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 密蘭

17. 密蘭

密蘭。

家鄉所在省份最西端的地級市。

T73的終點站。

曾雁的家。

曾雁十八歲生陸冷玉。現在陸冷玉二十八，曾雁已經四十六。

四十六。

你結婚了嗎？是否生育了別的孩子？

還是依舊獨自一人？

除了我，你還給哪位舊人寫過信？是否和吳老師恢複了聯系？

當時出逃的道路，有沒有刮風下雨？你有沒有受凍挨餓？

你如願求學了嗎？是否真的走上了文學的道路？

又是否，成為了你想要成為的，明媚自由的女子？

這些問題，一個個在陸冷玉腦海中浮現，揮之不散。

不由自主，不受控制。

可是，問題的答案，重要嗎？

這趟旅程，重要嗎？

曾雁并沒有邀請她來。

陸冷玉也并非為了曾雁而來。

說到底，她只是為了自己而來。

陸冷玉沒有母親的照片，曾雁也沒有女兒的照片。哪怕在某個街角相遇，她們也認不出彼此。

憑借十年前的兩份信，陸冷玉根本沒辦法找到曾雁。何況信件早就沉在名為高中的儲物櫃裏，再沒重讀過。

又或者說，曾雁，就是此刻T73火車上任意一位46歲的女性乘客。

範圍再大一些。

曾雁，也可以是T73火車上，任意時間，任意一位女性乘客。

她可以是在吉縣下車的“大姐”，多年前從密蘭移居吉縣，現在在晏城務工，買了威化餅、泡面和橘子，和丈夫返鄉過年。

她可以是女大學生的母親，在密蘭和故鄉之間的小城生活，有一份穩定的工作，生個活潑善良的女兒，希望女兒離家近一些，自己也好照拂。

她可以是女乘務員，在T73上忙忙碌碌，來往于晏城和密蘭，儲物櫃常放着一包衛生巾備不時之需，昨天卻不巧，“最後一片剛剛給出去了”。

她可以是哀嚎男子口中的那位“下賤婆娘”，因着一些誤會遭遇非議，就像當年出逃後，鎮子上關于她和“語文老師”之間的傳聞。或者沒有誤會，幹脆就是犯了“每個男人都會犯的錯”，又怎樣呢？

曾雁可以是任何人。

曾雁也可以誰都不是。

曾雁是誰，無關緊要。

列車到站。

“姐姐，我下車了。祝你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這站停靠時間五分鐘。

車上乘客零零星星，不少隔間已經空了。

陸冷玉這邊，就只剩下她和中鋪那位占座男子。

男子幽幽轉醒，正踩着腳踏往下爬。

見着下鋪陸冷玉，他冷嘲一句：“你也到密蘭呢？嘿，還是老鄉。”

陸冷玉站了起來，朝站臺方向看去，沒答話。

床鋪上不剩什麽東西。眼罩是一次性的，牛奶喝空，小包紙巾掉在地上，口開着。陸冷玉撿起，丢在裝垃圾的不鏽鋼盤。

五分鐘。

四分鐘。

三分鐘。

兩分鐘。

陸冷玉不想去密蘭了。

列車敲鈴。

T73鳴笛開遠。

車窗映出影。一個人，一個行李箱，一個手提袋。

站臺、站牌、乘客、列車安全員。

綠皮火車，長長的鐵軌。

晏城，密蘭，故鄉。

故鄉有李芳玉，有阿娟，有小威，有路安明，有陸老爺子。

有他們安寧、滿足、和樂的新年。有小鎮的一年又一年。

密蘭有曾雁。

和她的、希望是她想要的、明媚自由的生活。

晏城才是陸冷玉的。

有邊界、有分寸、心硬、缺乏人情味、禁燃煙花爆竹的大城市。

獨自一人的春晚年夜飯、小火鍋蒸騰的水汽、難得安靜的出租屋。

那才是陸冷玉的。

在此刻，在異鄉，陸冷玉忽然理解了所有人。

理解阿娟不可自洽的認知和行為。

奶奶，我會讀書，我有出息，我家務也做得很好。只希望你平安快樂，長命百歲。

理解李芳玉作為後媽的計較和使喚。

芳姨，感謝你給出的兩包衛生巾以及一把菜刀的庇護，那是我少女時期最大的安全感。

理解曾雁被逼無奈的出逃和抛棄。

媽媽，重獲新生，我們都不要再回頭。

理解陸冷玉自己。

我心冷、我沒有情緒、我沒有心。但我有回憶，和回憶裏将我塑造的三個女人。

*

陸冷玉沒有出站。

T73，列車換向，編號改成T74。

一路朝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