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第80章

楊籍和楊簡是同胞而出的好兄弟,楊籍稍稍大些,便總自覺要對楊簡擔起些作為哥哥的責任,從小到大,無論做什麽事,都要站在楊簡身前,帶着他,護着他。

楊籍從小開朗外向,嘴巴甜,會哄人,又總是護着弟弟的小大人模樣,于是深得旁人喜歡。相比之下,楊簡便不那麽讨喜。

但是每每遇到旁人忽略了楊簡而只顧他的時候,楊籍從來不會忘記自己的弟弟,絕不會讓楊簡在旁邊受半點冷遇,忍半點委屈。

楊籍比誰都知道楊簡是一個溫柔的孩子,只是他有些寡言罷了。那些他磕了碰了因為疼痛而哭泣的時候,都是楊簡在給他吹氣擦眼淚的。

再後來,兩個小少年一齊長大,開了蒙,讀了書,習了武,便漸顯示出了不一樣來。

楊家百年大家,雖這些年漸被皇家打壓,低調行事不再冒頭,低調內斂了許多,但到底內涵底蘊非同尋常,遠非旁人可比。所以楊籍在這樣的環境裏長大,不優秀是不可能的。

楊籍的優秀,是開國勳貴這幾大世家中,子弟應有的那種超過常人的優秀。

但楊簡的優秀,又更遠甚于他們。

簡而言之,便是人才與天才的區別。

楊籍并沒有什麽不忿或嫉妒。他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楊簡的人,他比誰都樂于看到楊簡在世人面前綻放出那種奪目的光彩。

他覺得,楊簡好,自己就是好的。

而比楊簡優秀更令楊籍開心的事是,他漸漸不再是那個沉默着被人忽略的小少年了。

他的才華開始被所有人注意到,父親、叔伯、兄長,世家的長輩們,甚至是東宮裏那位禮賢下士的太子殿下。

他變成了上京城裏最耀眼的小郎君,變成了最受人喜歡的那種小郎君。

他前途光明,他意氣風發,他相貌英俊,他性情豁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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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家小娘子開始紅着臉看他,許多主君夫人也開始打量起他。

她們都說楊八郎好。

但楊籍依舊是那個最明白的人:楊簡變成這樣,誠然是因為自己優秀,更大的原因,還得是歸結于謝家那個小十一娘。

謝家主君就這麽一個小女兒,自小當公主一般養着,取名時特地挑了一個“惜”字。來日誰能做了謝十一娘的夫君,都不必想日後的仕途和日子有多富貴通達。

而謝家主君為她擇婿,必然也是要慎之又慎,挑之再挑,非要給她選一個最好的才行。

楊簡是為了謝惜變得更好,卻不是為了娶了謝惜之後帶來的這些好處,才變得更好。

那些好處,他通通都能自己得到。他肆無忌憚地展現着自己的抱負和能力,是因為自己的理想,也是因為謝惜。

楊籍親眼看着滿月宴上的謝惜抓住了楊簡的衣襟,從此後成為了他的疼惜,成為了他的責任,最後也成為了他的愛。

當年六娘謝愉嫁到楊家之後,楊簡沒少向她問過謝惜的事,可是比對之下,有些事他比謝愉還要清楚。楊籍偶爾會因為這事笑楊簡,但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楊簡不能沒有謝惜。

可是謝家沒了。

楊簡被打斷一條腿關在家裏的那些時候,他是想要去看楊簡的,但也清楚,家人們必然會覺得,楊簡一定會求他幫忙出去打聽謝家的消息,指不定也會将他關起來。

所以他從一開始就裝作害怕父親的暴怒,十分安靜地躲在自己的房間裏,等大家注意不到他了,他才設法跑出去,打聽謝家的情況。

而那個時候,他聽說,謝惜已經死在牢裏了。

楊籍自然是沒有辦法進牢裏去查證的,但他也不敢直接告訴楊簡。他知道自己是怯懦之人,也不否認自己膽量小,他鼓着一股勁出去問到這些已經用了積攢了許久的勇氣,所以回到家後,只能關在房間裏有些無措地抹眼淚。

