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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周鳴玉去找祝含之詢問之後,得知了工部那位大臣橫死在婁縣銅礦的事,商量之後,在楊簡離開上京的第三天,也帶着繁記的商隊離開了上京。
與周鳴玉同行去查賬的,另有一位在繁記做久了的資深掌櫃,姓賀,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
他與周鳴玉先前有過照面,也知道這次出去查賬是由她來代勞,所以提前便與她聊過幾回。
他脾氣溫和,又有禮,周鳴玉與他臨行前商讨出發事項,幾乎沒有争執的不妥之處,十分和諧地便定好了一路出行的大致計劃。
臨行前周鳴玉還特地去見過一回龔大夫。
龔大夫以為她是來換眼藥的,同她說着“正好”,摸出新藥給她:“昨兒個才調出來,今兒你就來了,你倒是會琢磨時間。”
周鳴玉接過稱謝,同他道:“我是來同龔大夫辭行的。”
龔大夫微怔,問道:“去何處?”
周鳴玉笑道:“我東家提攜我,叫我去晉州和濱州替她查賬。我琢磨着這一去時間不短,便來和您說一聲,免得您老念叨我怎麽不來複診了。”
龔大夫與她熟了,聞言輕嗤道:“你愛來不來,我念叨你幹什麽?”
他故作嫌棄,但是很快又露出一點擔憂來,複問道:“你說,你要去晉州和濱州?”
周鳴玉點點頭。
龔大夫輕輕“噢”了一聲,口中小聲念叨着“濱州,濱州”。
周鳴玉試探着問道:“龔大夫可是在濱州有什麽事嗎?若不介意,我可代龔大夫去跑一趟。”
龔大夫擺手道:“沒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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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鳴玉陪龔大夫坐了會兒,最後同他告辭,龔大夫欲言又止地望了她半天,最後道了一句:“你一個姑娘家,在外面奔波,萬事小心,萬事以自己為重。”
周鳴玉看着他這副表情,突然笑了笑,應道:“自然,哪兒能跟個皮猴似的,跟一群臭小子到處瞎跑呢?”
她笑着招招手,轉出院門上了馬車。
龔大夫一個人站在門邊,看着她慢慢走遠,一雙蒼老的眼睛,從她馬車的背影,穿透到了好多年前。
那時候,他尚是人人敬重的一位太醫,因謝家老夫人生病,前去問診。
臨去時聽老夫人同他道:“勞煩龔太醫來這一趟。我有個小孫女,關不住她,前些天在外頭上蹿下跳有些崴了腳,這些日子總說有些隐痛。您是醫中聖手,我就腆個老臉,托您去瞧一瞧,莫要給她個小姑娘留下什麽毛病,也叫我安心。”
他自然是答應了,去瞧了瞧那個據說是十分活潑明媚的小姑娘。
小姑娘嘴上說着祖母小題大做,人倒是十分乖巧地坐好了叫他看診。她悄悄地摸出了一枚并不甜膩的花糖塞給他,湊過來低聲問他道:“老太醫,你悄悄告訴我,我祖母都躺了好些日子了,沒事罷?”
他看着這個眉眼彎彎的小姑娘,想她這般讨喜,難怪老夫人喜歡她,自己也不免放軟了聲音,低低回答她道:“姑娘若是乖巧些,莫再像個皮猴兒似的,跟那群臭小子亂跑,莫再這樣磕着自己,老夫人不再操心,自然好得快些。”
那小姑娘好好地答應了他。
謝家出事以後不久,他那徒弟舒臨突然告假致仕,只匆匆與他道別,便再沒有了蹤跡。他無意從舒臨遺留下來的筆記裏看見了他開給謝家那幾位将帥的藥方,才知道自己這徒兒犯下了多大的過錯。
他在宮中待得久了,知道宮裏這些貴人們的手段。舒臨突然之間沒了音訊,想來已是兇多吉少,恐怕也是在做下這些事後,叫那些人滅了口。
他心中難免有畏懼,卻也有愧疚,悄悄藏了這筆記,辭了官,只說自己年紀大了,便縮在這小巷子裏,開了個小醫館度日。
這之後,他果然過了幾年安生日子,并沒有人再來找他的麻煩。
他隐約是聽到市井傳言,說那謝家人倒了,他們的親家楊家,一路扶搖直上。往昔做官不溫不火的,如今兒郎們都有了大出息。有一位極年輕的小郎君,居然還做了今上的親衛指揮使。
那之後不久,楊簡找到了他。
他來時只有自己一個人,沒帶什麽部下,坐到了這院中,非常直白地問他道:“龔太醫,可還記得舒臨嗎?”
