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師姐

師姐

流雲峰上雲山霧繞,空氣裏滿滿的草木香味。阮歲檀一別多年,再回來已是兩世為人。

沒來前總想着快些來,看看師姐過得如何,看看故友過得如何,可如今踏上舊地,看着那些熟悉的一草一木,心中卻惶恐愈甚,他只好強制按捺住,不去看他物,只垂首跟在司歸後面。

“上次見小公子尚且懵懂,時隔幾日再見,小公子似乎精進許多。”謝衍笑道, “看來司尊主調教有方,假以時日司尊主又要多一員大将。”

司歸道: “仙盟中人都有盯着別人家東西窺探的癖好嗎”

謝衍好脾氣的笑着: “司尊主這話從何說起”

司歸側身,把阮歲檀攬進懷中,宣示主權似的: “我家的寶貝,輪得着你們這些仙盟裏的‘正經人’評頭論足”

謝衍嘴角的笑意凝在臉上,頓時有些尴尬起來。魔宗行事向來張狂無羁,自己這般對別人的侍從評頭論足确實唐突了。

但不知怎麽的,謝衍對眼前這個容色攝人的魅靈有一種十分熟悉的感覺,他搖搖頭,暗自道: “奇怪了,到底是在哪裏見過,怎麽總感覺似曾相識。”

“不過本尊這貼身小厮,确實招人了些。”司歸斜睨了眼阮歲檀,伸手在捏着他下巴,擡起他的臉, “不怪你們都惦記。”

阮歲檀大囧,忙掙脫司歸臂膀,卻又不敢讓他當衆下不來臺,只在司歸後面半步處垂首站着。

謝衍尴尬至極,忙打掩護道: “幾位請往雲舊宮來,宴席設在此處。”

阮歲檀一直垂首走着路,只盯着腳下,等聞到淡淡花香時,才反應過來,此時正值山楂花期。他順着花香擡頭望去,只見流雲峰山腰磅礴的雲舊宮殿建築前,種着幾顆枝繁葉茂的山楂樹,枝幹約有雙手合抱之數,莫約三,四十年光景。

一簇簇的小白花綴在枝頭,遠遠望過去,像是鋪着無數的小雲朵,淡淡花香随着清風徐徐而來。

竟是這樣就要到了嗎。

阮歲檀心中記憶翻湧,那時他游學流雲峰,年紀還小,十四五歲的樣子,被賀蘭家嬌慣得不成樣子,第一次出遠門游學念家得很,隔三差五跟師姐吵着在江南待不慣,要回賀蘭山草原上去。

當時的謝家當家人,謝衍的祖母謝老夫人聽說他愛吃糖葫蘆,特意吩咐人去尋摸了好苗子,移植在雲舊宮前。又親自教養與他,比對獨孫謝衍還好,謝衍幾次吃味,賴在謝老夫人身上吵着不依。

那時的雲舊宮熱鬧得很,被兩個半大小子折騰上了天,次年宮門前移植的山楂開了花,也是像現在這樣鋪天蓋地,白雲般一簇挨着一簇,柔軟又香甜。

可惜他還沒等到山楂結果就去了玄劍宗,不知道這山楂的滋味,是否是想象種那樣的酸甜。

謝衍見他望着山楂樹發呆,雖然司歸環視在側,也忍不住上前道: “小公子剛入世不久,沒見過這種樹吧,此樹名曰山楂,這花謝了後會長出一串串紅色的果子,做糖葫蘆最好吃,我有個朋友最愛吃——”

話音戛然而止,謝衍臉上的笑容漸漸散去,頓了頓,勉強補了句: “他平生最愛吃山楂糖葫蘆,這些山楂樹還是我祖母專門給他種的,可惜這麽多年來,他一直沒機會吃到。”

司歸冷笑道: “既然你們這麽有心,怎麽不給他送過去,還是冠冕堂皇說是專門給他種的。又不是世人送一騎嶺南妃子笑,得快馬加鞭八百裏加急大動幹戈,不過是禦劍飛行,不過是耗費靈力用幾張千裏遁,上一刻還在樹上的果子,下一刻就能送到他嘴邊。”

阮歲檀想沖口而出,不是那樣的,不關他們的事,是我四處飄蕩随性至極,他們根本就不知道我在哪裏。

謝衍苦笑道: “司尊主,實不相瞞,謝某年年送,年年都送不到,剛打聽到歲檀……他在藥王谷,拿着剛出爐的糖葫蘆禦劍千裏後,才知道他已經去了佛宗找首座月下論經,去了佛宗又被告知兩人一時興起不知跑哪去泛舟湖上撫琴吹簫……”

阮歲檀摸摸鼻子,往後退了半步,躲在司歸身後,暗自嘀咕道: “也沒那麽誇張啦,哪那麽能折騰……”

“……後來,他突然性情大變,去了……去了那裏,謝某想送去,也送不了。”謝衍輕聲道, “現在倒是每年給他燒一些去,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吃到。”

阮歲檀握緊了拳頭,指甲嵌進掌心。

“司尊主,謝某一直不明白,令師他當年到底是什麽情況,怎會,怎會……”謝衍往前一步,走到司歸身前,目露懇請道, “世人皆诽他謗他,但謝某視他為此生摯友,如果司尊主知道當年內情,還請給謝某指條明路——謝某不信無相劍尊阮歲檀,會喪盡天良,殺害雲州十萬生靈。”

“呵,現在謝宗主跟本尊說你不信,十六年前仙盟聯合追殺他的時候,視他為摯友的謝宗主,你人在哪裏,躲在流雲峰雲舊宮做糖葫蘆嗎”司歸嘲諷道。

阮歲檀臉色慘白一片,不自覺的伸手拽住身前人的衣裳: “別這樣,謝宗主他……”

司歸拂袖甩開阮歲檀,斥道: “輪得到你說話,看清楚自己的身份!”