他知道這樣沒用,但他控制不了。

他平複了很久,跑去見楊簡。

楊簡趴在床上,因為發燒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看見他來,眼皮子都睜不開。

楊籍心疼不已,又是沒用地哭了起來,但楊簡這次沒有力氣安慰他了。他張了張嘴,問出來的那句話,是“謝惜呢”。

楊籍哭得更兇了。

但楊簡看不出來了。

仆從們發現楊籍進來,礙于楊宏的禁令,趕緊将楊籍拖了出去,不叫他再繼續和楊簡待在一起。

楊籍知道自己應該告訴楊簡的。

可他那一瞬間居然生出些可恥的輕松,想:這樣,就不必由他來告訴楊簡這個殘忍的消息了。

楊籍躲在自己屋子裏的那些天,一直因為謝惜的死訊和楊簡昏暗的眼神而驚懼,晝夜不分地睡不好覺。

他的溫柔告訴他,要快點好起來,莫要讓母親為他們兄弟兩頭擔心。楊簡已經成了那個樣子,他不能再這樣。

可他的理智又在說,謝惜死了,而你作為哥哥,居然不敢告訴楊簡。

楊籍在極度害怕中生出了異樣的輕松。他安慰着自己:沒關系的,上京有很多外向的小娘子,沒了謝家女,還有王家女、蕭家女……多的是明媚動人的小娘子。

他安慰自己:沒關系的,八郎是個開朗豁達的人,一定明白朝廷上的這些事都是翻覆來來又去去,不是凡人可以阻攔。謝家那麽多罪狀證據确鑿,他們不無辜,八郎一定明白的。

他安慰自己:沒關系,逝去的謝惜會過去,明朗的楊簡會回來。

他不肯聽到腦子裏那個否定這個念頭的聲音。

楊籍在這樣的糾結裏度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直到一切塵埃落定後楊簡病愈。他站在楊簡居所的門外停了很久,看着人進進出出,猜到他必然已經知道了如今的情況。

然後他才走了進去。

和楊簡對視的那一刻,他就明白,自己錯了。

楊簡是不能沒有謝惜的。謝惜死了,那個楊簡也就死了。

楊籍依舊是永遠笑臉對人的溫柔郎君,永遠不會因被冒犯而生氣的好脾氣郎君,但他不再能像從前一樣自如地面對楊簡。

他每一句“八郎”,每一次揮手,只要對上楊簡那雙沒有生氣的眼睛,就會讓他重新回到罪惡和悔恨的深淵。

他一邊渴望着楊簡能夠走出那段舊事,将他拉出這一場噩夢,一邊又清晰地明白,他永遠也不可能将這一點私心得逞。

楊籍用笑臉保護這顆瘡痍的心,一守就是很多年,他覺得自己可以一輩子這樣裝下去,因為楊簡雖然待人冷怠了許多,但對他仍舊保持着對家人的關切。

他仿佛又回到了小的時候,他要用自己的溫暖和笑意,重新變成楊簡與家人緩和關系的橋梁。那些久違的,身為哥哥應當挺身而出的責任心,又開始在他心裏熊熊燃燒。

于是,在看到楊簡又被楊宏扭送祠堂請了家法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去找了自己的母親。

他得把自己的弟弟從那些冰冷的棍棒底下拉出來。随便他用什麽無賴的辦法,随便旁人會怎麽想……也許母親聽到後會驚吓傷心,但總不會比楊簡被打了之後才知道更難受。

但他依舊還是那個沒用的楊籍。

他進不去祠堂,只能聽着母親含着一包眼淚讓他噤聲,然後同那楊宏的護衛道:“八郎有錯,主君要打,我不阻攔。但那是我的兒子,打完之後,我要第一個見到他,你們要攔嗎?”

這次楊籍在第一時間見到被打的楊簡了。

他走一路,身後一路都是血。

楊籍沒見過這樣的場面,那一瞬間整個腦子都空了,只知道不能離開楊簡。

他一路陪着自己的弟弟往惜春裏去,腦子裏不停閃回當年楊簡被打的場面。

他在想,當年那個少年楊簡,是怎麽一個人在那個昏暗的房間裏撐下來的?

楊籍麻木又遲鈍地看着人來人往,每一個都不能讓楊簡醒來。可是很快,有個女子拄着手杖進來了。

她只是伏在了楊簡的身邊,就讓他睜眼笑了起來。

楊籍那一瞬間的頭腦只覺轟的一聲,卻是一片空白,直到回了楊家,一個人躺在床上,他才明白:哦,這就是救他的那根繩子。

他可以出來了。

楊籍不再提心吊膽了。

他的笑重新回到了眼底。

他開心又滿足地過着自己平淡的小日子,看着每日的朝陽升起,生命川流不息,誰都不必回頭看。

但他所有的快樂都在今日這一刻戛然而止了。

他清晰地看見周鳴玉從腰間抽出了一截長鞭,準确而狠疾地甩了出去。她身形纖細而有力量,那一截細長的鞭在她手中宛如靈蛇游龍,對着她的目标兇狠地張開了攻擊的爪牙。

楊籍是一個會陪伴弟弟的好兄長,在那些陪楊簡一起練武的日子裏,他不止一次見識過謝惜用鞭的靈動驚豔。

上京有王家女、蕭家女,卻沒有誰如謝十一娘,将鞭子用得這樣漂亮。

那一根救他于噩夢的繩索,終于在他以為升到頂點的時候,猝然斷裂。

楊籍頭一次,萬分不願相信這是謝惜,萬分不願謝惜仍舊活在這個世上。

他的目光艱難地從那邊移開,轉到原之瓊削薄的背影。

這是他用盡氣力追上的背影,他以為自己是要伸手拉住她了,但這一刻,她的背影也在他眼前再次拉開迢迢的距離。

她清晰無比的清雅嗓音,說出的是謝惜的名字,無情地驗證他所有猜測。

這一刻,仿佛老天無恥譏笑,嘲他劣性不堪,活該受此惡果。

楊籍攥袖的手,驟然失了氣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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