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善鎮（九）

第9章 善鎮（九）

夜裏的氣溫比白日要降了不少，沒了白日間的百姓喧嚣和煙火氣，整個善鎮都被籠罩在一片暗沉沉的夜色之中。

外面的風聲一時高一時低，偶爾還能聽見蟲子低低的聒噪聲，又像是陡然被人掐滅了，發出“唧——”的一聲臨終哀鳴。

人們已然結束了一天的忙碌，此刻都陷入了沉睡。除了現在一行十人所在的小洋房之外，所有的灰石磚房都和夜色融為一體，在深藍的夜幕之中，林立着一座座不高的黑色的房影，看不見半點兒生氣，遠遠看去，像是林立在大片平原之上的一座座墓碑，正中間便是那突兀的白色建築，被層層疊疊的黑色建築環繞，異常的紮眼。幾盞幽幽點燃，久久不滅的紅色燈籠，像是一雙雙睜開的兇獸眼睛，在暗地裏偷窺着整個善鎮，伺機而動，随時準備吞噬着什麽。

以小洋房為中心，有許多見不得光的生物，攀爬蔓延，一步步靠近，一點點聚攏過來。那些生物勉強可以稱之為有一點人形，大多是爬在地上，也有一部分是能站起來的，它們渾身焦黑一片，暴起的黑色皮膚下是滿溢出來的紅的白的分泌物，看不出來形狀的手掌在地上輔助着艱難爬行，身後便是一長串滑膩的軌跡。

“呵呃——呵呃——”這聲音像是行将就木的老人從嗓子裏擠壓出來的長嘆，也像是幹啞的喉嚨裏空氣摩擦震動出來的粗糙雜音，它們渾濁發黃的眼睛，在那些惡臭濃厚的分泌物下投射出灼熱的目光，手腳并用地爬行着、掙紮着，想要試探從這棟房子的任何一個角落裏入侵，将那些鮮活的□□變成和它們一樣的潰爛腐敗，将他們一起拖入深不見底的地獄，被焚燒成一團灰燼。

“呵呃——”

“啪叽、啪叽、啪叽……”

……什麽聲音？

黏黏糊糊的，像是有什麽人穿着被水浸泡到軟爛的鞋子踩在雨後的泥巴地裏一樣。每一步都帶着清晰的水聲，而且不止是一處，那聲音像是從四面八方過來的，将他包圍籠罩起來，步步緊逼，層層鎖定，讓他窒息。聲音不大，可是密集得很，連綿不絕的讓人聽着難受。

沈漠之覺淺，又和別人同睡在一張床上，外面那些窸窸窣窣的動靜很快就将他從淺眠中吵醒過來。

他迷糊着睜開眼睛，揮之不去的睡意和酸澀難忍的眼皮子都讓他倍感煎熬，總覺得才剛剛閉上眼，連覺都沒有睡紮實眼睛就被人強行撐開了似的。

可是那些聲音不僅沒有消失，反而更加清晰了，沈漠之一個激靈徹底醒困，意識到那些東西不是幻覺，是真的有什麽玩意兒靠近了！

霍閻早就在那些東西出來的時候就醒了。在這種環境中，就是要有随時能睡過去，也随時能醒過來的能力，這是保命的手段，一點危機意識都沒有注定會在這樣的地方死得很慘。

和霍閻之前猜測的一樣，游戲副本提到的禁忌事項中，所謂的夜間不要輕易出行，指的應該就是這些玩意兒在十二點時之後就會蘇醒過來，而他們所在的地方，就是衆矢之的。

這會兒沈漠之已經醒了，霍閻輕輕将被子掀開，低聲囑咐：“別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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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漠之點點頭，和霍閻一起從床上下來，赤腳踩在地板上，為了不發出聲音來，盡量輕的往陽臺那邊靠近，将自己的身形借着窗簾隐蔽起來，利用窗簾之間的小小縫隙來觀察房子外面的情況。

沈漠之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怪物，說不吃驚那是假的，他瞳孔放大，手心微微冒出一些冷汗，心跳聲被自己無限放大，那一個個或爬或立的怪物，正發出他在睡夢中聽到的動靜靠近這棟房子，作為一個顏控他真的是要被這群焦黑的玩意兒醜到想吐。