“司尊主,小公子年紀還小,別吓……”謝衍不知怎的,見那魅靈怯懦模樣,心中不由一緊,總想把這孩子藏到自己背後,為他擋住所有的惡意,想要把最好的都捧到他面前。

“這是我的人,謝宗主還請自重。”

“飯菜都快涼了,阿衍,客人還沒請到嗎”

一陣輕柔的聲音從雲舊宮內傳出來,一瞬間阮歲檀臉上血色退得幹幹淨淨,順着聲音看過去,只見一個身着茜色衣裳的貴婦人從宮門走出來,頭上挽了個朝仙髻,插了根有些年頭的鳳釵,鵝蛋臉柳葉眉,眼含秋水,兩靥生笑。

“……師姐……”阮歲檀喃喃道,卻不敢再擡頭看上哪怕一眼。

“明鏡,客人到了,看咱們家山楂花正盛賞花來着,稍等等就上來。”一見來人,謝衍所有的煩惱盡數抛于腦後,臉上複又帶上了笑: “殿下,司尊主,請——”

然而話音未落,謝衍聽到賀蘭明鏡顫抖的聲音,輕柔到仿佛怕吓跑了一個淺淺的美夢: “阿阮,是你嗎”

阮歲檀腦中繃緊的神經啪一聲斷掉,他恐懼的看着飛奔而來的茜色身影。

不,不能……

他本能的轉身想跑,卻被司歸一把拉住,有力手掌捂着他的後腦,緊緊把他按在寬厚的胸膛上: “謝宗主,尊夫人把我的人吓到了。”

“不,不可能認錯,阿阮,阿阮是你嗎,你回來了嗎”賀蘭明鏡伸手想要去觸摸他,卻被高大的青年半路攔住。

司歸: “謝宗主,看來今天流雲峰無意做東,那本尊就先告辭了。”

謝衍忙上去拉住賀蘭明鏡: “明鏡,那不是歲檀,是上次我給你講過的戾天崖往生棺魅靈,我也覺得他有些熟悉,但他不是歲檀,你仔細看看,沒一處長得一樣。”

賀蘭明鏡捂着嘴,靠在丈夫的肩上,眼中驚疑不定,竭力克制住快要崩潰的情緒,良久,方才回過神來,身體依舊有些僵硬,緩緩朝白玉京行了個禮,道: “許久不見殿下,殿下近來可好”

白玉京回禮道: “賀蘭夫人安,本王過得一向快活,這不,順江而下,路遇貴地,來讨杯水酒喝。”

“殿下客氣了,随時恭候大駕,”賀蘭明鏡轉個身,朝司歸緩緩道, “這位道友面生,不知是”

“這是魔宗司尊主。”謝衍介紹道。

“司……是阿阮那個徒弟嗎”賀蘭明鏡道。

“對,是他。”謝衍道。

“司,司尊主,”賀蘭明鏡深深行了個禮, “可否能讓這位小公子,轉過來,妾身想再看一看……妾身知道這個請求着實無力,但請看在妾身思念阿阮多年的份上……讓我再看一眼……”

司歸捂在阮歲檀後腦的手上,青筋微微暴起,臉上卻含着笑: “賀蘭夫人這話說得,誰不知道本尊師從無相劍尊,夫人卻說本尊的貼身小厮是本尊的先師……他死沒死,你們不是很清楚嗎,怎麽現在一個個都張口閉口盼他活過來了。”

“真那麽盼他活着,十六年前你們怎麽都躲起來不現身,眼睜睜坐等他去死呢如今各個念着他的好,一個說種着他愛吃的山楂,一個眼淚蒙蒙盼歸,還有那些個放衣冠冢的,挂畫像的……”

阮歲檀緊緊拽着司歸腰側的衣裳,背脊僵直,渾身緊繃,腦中嗡嗡作響。

“你們,嘴裏念着他,心裏想着他,卻眼睜睜看着仙盟那幫老家夥把他推到火上去烤,那幫仙盟的老家夥——令祖母謝老夫人不是心疼他得很嗎,不是給他種樹嗎,怎麽關鍵時刻,就把他推出去了還有柏家那個老賤人,不是親手教養他多年,看得比自己兒子還要重嗎,這麽就把他推出去了,他兩個兒子,怎麽不把他的兒子推出去呢,柏原逸不是和他并稱九家雙璧嗎,怎麽沒見那老賤人把他兒子柏原逸推出去”

“還有你白玉京,妖王殿下,不是和他一見如故,仗劍天涯,詩酒花茶嗎,那幫老不死把他推出去的時候,你怎麽就縮會金闕宮裝瞎子聾子了”

司歸緊緊攬着阮歲檀,環視衆人: “別在老子面前惺惺作态,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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