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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那婦人端着劍的手非常穩。她沒有收手,但在周鳴玉主動上前一步的時候,仍舊将劍微微收回一寸。
因為周鳴玉說的沒錯,她的确用的是謝家的內傳劍法。
謝家這代除了二房從軍,其他人都在上京,只是子女們依舊保留着從前的習武習慣,要一同學習武藝。即便是最文弱的九娘謝憶,也能完整地舞出一整套劍法。
但這套劍法,只有謝家子孫才會學習,若不是謝家人,是認不出這套劍法的。
婦人的目光在周鳴玉手中垂地的長鞭上微頓,而後慢慢轉移到了她的臉上。她在仔細地打量周鳴玉的長相,好确定她究竟是什麽人。
周鳴玉知道對方已經認出了自己用長鞭的身法,完完全全就是與謝家劍對招的姿态,也看得清楚她眼裏的懷疑和不可置信。
她知道對方八成已經認出自己了,只是與自己一樣,都不敢做十足的确認。
所以周鳴玉率先開口,可是發問的時候,她感覺自己的嗓音有些發顫。
“謝愉,是不是你?”
在念出這個名字以後,周鳴玉的眼眶難以控制地酸澀起來:“你出嫁時團扇上的鳳尾,還是我給你繡的呢。”
對面的人聽到這句,眼睛睜大。
六娘謝愉終于放下了手中的劍。
她心裏的猜測完全成真,眼中瞬間凝出一陣水霧,輕聲道:“十一娘……你還活着。”
周鳴玉的淚水無法遏制地落下來,她撲進謝愉的懷裏,緊緊地和自己唯一尚存于人世的姐姐擁抱在一起:“六姐姐,你還活着。”
多年久未見,山海複相逢。世間事如此荒唐可笑,姐妹重聚,居然說的第一句話是,你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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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愉拍拍周鳴玉的肩膀,一把将自己臉上的眼淚抹了,又去擦周鳴玉的眼淚,一下一下,溫柔又仔細,像幻夢在眼前成真,微微用力都怕碎了。
她眼中淚意未幹,臉上卻忍不住笑,低聲同她道:“外面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先進去。你這次來,還帶其他人了嗎?”
周鳴玉搖頭,看了眼那邊地上躺着的莫飛,道:“我只帶了那一個,別的沒有人了。那個不能殺,是楊簡的部下。”
謝愉聽見楊簡的名字,眉心擰了擰,有些疑惑,但并沒有多問,只是對一旁的男子道:“青哥,勞你把他捆到柴房去關好。”
那男子垂首稱是。
周鳴玉聞聲回頭,看着那男子,微訝道:“青哥?你是薛大哥?”
謝六娘當初也是習武一把好手,要不是有了喜歡的人,說不定也要跟着謝二郎跑到戰場上去。謝家人害怕她在外頭風頭太過,萬一遇到麻煩不好處理,所以專門給她配了一個武藝高強的護衛,名叫薛峰青。
謝家所有女孩兒裏,就只有她有這樣的待遇。
薛峰青對周鳴玉笑一笑,道:“十一姑娘,好久不見,快進去罷。”
周鳴玉點了點頭,被謝愉拉着往屋內走去,薛峰青則在外頭一肩一個,扛着兩個人帶走。
周鳴玉拉着謝愉的手,低聲問道:“姐姐,你和薛大哥的模樣怎麽如今變成這樣了?要不是看到你們兩個人出手,我都認不出來。”
謝愉帶她回了自己房間,關上門亮起燈,方道:“我們兩個的臉太明顯了,容易引來仇家。他會些易容的功夫,我們兩個就幹脆換張臉藏在這裏。”
她對着水盆微微打濕了臉頰,而後從額頭、鼻梁、顴骨、下颌幾處,慢慢撕下來易容的工具,而後擦了擦臉回頭看向周鳴玉:“這樣認不認識了?”
她挺直了腰背,恢複了年輕的面容,不再是那個普普通通的婦人模樣,又變成了周鳴玉印象裏親昵的好姐姐。
周鳴玉點點頭,看着這張熟悉的臉,又感到眼眶發酸。
謝愉走過來,坐在她身邊,打量了半天,才戳了戳她的臉,心疼道:“倒是你,變成這樣,吃苦了是不是?”
當年這是她最明豔的一個小妹妹,雖然年紀還小,但已經能看出長大必然是個美人。如今她頂着這樣一張平淡無奇的臉,必然是遭了罪。
周鳴玉搖搖頭,道:“還好,沒吃什麽大苦。我長得平常些,在外頭也少些麻煩。”
謝愉理解,比起容貌,自然還是性命要緊。
但她還是難免疑惑,問道:“我聽說是楊策帶人上門抄的家,動作很快。你當時在家裏,是怎麽逃出來的?”
周鳴玉便道:“他奇怪得很,官兵動手之前,特地去和母親說了兩句話,有了這個拖延的時間,母親身邊的于媽媽才來後院找到了我,讓我和秀書把衣裳換了。我被奶娘帶着藏在下人堆裏了,倒是秀書,頂着我的名字和母親走出去的時候,楊策居然沒有戳穿,還直接把她們關進黑布囚車裏了,所以一路都沒人看到。”
謝愉的眉心微壓。她當初聽說謝惜在牢裏就死了,所以沒有斬首,只是最後和家人們一起埋了。她原本當她是身體受不住,或是謝夫人怕她受罪,所以才提前了結了她的性命。
若按照周鳴玉的說法,那就是楊策有意放過了。
周鳴玉怕說下去,又提起家人那些事,趕緊問道:“姐姐呢?怎麽在這裏?當初家裏出事,楊家可有為難你?”
