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陸冷玉

01. 陸冷玉

列車大面積晚點。

候車廳裏人頭攢動，箱包擁擠。大屏跳動，車次、時刻、終到站、檢票口，有關春運的所有信息整齊排列。整個中國，天南海北，彙集于此。

狀态欄醒目一片紅。

網絡相關話題下盡是哀嚎。陸冷玉快速浏覽，手機鎖屏反扣在腿上。前方百米不到，就是晏城站，進站口車流正艱難挪動。

臨近年關，城市道路就是靜脈血管，人流如血液，密集湧入名為車站的心髒。列車發送，心髒泵血，經由鐵道主動脈，再輸送至小城、鄉鎮、血管末梢。

“新年快樂。”司機特意打開窗戶，咧着嘴，友好道別。

陸冷玉點點頭，回了句新年快樂，目送車子開遠。從出租屋到車站半小時車程，車內香薰萦繞，卻始終壓不下一股煙味。她不喜歡，本想打個中評。

但現在……算了。

手邊是陪了她五年的行李箱，亮黑色塗層滿是刮痕，側邊提手隐隐開裂。這是她給自己添置的入職裝備，商務款，堅實耐用。但箱子匹配不上升職速度，很快被她替換。作為旅行備用箱，倒也跟她走南闖北去了不少地。

進站安檢很順利。

擡眼看大屏，T73，終到站密蘭。列車狀态為白色——正在候車。

手機震動。

“玲玉啊，別鬧性子，一家人有什麽說不開的，聽話！回來過年！”那頭吵吵嚷嚷，夾着孩子哭笑玩鬧。

“奶，我沒鬧性子。”陸冷玉拉着箱子找檢票口，絲毫不避着車站廣播，“真回不了，車票搶不着。”

“哎喲！一家人哪有不在一起過年的——”

手機被搶過，換了個男人，聲音怯怯：“玲玉，你不是那個，搭飛機，都有票的嗎？”

“天氣不好，暴雪，飛機也飛不了。”陸冷玉說，“爸，真不回了。我往你卡裏轉了六萬，其中一萬給家裏過年，五萬給你和芳姨，一點心意。”

不等陸安明開口，她又說：“你幫我給小威買套新衣服吧，我不知道他喜歡什麽。錢我另外轉給你。”

“錢不錢的……都是一家人，分那麽清楚。你去年也沒回來，唉。”

“嗯。你們照顧好自己身體。”陸冷玉此刻只想快速擺脫這通電話。

“先這樣吧，回頭再聊，我有工作要忙。”車站擁擠嘈雜，這麽幾句話的功夫她已經被推了三次，擠得心煩。

電話挂斷。

陸冷玉，是她身份證上的名字。陸玲玉，是她爺爺給取的名字。當年鄉鎮出生證明是手寫，不規範，登記成陸冷玉，後來上了小學才發現。

那時候，她的媽媽已經跑了。

候車廳氣味同樣不好聞，也不可能有座位。陸冷玉索性找了個城市特産店，靠牆，往自己箱子上一坐。擡頭往上瞧，這才明白車站層高的意義：人需要空間。

平面擠滿，總得留住垂直。最基本的——空氣流通，不讓人窒息。

車站是這樣，親情也是這樣。

“晚點！都說了晚點！不知道什麽時候開車，也說不準什麽時候能到！你別再問了！”一位平頭男士從店裏出來，側耳用肩膀夾着手機，眉毛擰成一塊，手中攥着兩袋果幹。

高鐵和動車受極端天氣影響，橫跨祖國東南西北的路線基本都晚點，且時間不定。人人心裏憋着悶，候車廳頻頻躁動，稍有摩擦，一點就着。

而T73是特快列車，綠皮，行駛于普速鐵路，最高時速140km。穩穩當當，反倒成了今年春運排頭兵。

晏城去密蘭，只有這一趟車，耗時正好一天。

距離開點還有四十多分鐘，13A檢票口排起長隊。

“T73先不要排隊！Z8684往前來！”工作人員站在臺子上，舉着喇叭大喊，“Z8684還有沒有？Z8684檢票上車！Z8684！”

陸冷玉從來就不理解，這有什麽必要搶先排呢？攔着過道，拖帶大包小包全擠在一團罰站。妨礙別人不說，還累着自己。

前頭誰踢着誰的箱子，誰的小孩大聲哭鬧，誰又掉了身份證，亂哄哄。

陸冷玉冷眼旁觀，沒意義的事情她從來不做。

終于，屏幕一閃，Z8684狀态欄跳紅。與此同時，往下一行T73變綠——“正在檢票”。

原地等待五分鐘，人少了些，陸冷玉擡腳走去。

“真的，一想到就快要和你見面，我完全坐不住！”前頭一位男士許是和戀人通電話，語調溫柔，“你知道嗎？我剛剛去了三趟廁所哈哈哈，轉了一圈又出來，發年終獎都沒那麽激動。”

“不用來接我，太晚了。我加點錢打車站門口的黑車吧，明天一早再去找你，一起去中心市場吃米糕……”

陸冷玉低頭笑了笑。不是羨慕，也不是嘲諷，她只是突然悟到一些排隊的意義。

滿懷期待和愛意，才是正常的、正确的見面方式。從買票，到候車，再到排隊，列車起動，每一個關于回家的節點，都是喜悅的層層遞進。

早一分鐘排隊，就早一分鐘體驗到下一階段的快樂。

顯然，她是例外。

她對此毫無期待。

——也不能這麽說。期待，還是有的，但如果落空，她并不會對此感到失望。這種情況，陸冷玉不好定義。

就像兩任男友分手時對她的指控：你太冷了，沒有情緒，沒有欲望，沒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