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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宋既明想,自己絕不能在她面前露怯。
他握着她的那只手始終平穩堅定,而另一只手卻僵硬地攥緊了。
他故作自然地笑她道:“是挺辛苦的。沒想到好不容易外出公幹,卻還要被一個小姑娘呼來喝去地耍着玩兒。”
周鳴玉一邊吃着肉幹,一邊道:“我剛才就覺得奇怪了。大人又能比我大多少呢?一口一個小姑娘,我這歲數,怎麽也不能說是小姑娘了。”
宋既明十分自然地脫口而出:“大你六歲。”
周鳴玉怔了一瞬間,道:“大人查過我了?”
宋既明想,這還用查嗎?
當年找恩人,打聽都能打聽個大概了。具體的生辰不知道,但哪一年還是知道的。
他不想扯謊,又不想告訴她這段前緣,所以沒答話。
但周鳴玉便覺得這是默認了。
她倒也不反感,他們這些人,若是懷疑誰,去查一查底細,實在是太正常不過的一件事了。
周鳴玉吃得差不多了,感覺到宋既明又給她遞,便推拒道:“我吃得差不多了,大人能把水給我喝一口嗎?”
宋既明說了聲“行”,順手把手裏的那口食物塞到自己嘴裏,然後去給她拿水囊。
她接過手的時候,他還不忘順勢把塞子取下來,方便她喝。
周鳴玉這才反應過來他們拉着手這個動作的不便之處,有些尴尬地想要松開手,宋既明感覺到了,又默默地将她拉住,整個手都包在他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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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怕就拉着罷。”
周鳴玉道:“這樣大人不方便。”
宋既明道:“天快亮了。”
沒多久了。
所以,在這樣狼狽又漆黑的夜晚,再讓我冒犯地多牽你一會兒罷。
周鳴玉心裏的确還是不能完全放輕松,便也就沒有松,小口小口地喝水。
宋既明大口吃着東西,腦子裏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問道:“其實,你不是怕黑罷?”
他有些踯躅:“你方才在外面,是不害怕的。”
他實在是好奇周鳴玉是不是經歷過什麽,才會有這樣不正常的害怕,因為在她跳進地庫裏的那一刻,都是沒有什麽問題的。
她的變化好像只是一瞬間。
宋既明聽見漫長的沉默,最後道:“算了,不說了。”
他有些懊惱,因為實在不該因為自己的好奇心去揭她的傷疤。
周鳴玉安靜了一會兒,把水囊遞還給他。宋既明感覺到了,便打算要将塞子重新塞回去,只是黑暗裏看不清楚,伸手便握住了她捏着水囊的手。
她下意識縮了一下。
他下意識顫了一下。
宋既明抿了抿唇,手向上找到了位置,将塞子重新塞好,然後手捏住水囊的底部,将水囊收了回來,放在一邊。
說來也好笑,明明那只手還和她牽着,這只手碰一下,卻仿佛是什麽大事一樣。
接都不敢直接,非要往下挪到底不可。
周鳴玉經過了這一個微微有些尴尬的小插曲,明明不是什麽事,卻總覺得氛圍奇怪,并且想要打破這樣詭異的場面。
她在一片寂靜裏開口道:“沒什麽的,不算什麽特別的大事。”
只是剛才在這地庫的頂板被關上的瞬間,黑暗籠罩一切,只剩下頭頂一條狹窄的縫隙,露出一點十分隐約的光線。
這樣的環境,讓她突然想到了當年把她帶離上京的那條大船。
也是這麽擁擠,狹窄,空氣渾濁。
她輕聲同他說起自己那點過去:“我以前是奴籍,被關在船上賣出去的。那個船艙最底下就是這樣,又黑,又擠,又憋屈。要不是我旁邊那塊木板爛了,我恐怕連大口進氣都不行。”
她有些自嘲道:“那時候害怕自己被賣到什麽髒地方去,一見有人進來拉人就害怕,躲着不敢出去。可是關到後來,憋急了,又想着,快出去罷,好歹讓人吸口氣,不然真就要死了。”
她已經很久沒有回想起那一段事,因為那已經是太久之前的記憶,但這一刻,她心頭卻忽然湧起之前的那些回憶,仿佛翻覆而來的巨浪,要一點一點地将她淹沒。
就因為如此,她才忽然有些透不過氣來。
但她不想在此時表現出來,離天亮已經不遠,她不想再折騰什麽了。
她只能憑着進來時那一瞥的印象,和手觸碰的感覺,挑了一處摞起的木箱,緩緩坐下去,将腿也縮了回來,伸手将自己抱緊。
她一直暗暗平複着那一點窒息的感覺,不斷地深呼吸,試圖将那一點感覺推出去。
她試圖獨自讓自己平靜下來。
而宋既明卻居然那麽快便發現了她的不對勁,而且那樣荒唐地直接點亮了火折子。
真是一點都不怕死。
宋既明咀嚼的動作停了下來。
他有些艱難地把口中的食物咽下去,想,原來那樣嬌氣的姑娘,逃亡的時候,居然過的是這樣的日子。
他後來不是沒見過官奴發配的場面,大約能想到周鳴玉話語中所說的場景。
可他沒辦法想象她在那樣的場景裏。
如果發配時都是這樣的慘狀,那之後的一切,之後的那麽多年,只會更加痛苦。
周鳴玉感到他握着自己的手收緊了,笑了笑,拍了拍他手背,道:“這也沒什麽罷?大人一路到上京,恐怕也過得艱難。”
宋既明有些艱難地道:“能一樣嗎?我的日子是越過越好,還遇到了貴人;你做奴仆,若得不到主人家賞識,日子只能是越過越差。”
周鳴玉找的這箱子也高,她對着頭頂的縫隙,漸漸也覺得不是那麽難以接受。
她開口道:“其實也差不多,我不也遇到貴人了嗎?當家的把我帶到上京來,除了奴籍,我的日子就好過了許多。”
宋既明想,又能好過到哪兒去呢?那位天不怕地不怕的清河郡主,出去騎個馬都能把她推到山崖底下去。
他想到這裏,又有些無力地生起了悶氣。
當初在上苑,明明就見了,怎麽就反應不過來?