霍閻回頭，正好看見沈漠之做出了一個“哕”的口型。

沈漠之：醜啊，醜死他了。

霍閻無聲拍了拍沈漠之的肩膀，沈漠之愣是從霍閻的眼神裏看出來：你比它們好看多了的意思。

這種誇獎他完全高興不起來啊嗚嗚嗚。

玩笑歸玩笑，在這種性命攸關的事情上，還是要嚴肅處理的。

霍閻取出一個小號的單筒望遠鏡，放在眼前又收了回去，這個望遠鏡也是他的道具之一，能夠穿透物體來觀察到其他生命體狀态。

照現在的情形看過來，靠近小花園的不過是一群雜兵，只能勉強看出來是個人形，不管是站着還是爬着前行的，都是一身焦黑的顏色，有些四肢只剩下個細條，像是一個大號烤黑了的肉排上插着四根簽子，還有些看着狀況好一點，可也已經皮開肉綻，透過焦黑的皮膚能看見裏面鮮紅色的嫩肉，一路走還在一路流血，雙手高高舉着，似乎在半空扒拉着什麽，像剛剛學會走路的孩子一般，要靠着高舉雙手來穩定身體的平衡。

沈漠之沒有這些道具，只能看見個大概，霍閻還沒打算讓沈漠之直面這種醜到會懷疑人生的暴擊，只是稍微從陽臺的窗戶邊退開了一點，示意沈漠之也後退幾步。

沈漠之依言照辦，可還是不放心，他擠眉弄眼的想要表達出自己的擔憂：這些東西怎麽辦？

霍閻搖搖頭，瘦削的下巴點了一下小花園的方向，示意讓沈漠之看着。

沈漠之伸手稍微撩開一點窗簾，他身體站的比剛才要距離窗戶的位置遠一些，這會兒看那些怪物也不太方便，他不明白這會兒霍閻讓他看這些醜得倒胃的東西是為了什麽。

那些黑影已經爬到小洋房的花園邊緣位置了，想要爬進來也不過就是幾秒鐘的工夫，沈漠之眼睜睜看着爬得最快的那個黑影在摸到小花園的鐵栅欄時，被一陣強大的電光炸開，白光閃過，凡是靠近鐵栅欄的小怪全都悉數躺在了地上，原本就岌岌可危的胳膊腿掉了一地，就算是不死，恐怕也爬不起來了。

直面這一爆炸盛況的沈漠之表示：眼睛差一點就瞎掉了，當真是好強烈的一道光。

“嘶——嘭！！”

白光伴随着巨大的爆炸聲，讓還在沉睡的其他人也都驚醒過來，趕忙趴在窗戶邊隔着陽臺看外面的情況。

小花園的電流聲沒有因此而消失，那些黑漆漆的東西并不因為一部分怪物被炸死而喪失想要爬進來的意志，反而還越來越激動，憤怒的嘶吼聲和時不時就會響起來的巨大爆炸聲不絕于耳。藍白交錯的電光将那些奇怪的生物直接炸得四分五裂，然後又是新一輪的爆炸……

沈漠之不錯眼的看着，看那些想要早些登堂入室的怪物死狀凄慘，看着其他原本徘徊在馬路上和洋房小花園前的怪物都來前仆後繼的赴死，眉頭緊緊皺起來：“這些東西，都是從哪裏來的？”

“不知道。”這會兒借着這些噼裏啪啦的爆炸聲，兩個人說話的聲音也相對的大了一些，霍閻漠然看着樓下這些東西：“善鎮不簡單，只要活過今夜，明天應該就能找到蛛絲馬跡。”

“活過今夜嗎……”沈漠之不确定自己在真的和這些東西面對面接觸的時候能不能克服心中未知的恐懼，來對這些他從未見過的怪物動手。

不過他這下也算是知道霍閻之前在小花園裏那會兒都在做什麽了。包括兩個人上樓之前的時候，霍閻還在大門的位置動了些手腳，現在看來就是那個時候他防患于未然，在為了今天晚上可能遇到的突發狀況做準備了：“這些東西都是你弄的？”

