給我抵房租就行。”

池皓冷淡的眼裏映出好學生的笑容，破屋子裏的舊白熾燈的光都仿佛沒那麽暗和冷了。

“或者等你搬去回遷房了，我去跟你一起住，把你欠我的房租住回來。”小少爺笑得有些天真。

池皓看了人幾秒才将視線挪開，找到紙和筆寫下手機號碼，再擡頭對他說：“行，那我們走吧。”

說話時，也微微揚起了嘴角。

風停了。夏夜的天空中閃着些星星。

池皓背着單肩包，簡一寧抱着小機器人，肩并肩走出那片黑魆魆的危樓。

這樓裏最後一盞燈也滅了。

但會在将來，再亮起千萬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