誠然楊簡在他眼中手段卑劣,倒也不至于拿捏一個小女子做事。他怎麽就沒想到,這世上能讓楊簡這樣上心在意的女子,除了謝十一娘,便不該有別人?
可是他又想到周鳴玉笑着走上了楊簡的馬車。
天殺的楊簡,要真是個始亂終棄的薄情之人就好了。
宋既明心裏亂七八糟的念頭一直變,最後十分頹唐地低下了頭。
周鳴玉有意驅散當年的那些陰霾,輕松道:“我這不還學會了一身武藝嗎?多厲害呀。對了,大人今夜瞧見我動武,都不驚訝的嗎?”
宋既明無奈道:“你從那麽高的懸崖上摔下來就摔斷了一只腳,就憑你撲到地上哭那幾聲,難道我真會信嗎?”
不過是覺得她一個普通的小百姓,既是姑娘家,也是受害者,犯不上多問罷了。
周鳴玉笑着道:“還是大人這樣的人做了官才好。見慣了民間疾苦,才知道憐惜我們小老百姓。”
宋既明笑不出來,輕輕哼了一聲,算作回應。
而周鳴玉終于在此刻松開了他的手。
她微微用力,将自己的手抽了回來,又重新環抱住自己,同他道:“多謝大人,我好多了。”
宋既明這下徹底說不出話了。
心空了,手也空了。
他這一晚上,真是過得好無力。
宋既明沒有任何理由可以再對周鳴玉伸手,也沒有立場和她再多說什麽安慰的話。他沉默着凝滞了很久,最後把布包裏剩下的那點食物都吃完了。
頭一次覺得吃肉這麽味同嚼蠟。
但他得吃,得保存體力,得明天護着她出城,好好地逃開那些不要命的死士。
周鳴玉是真的覺得好多了。興許是因為那些甚至還有餘溫的食物填飽了她的肚子,讓她意識到,這裏和多年前的那個船艙并不一樣,她不會再回到那樣無力的時候了。
反正什麽也看不見,她幹脆閉着眼靜靜養神,但是口中卻仍在問宋既明:“大人說的那另外一個賬本,真的不能告訴我嗎?”
宋既明這次懈怠了很多,道:“可以啊。”
周鳴玉有些驚訝地睜開眼,雖然什麽也看不到,但還是看向宋既明的方向,問道:“那……是在什麽地方?”
宋既明道:“我在密室裏翻東西的時候,看到一個經常出現的人名,叫趙興發。此人是端王府上的人,應當是個在端王身邊專門負責這些事情、為他傳信的人。”
周鳴玉心裏記住了這個名字,道:“所以,我們要先去查查這個人?”
宋既明答道:“不用查。這個名兒我耳熟,來的這一路上,我見過這人,的确是端王身邊的親随之一。我部下掌握過他身邊親随出入王府的記錄,此人前些時候離了端王身邊,就再也沒見過了。”
周鳴玉問道:“是去幫他辦事了?如果不在晉州,那就是在婁縣了,想逮着他,明日出城後要立刻去婁縣。”
宋既明吃完了東西,将布包收拾好,重新藏回了一開始的位置,而後同周鳴玉道:“現在不能确定,但只有去婁縣看看了。”
周鳴玉沒錯過他前半句話,問道:“此人有何不妥嗎?”
宋既明依然是那句:“現在不能确定。”
他腦子裏閃過最後一次遇到此人的場面。
這人因是端王親随,又與這礦上的事情有關,所以此次銅礦出事,他沒少在端王跟前跑,宋既明因此也對他多留了兩分意。
瞧着是個十分普通的中年男子,留着把胡子,中等個子,扔到街上找都找不到的普通人。
但那一次,趙興發在離開之時,曾與擦肩而過的宋既明有過一個短暫的照面。
這個由來避着人走的親随,在那一刻擡眼看向了宋既明。
他眼中那個眼神很複雜,宋既明一眼就看了清楚,卻并不能理解他是什麽意思。而這之後,趙興發就徹底消失了。
如今想來,一定是有問題的。
他靠着後面的木箱,同周鳴玉道:“這事我會繼續查,如果有情況,我會告訴你。現在時間不多了,你累了一晚上,快睡一會兒罷,好好養養精神。”
周鳴玉也是這麽想的。
她再次确定了身上的武器,向後仰了仰,閉上了眼睛。
她是真的累了,許久沒有這麽連續不斷地和人交過手,此刻沒多久就睡了過去。
宋既明在黑暗中聽見她漸趨平緩的呼吸聲。
他還是沒能忍住,緩緩伸出了手去,卻只在觸碰到她裙角時便停了下來,再不敢更進一步。
他的指輕輕收了收。
天要亮了,謝姑娘,一切都要好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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