果然，在副本待久了的人就是不一樣。

霍閻并沒有因為自己提前布置的裝備發揮了作用而松口氣，他低聲道：“強力電流裝置道具，能撐的時間不多，不要掉以輕心。”

也就是說，只要怪物源源不斷的出現，那麽這些設備報廢也就是早晚的事情而已，現在放松還太早了。

這個道具也是他從商城裏兌換出來的，有高爆發強電流的優勢，能應對大部分有實體的怪物，但是缺點就是不能自主發電，所以只能在短期內起到效用，想要長期靠這個東西将怪抵擋住就是壓根不可能的。

一旦電池內存儲的電量使用完，那麽這個鐵欄杆，就形同虛設了。

外面聚集的怪物越來越多，沈漠之提心吊膽的，明知道自己遲早要和這些怪物來個正面厮殺，可是還是不能立刻就适應到這樣殺伐果斷的世界當中來。

他在今天之前還不過就是個普通人而已啊！

“嘶啊！！”

突然，一聲尖銳的嘶吼劃過夜空，這應該是怪物裏級別更高的那個在下達指令，因為這聲嘶吼消失之後，幾十個黑皮怪物就瘋狂撲上霍閻拉起來的臨時電網，滋啦聲響成一片，有這些怪物作為赴死部隊，很快就将電盒裏儲存的強力電流消耗一空。

剩下的那些怪物踩着後花園的花花草草，想要從後門一路爬上來。

沈漠之手腳微微顫抖，看着那些黑壓壓的怪物撲過來，雞皮疙瘩也開始往外冒，他深呼吸了一下，壓下心中的不安，轉頭看着霍閻。

霍閻知道沈漠之恐怕還是會有些緊張，低聲道：“安心，還有一道防線。”

“我做飯的時候你居然做了這麽多事？”沈漠之見鬼一樣看着霍閻，深感自己和對方之間的差距，人家在為了生命安全着想瘋狂布防線的時候自己居然在廚房裏做飯？

人和人之間的差距，那就是天塹，就是鴻溝！

沈漠之感慨：“以後再也不做飯了！”

“那倒是也不必。”霍閻攔住他這樣的危險思想：會做飯的玩家多，但是做飯好吃的玩家真的是少，所以還是要保護起來的。

不過有霍閻把話題岔開，這會兒沈漠之倒是不緊張了，甚至因為有要面對怪物的心理準備反而還增添了一絲興奮。

霍閻看着身邊人的态度轉變，深感自己算森*晚*整*理是白擔心了一場。

因為這些防線是霍閻一手安排的，這會兒光是殺怪物的隐藏積分就已經遠超100了，按說只要他找到善鎮的出口，就随時能夠離開這裏，結束這個副本任務。

可是現在別說出口了，他們連出這個房間門都成了問題。

“所以，最後一道防線是什麽？”沈漠之和霍閻趁着這個時間将陽臺的窗戶封死，又将那扇大衣櫃推了過來遮擋外部視線，免得那些東西從陽臺順着爬過來再進了房間。做好這些工作之後，各自取出自己的武器準備做防身之用。

沈漠之舉着自己手工制作的細麻繩綁木棍菜刀；霍閻拿着一把Mk23Mod0，逼格立刻就分出來了個高下，而且根據沈漠之那微薄的槍械知識來看，霍閻手裏的這一版應該還是經過改動的。

他回憶了一下，這把槍好像是出現在剛才道具商城裏的首頁上來着，底下飄的一串0看得他咋舌。

人比人，氣死人。

“最後一道防線——你馬上就知道了。”