謝愉的臉色立刻就拉下來了,冷冷地哼了一聲。
“當初我知道楊家遞了家裏的罪證,而家裏又很快就被定罪,我就猜到必然是楊家人從中得利,有意為之。楊家人對我做足僞善姿态,說謝家之罪絕不累及于我,我才不信這些屁話,找了個辦法拿了些毒藥,挨個給他們放進每日的飯菜裏了。”
周鳴玉:……
不愧是最虎的六姐。
在其他姐妹想着和家人赴死,為家人收屍,給家人伸冤的時候,她這好六姐已經打算拿一副藥毒死所有楊家人了。
周鳴玉默默道:“沒成功罷……”
謝愉白了她一眼,道:“快成了。我們那院子的人都倒了,再來兩次就能死透。倒是楊宏差一點,實在可惜。”
她憤憤然地啐了一口,道:“這老東西半死不活地拿藥吊了兩個月,居然又活了。我要是能多待兩日,藥不死他我也要提刀進去砍了他。”
周鳴玉心裏默默地浮出對謝愉的萬分欽佩來。
謝家那時風雨飄搖,謝愉一個姑娘家身在楊家大宅裏,必然處處受人管制。即便如此,她居然還能想辦法弄到毒藥,慢慢地下在他們的每日飯菜裏。
甚至于,她幾乎就要成功了,并且如今還能活着離開那裏。
還得是你啊,我的姐。
周鳴玉聽出裏面的波折,遲疑了一下,問道:“姐姐若是被他們發現了,楊家必然不會放過姐姐的……是楊三帶你出來的?”
謝愉聽見這個人,臉上的憤怒和恨意淡下來,漸漸落成了一片荒涼的死寂。
她目光落在一旁,安靜了一會兒,問:“上京那邊,是怎麽說我和他的?”
周鳴玉答道:“只說是楊三郎帶着夫人出去另居別地了,其他的什麽都沒有。”
謝愉微頓,接上了周鳴玉前面的問話,道:“當時我下毒不便,來不及我循序漸進,所以楊家人一齊發病,很快就抓到了我。楊宏原本是要處置我的,是他從床上爬起來,到楊宏面前保下了我,然後将我帶了出來。”
周鳴玉坐在謝愉旁邊,悄悄打量謝愉的臉色,瞧見她明顯沉寂下來的目光。
“他自己都要死了,父母也情況不妙,也不知是誰給他的本事和膽量,居然敢連夜帶着我離開楊家。我心道家人之仇未報,不能死在楊家,就跟他走了。橫豎他一路上都避開了楊家人的追蹤,也還算安全。”
從前他們是一對神仙眷侶,口中三句話不離對方,如今謝愉提起來,卻只是用他代替,一句名字都不叫。
周鳴玉自然發現了這一點,試探着問道:“那他人如今在何處?”
“不知道。”
謝愉吸了吸鼻子,又露出狠狠的目光,道:“我管他在哪裏!他覺得我回去就是送死,堅決不肯放我離開,我又怎麽可能放着家人不管,和他在外面東躲西藏?我捅了他一刀走了,沒管過他去哪裏!”
周鳴玉聽見這一句,再一次感慨于謝愉的悍猛,心想那楊三郎如今都不在上京,怕不是劇毒加上這一刀,直接死在外面了罷?
但他若是死了,楊家不該毫無動靜的。
謝愉的眼睫顫了顫,随後又道:“他要是死了,楊家人自然會來找我的。如今我過得安安穩穩,那就證明他還活着,不必管他。”
周鳴玉點點頭。
謝愉擺手道:“不說他了,我還要問你呢。你當年若是跟着仆婢們,應當是被發賣出去了,如今又是怎麽回事?”
周鳴玉把自己在外面設法轉為普通奴籍和回到上京的事都說了,然後道:“我這次得了來濱州查賬的機會,想着來查查保育堂。當年二哥身邊的那個親随朱之隅,我記得他是有孩子的。我想着,若是能找到那孩子或者朱之隅的遺孀,或可知道一些事情。”
謝愉點頭,道:“難怪。我初初聽說有人到處在查保育堂名冊,便留意起來叫人去查,發現除了你們,還有宮中的女官,還有人用其他渠道打聽。我擔心此事中出了什麽意外,才叫人去滅口的。”
周鳴玉一聽這話,立刻道:“宮中那女官與我相識,是我同她打聽的,另外我還托了這邊的掌櫃去問。姐姐說的應當都是我這邊的人,莫非也去派人行刺了?”
謝愉拍拍她的手,道:“莫慌。我們之前也是疑惑,這些人來此有段時間,并沒有查過保育堂名冊,調查之後才知,是與上京來的人接觸之後,他們才開始留心這些。所以我與青哥商量之後,只叫人去取你性命,至于其他人,只需帶走他們調查的手冊即可。既然如今知道對面是你,待他們回來,青哥在外面接應,會幫你處理好後續的。等你過了今晚回去,絕不讓你面對他們難辦,你只當不與我們相識就好。”
周鳴玉這才放心下來,可面對謝愉的謹慎,她又有了別的疑惑:“姐姐為何如此在乎保育堂名冊,甚至不惜命人去刺殺?姐姐身邊這麽多人,果真是保育堂裏藏着秘密,所以要這般保護?”
謝愉輕嘆了一聲,拉着周鳴玉的手,低聲道:“十一娘,二哥的孩子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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