舒臨害了謝家人,随後即被滅口。如今楊家人是最大的獲利者,龔大夫就是再蠢,也不至于對來人毫無防備。
他只裝作對這徒兒貿然離去不再習醫的悲痛和生氣,對其他事,只裝作完全不知,如以前那般,要将此事掩蓋過去。
但那之後,楊簡卻常來。
他似乎是篤定了他必然知道什麽,所以每次來,都會透露那麽一點有關于謝家的線索。
最後一回,他同他說道:“謝家有一項罪名,是贻誤戰機。但我查過之後,發現是當時負責駐防的主将謝二郎舊傷複發,所以未能及時處理。我同那謝二郎認識,他那傷不該這麽久還沒好的。聽說當年他拿的療養方子,是舒臨開好後由謝家人送去的。龔大夫可知道那張方子的內容嗎?”
他當然知道。
那一張,仿佛是為了救命療養,卻在其中添加了相克之藥,延緩傷口愈合,甚至用多了會傷髒器的,劇毒之方。
龔大夫實在太困惑了,于是他忍不住問了楊簡。
“這事情已經過了這麽多年了,大人為何一直執著不放,還一直要來問我呢?”
那個十分年輕卻已背負鷹犬之名讓人聞之則畏的楊八郎坐在他這小院裏,短暫地沉默了片刻。
他看着枝頭枯葉慢慢飄落,同他道:“您不知道,謝家的十一娘,是我的未婚妻。今年,我原本要娶她的。”
楊家人對謝家人的深情,聽起來像一個莫大的笑話。
龔大夫那時候根本不相信這瞧起來深情又悲怆的一幕,只覺得這不過是楊家人想要滅口而演的一出戲罷了。
但如果只是一出戲,楊簡也在他這裏,毫無回報地演了很多年。
他沒有對楊簡透露任何有關于當年舒臨和藥方的事,但楊簡卻告訴了他很多有關于謝家當年蒙冤的證據。
極偶爾的時候,楊簡才會提到自己那個早亡的未婚妻。
他說她其實是個很活潑的性子,喜歡去外面看那些新鮮的東西,所以他就常陪着她一起出去,有一次因為他一時沒看住,叫她崴了腳,在家無聊地待了很多天。
他去看她時,她還埋怨他,他只能帶了一堆花糖去哄她。
楊簡還問他道:“您從前是去謝家問過診的,還記得她嗎?”
其實龔大夫早就不記得自己當年在謝家醫治過的是哪一位姑娘,但在這件事裏,他久違地想起了當年有關于那一刻那個小姑娘塞給他花糖的記憶。
龔大夫搖搖頭,道:“不記得了。”
而後又過了很久,楊簡越來越少提起這個未婚妻了,再後來,他帶來了一個新的姑娘。
這姑娘站在那裏,安靜又溫柔,長相清秀又平淡,像春日裏扔進融融綠意裏便不會再尋出來的一木一葉。
在見到周鳴玉的那一刻,龔大夫心中其實是有過那麽一刻的慶幸。
慶幸自己這些年裏聽了楊簡那麽多話,卻從來沒有将有關舒臨的任何一件事向他承認過。
上位者的深情一向如此,久而久之,終歸會淡的。
也許他從前确實有要為謝家伸冤的心思,但是時間長了,也就會慢慢散掉的。
然後,龔大夫在幫周鳴玉看傷的時候,看到了一道小小的月牙形的舊傷疤。
時間久了,痕跡已經變得幾乎看不清了,卻讓他的內心開始懷疑起來,而楊簡随後又同他說:“她小時候,你見過她的。”
龔大夫覺得這兩個年輕人瘋了。
一個是阖族被滅,茍且求生,手無寸鐵卻還要回到這危險之地來複仇;一個是踩在對方滿門性命上攀爬到高位的既得利益者,卻非要伸手将下面屍山血海裏的冤屈翻出來。
若是繼續下去,将來……将來必是要鬧出大禍的!
龔大夫也算是見了楊簡這麽多年。當年謝家和楊家的仇怨與他無關,他作何反應抛下不提,有關于其他方面,龔大夫對他還是持正面态度的。
他難得對他露出一些長輩對晚輩的關切,告訴他,這是在自毀前路。
他已經活了這麽多年了,見過太多世事,知道深情難得長久,回憶是最會将人美化的虛僞矯飾。
當年那個小姑娘也許已經不再是當年的樣子,如果楊簡還拿當年的态度去面對她,那無疑實在自尋死路。
而楊簡卻說,告訴她罷,都告訴她罷。
龔大夫看着周鳴玉狡黠的目光,忽而有些想到當年她塞給自己花糖時的那個笑意,他想這樣的将門之女,是絕對遇到什麽都不會停止自己腳步的。
她果然是這樣的。
周鳴玉先前對他徒弟的打探,此刻離去前那個微笑的招手,那句暗示性的話語,幾乎就是在擺明了告訴他——
她還記得他,她知道舒臨有問題。
龔大夫眼看着周鳴玉離去,慢慢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裏。他關上房門,把自己的床褥掀開,從老舊的床板上摳出一個暗格,任何慢慢伸手進去,碰到了一個用油布包裹住的東西。
這是他這麽多年都沒有取出來過的秘密。
是舒臨當年那本記錄着所有處方的手記。
龔大夫忽然有一種預感,也許它重見天日的時候,不會離得太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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