霍閻話音剛落，外面就發出一聲“刺啦——嘣！”的聲音。

沈漠之扭頭看向窗外。

一時間黑夜亮如白晝，焦臭的味道順着空氣從陽臺鑽入到每一個房間裏面去，樓下那些黏黏膩膩的爬行聲音一瞬間竟然全都消失了。

世界又歸于一片沉寂，随着那些焦臭味的飄散，好像所有的怪物都消弭于無形之中。

沈漠之自然不會天真的以為這樣就算是結束，就算是大部隊身先士卒的先将所有閻羅布置好的陷阱給踩了個遍，他也不相信這場怪物的追逐厮殺到這裏就劃上了句號。

他們還不知道這些怪物的來源，更不明白那些怪物到底是什麽東西化成的，現在就放松警惕是最不明智的做法。

反而因為所有的防線都被攻破，才應該更加謹慎。

沈漠之下意識地去看霍閻的反應，從霍閻的表情，他可以肯定還有他們不知道的東西在暗處伺機窺探着，随時在黑暗中伸出爪牙，将他們的性命結束于須臾之間。

夜裏又重歸一片寂靜，霍閻和沈漠之的呼吸聲彼此交錯，兩個人站得很近，幾乎能聽見對方的心跳聲。沈漠之擡眼就撞進了霍閻的眸中，他跳動着的目光灼熱了霍閻的眼眸，大膽、好奇、有些緊張還有些亢奮，眼眸深處是躍然的生命力還有一份交托給隊友的……信任。

這個家夥相信自己。

霍閻從未試過在一個人的眼睛裏讀到過這麽多的情緒，也幾乎沒有在一個剛剛認識的人身上感受到這樣毫無戒心和防備的信任感。

呵，這個瘋狗，到底是為什麽敢相信他這樣一個手染鮮血的人呢？

或許是有這樣一層濾鏡加成，霍閻看着沈漠之的臉，也沒覺得有那麽不好看了，他甚至有些好奇，沈漠之原來究竟是個什麽樣貌，怎麽會對自己的顏值這麽在乎。

他好像已經忘了自己剛剛才決定出了副本就不再跟人家接觸的事兒了。

所以說，不要輕易給自己立flag，flag立下來就是用來拔掉的。

霍閻想說什麽，被沈漠之伸出微涼的手給捂住了嘴。

“啪、啪、啪……”

這像是什麽人的腳步聲，在一片沉寂之中格外明顯。

這棟樓裏的隔音一般，那腳步聲和一般的腳步聲還不太一樣。像是什麽人赤着腳正在上樓，而這雙腳上還濕漉漉的，踩在樓梯上，每一步都帶着水音，好像還有滴滴答答在滴水的動靜，又或者是那被水浸泡的衣衫太長，拖曳在地面上，連帶出身後蜿蜒的水漬。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心裏，沒人在這個時候想要主動出門看看，不管是在二樓的還是在三樓的人，此時此刻都嚴陣以待，等待着接下來的一場硬仗。

“有聲音……”沈漠之大氣都不敢出，捂着霍閻的手感受到霍閻噴薄出來的微妙熱氣，又不好意思地收回去。

霍閻沒有介意這些，他比起一個噤聲的手勢，食指在前面搖了搖，又指了指自己，點了一下沈漠之的方向，又将手往後伸了一下。

沈漠之點點頭。

他看得出來，霍閻是讓他不要輕舉妄動，跟在他身後，讓他打頭陣。

他答應過霍閻自己會按照他的說法來做，肯定不會在這個時候亂出風頭，自然乖乖站在霍閻的身後，手裏舉着的武器緊緊貼在身前。

一時間，所有房間都陷入死寂。

霍閻蹑手蹑腳地在門把手上貼了個東西，看形狀像是個紐扣，然後用手勢讓沈漠之跟他一樣後退兩步，和門保持一定的距離。

沈漠之只覺得自己的心髒狂跳，哪怕一點點的動靜都被放大無數倍回蕩在房間裏，他連呼吸都收斂了起來，保持握着武器的動作不敢挪動，生怕因為自己的失誤而給霍閻帶來什麽麻煩。

那腳步聲到二樓就消失了。

沈漠之的心裏“咯噔”一下，這怪物應該是沖着二樓來的，只是不知道是沖着哪一個房間，還是打算一個一個來，直接給他們全滅？

他是不會指望住在其他兩個房間的人會出來幫忙的，暗礁帶着路人，肯定是以躲藏為主，有路人這麽個累贅，暗礁能不能自保還是兩說。而禿鹫下午被閻羅給了那麽大一個警告，這會兒肯定巴不得讓閻羅就死在這些怪物手裏，別說出來幫忙，他不過來補刀就算是積德行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