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雲州
雲州
“你又要出去?”司歸緊緊拽着他,“外面到處都是仙盟的人,你還要出去?”
阮歲檀回首望着少年。
此時的少年司歸像大旱過後,吸飽了水的禾苗一般,蹭蹭蹭一下子長高長大,認真比起來,甚至比他還高出幾分。
阮歲檀伸出手,想像以前一樣摸摸他腦袋哄他,都有些不好意思。
一不小心,長成大小夥子了。
他只好改了方向,輕輕拍拍司歸肩膀:“聽話——”
這兩個字似乎激怒了司歸:“聽話?次次叫我聽話,你把當什麽,小孩子嗎?”
阮歲檀順勢想點點頭,但剛脖子微微往下彎了一點幅度,就在司歸怒目而視中僵硬地轉為左右搖動:“沒、沒有,你長大啦,已經繼任魔尊之位,不是小孩子了。”
司歸有些失望,道:“我已經是魔宗之主,已經努力修行,可距離你還是那麽遠,怎麽樣也追趕不上你,遇到事情你寧肯去找白玉京那個老妖怪商量,也不願意我參與……”
阮歲檀急着解釋,道:“不是這樣的,你已經很好很厲害了,只是、只是……”
“只是什麽?”司歸緊逼道。
阮歲檀遲疑片刻,終是沒有說出下一句,在司歸的注視下,別過臉去,不敢直視他:“……沒什麽。”
“又是這樣。”司歸失望至極,連眼神都頹喪起來,“你總是這樣對我。”
這兩年少年跟着他走南闖北,努力修行,不敢懈怠,從什麽都不懂,到現在能坐穩魔尊之位,能壓住一群妖魔鬼怪,平心而論,連天才如他也做不到。盡管少年這樣優秀和努力,卻仍然被他排斥在那件事之外,少年心性,覺得委屈不忿也正常。
但司歸不是別的少年,是他的小徒弟,是他寵着捧在掌心上的寶貝。
阮歲檀不忍道:“阿歸,這次事态緊急,不是尋常事情,裏面牽扯了極為隐秘的幕後,甚至連我現在也不知道這底下的水,到底還有多深。不讓你接觸,是怕、是怕……”
“是怕什麽?”司歸又燃起了一絲希望,忙說道,“我不怕受傷,也不怕死,我想、我只想和你一起,別把我抛下,我們去哪裏都一起好不好?”
阮歲檀的手顫抖起來,輕輕撫上他的臉頰。少年方才十六七歲,雖說身量已經長開,但臉上稚氣未消,兩頰上還有一點點嬰兒肥,他心都軟了一半,壓制在心底的悲傷,不受控制地溢出一絲來,“可我不想你受傷,也不想你死,你要活着,阿歸,你要好好的。”
司歸敏銳的察覺到眼前這個無論遇到什麽事情,都不會害怕一絲一厘,永遠都成竹在胸,被所有人依賴依靠的劍尊,居然會害怕。那件事倒底牽扯了什麽,竟然連阮歲檀都如此恐懼?他的心裏越發堅定了一定要追查清楚的信念。
司歸點點頭:“那我不去了,就在這裏等你回來,外面情形不明,你要當心。”
“那你也要小心,別亂跑,等我回來。”阮歲檀松了一口氣,努力擠出一抹笑來,像是說服自己一般,認真道,“我很快就回來。”
司歸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臉上漸漸冷下來,他張開手,掌心裏是一只小小的紙鶴,紙鶴精致玲珑,兩顆眼睛不知是什麽所制,豔紅到像血一樣,他看着紙鶴,自嘲道:“想不到有一天會在你身上用這種手段。”
紙鶴瞬間化成飛鳥,直沖雲霄,往阮歲檀消失的方向而去,司歸縱身一躍,禦劍而去。
腳下的雲州,冥火已經燒了一月有餘,從空中看去,雲州一片赤紅,焦屍滿地。
人間地獄,無外如是。
焦屍的濃重臭味,就算禦劍空中,也聞得到。
阮歲檀縮地成寸,一個又一個荒蕪的村莊從他腳下飛速而過,白骨森森,焦土千裏,昔日熱鬧的景象,如今安靜到令人恐懼的程度,沒有蟬鳴,沒有蛙叫,沒有雞鳴,沒有狗叫,沒有風吹樹梢沙沙聲,沒有魚游小溪驚起的潺潺聲音。
再也聽不到婦人叫着野完的孩子歸家,聽不到私塾的書聲琅琅,
再也看不到牧童放牛農人插秧,老人們聚在村頭聊些家常,房前屋後炊煙袅袅。
冥火所過之處,寸草不生,片瓦不留。
雲州十萬生靈,盡數葬身冥火之中。
阮歲檀越走越慢,最終在一處新墳前停下。
他站在墓前,沉默良久,才蹲下來,輕輕道:“大哥,我來看你了。”
“認識這麽多年,以前你都聽我的,可這次怎麽不聽勸了呢。雲州之事,我不想原逸牽扯進來,更不想你牽扯進來,這裏面涉及之深,涉及之廣,遠遠超出我和柏盟主的想象。以前原逸總說你想太多,其實你的直覺沒有錯,此番我入魔宗,确實是受柏盟主所托,去調查一些事情。此番我入魔宗調查,已經有些眉目,魔宗之事和我們之前猜想的完全不一樣,他們……”
阮歲檀靠在墓碑前,神情十分疲憊,像是身藏無數秘密負重前行,無人相伴,更無法對任何人訴說,只有對着這個少年相識一見如故,特別偏愛自己的大哥,才能淺淺道出一些不為人知的故事。
阮歲檀把頭輕輕抵在墓碑上,聲音壓得極低,極低……
“對不起,讓你一個人孤零零待在這裏,沒能把你帶回去。”
“對不起。”
墓碑上,柏原承三個字,像是用指腹用盡力氣挖出來一般。燃盡的燭臺上,一滴眼淚慢慢滑下來。
========
司歸收回屠神劍,燒焦的味道彌漫整個密室。
阮歲檀從燒焦的記憶裏拔出來,他對這種味道再熟悉不過,十六年前雲州慘案,十萬生靈盡數葬身火場,哀嚎聲直沖雲霄,是他一手制造出來的人間煉獄。他一腳踏在蜘蛛屍體上,咔嚓咔嚓咔嚓,焦化的軀體瞬間化為飛灰。
司歸回首看向阮歲檀,目光有些冷。
“我很讨厭這種味道,”司歸看着他,又像是透過他看向遙遠不可知的虛空,“不值得,他們不值得。”
阮歲檀踩着一地的焦屍,慢慢走進他:“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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