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第85章

他們這日沒有再提過這件事。

楊簡只當無事發生的樣子,照樣貼心照顧她一日,晚上休息時,讓她睡到了床上,然後自己翻了床舊褥子出來,在地上打了個地鋪,陪她躺了一晚上。

周鳴玉聽着兩個人的呼吸,心裏有些發慌,手從床沿緩緩垂下去。

那東西來得太快了。在她決心要去找證據的時候,她就知道這是一條很漫長的路。她被家裏保護得太好了,不了解朝上的事情,也不了解軍中的事情,也許她努力了一輩子,都沒有辦法真正翻案。

但現在,證據就擺在她面前。

楊簡什麽都沒問,什麽都沒說,就把那東西給了她,還說,留不留,都由她決定。

她總有一種定不下來的荒唐感,仿佛在夢裏還沒醒一樣。

周鳴玉沉默着将手伸出去,沒有出聲,但楊簡卻準确地握住了她的手。

雖是夏夜,此時卻仍有些微微的涼意。楊簡的掌心卻是溫熱的,他穩穩地托住了她,握住了她,沒有讓她空落落地無處可着。

周鳴玉收緊了手指,牢牢地攥住了他。

這唯一的實感,才托着她有了落定的那一點踏實感。

她一點兒也不想放開他,一點兒也不想。

楊簡沒有開口多問,只是沉默着用力回握住她,安撫一樣地給予她回應。

周鳴玉的心慢慢定下來,手也不再那樣用力,但她依舊沒有放開他。楊簡感覺到了她力度的變化,輕輕地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背,而後坐起了身,拉着她的手重新放在被子裏掖好。

周鳴玉以為他要松手,手裏又緊了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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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簡輕輕拍了拍她,低聲道:“怕你涼,我不走。”

她小時候就是這樣,夏天貪涼不肯好好蓋被子,第二天起來抱着胳膊跟他喊疼。

他坐在床邊,手肘搭在上面,真就沒走。

倒是周鳴玉看着他黑暗裏的輪廓,有些不好意思了。

但她還是不想松開他。

她難得生出一種驕矜又粘人的情緒,明明心裏知道不該這樣,但還是不想放手。

她慢慢向床裏挪了挪,猶豫着道:“上來躺着罷……要不你怎麽睡?”

楊簡輕輕笑了笑,揶揄道:“大晚上的,不好罷?”

周鳴玉臉有些燙:“又不是沒有過……又沒有人知道。”

楊簡問她道:“睡不着?要不要點安眠香?我這裏有。”

周鳴玉說不要。

她想清醒一點。

她不太滿意地打了他手背一下,道:“以後你再敢把我藥暈,我就不理你了。”

楊簡笑着應了,起身把被子撈起來放到床上,然後自己躺在了周鳴玉身邊。他們的被子挨着,他的手便繼續在周鳴玉的被子裏拉着她。

他知道今夜她興許是有些心亂,總不能連只手都不給她拉。

但下一刻,她就連人帶被子地鑽進了他懷裏。

楊簡當場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不該這麽快地把那東西給她,明明他比誰都應該明白她的境地。

他沒有任何猶豫就将自己的胳膊枕在了她頸下,而後将她整個人都抱緊。

他感到她細細的呼吸拂在自己的頸間,愈發有些自責,又對她有些心疼,于是垂首貼上了她的額頭。

他不提那回事,只是試圖和她開玩笑:“今天這麽粘人?”

她沉默了很久,才問道:“這麽危險的事,但你最後一定會好好的,對罷?”

楊簡是能聽到她嗓音裏壓抑的顫意的。

端王私竊礦源,這事已經是板上釘釘,今上有意要整治端王,他又能有什麽事呢?

只是怕端王之後就會牽扯到楊家,到那時候,他是楊家子弟,根本就沒有逃脫的餘地。

其實她自己心裏都明白。

但楊簡心裏倒并不害怕,甚至于,離這些真相和證據越近,他就越輕松。

倒不如說,自從前謝家倒臺,他就一直在等着這一天。

他輕輕拍了拍她,道:“都會沒事的。”

所以,別怕,阿惜。

第二日,楊簡起了個大早,換上了一身官服。周鳴玉聽見動靜起身,兩個人便一起吃了早飯。

楊簡一邊給她盛粥,一邊道:“我今日要帶人出去辦些事,路程遠,今日不一定能回來。你在這邊安心休息,有事就找于嫂。”

周鳴玉看着他,問道:“去晉州?”

楊簡自然是瞞不住她的,只能勸道:“才出了事,你若想回去,恐怕并不安全。”

但周鳴玉只是要确認他去哪裏而已。

她點頭應他道:“你放心,我就在這裏。”

她一顆心本就定不下來,他給了她這個空間,她就安然接受。

楊簡走後,她關上房門,把那幾本賬簿翻出來,從頭到尾翻了一遍。

晉州豐饒,但到底比不過上京。今上即位時正是英年,端王為免猜忌,早早前往封地,可是封地到底不如上京富貴舒坦。時日久了,他就把目光放在了那些礦山上。

剛開始總是不易和謹慎的,王府所拿不多,只是邊邊角角,倒賣賺點小錢。但随着時日漸長,貪心不足,便越拿越多,直到上報量難以隐瞞朝廷,他便又動了念頭,重新找了一處不錯的地方,私開了礦井。

這之後,王府的貨源便多起來了。

但是鐵,是太不容易倒手的東西了。

端王舍不得賤賣,不肯只賺那點小錢,一時又找不到合适的去處,于是在很長的一段時間空餘之後,翻到下一頁時,這批鐵器的歸處,記上了楊家人的名字。

內容是,箭矢一萬支,□□三百架。

而楊家的回款是瑪瑙、美玉、以及一串的海外珍稀。

從這裏開始,這筆生意成了。端王從礦中收集出來的那些鐵,全部被鍛造成了殺傷巨大的大箭,而後經過東境軍中楊家人的手,在海寇那裏換成大把的錢財。現成的黃金白銀由楊家人抽成拿走,餘下的那些,連同所有珍寶,都重新回到晉州的王府。

這筆生意兩月做一回,由端王這邊給出去的大箭越來越多,但海寇那方回饋的東西,卻明顯地開始等額變少——他們拿捏着端王和楊家通敵的鐵證,開始以此來勒索更多的武器了。

再之後,那處鐵礦礦源枯竭,私井坍塌。大箭的來源斷了。

端王無法在短時間內,迅速在附近找到可以信任的礦源,那些貪得無厭的海寇卻又時刻威脅着他。

同時,他富貴過,也舍不得這潑天的富貴,他不肯收手。

于是,就在那一年,銅礦開了。

他明顯是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訓,這次不再用自己的關系,而是借着原之璘外室那條線的漫長關系,重新拿銅礦的私井做起了生意。這樣,即便出了事,他也能全部推到別人的身上。

直到那批黃銅進了自己的腰包,他才重新交給趙興發,由他記錄,将這批黃銅繼續送去與海寇交易。

但海寇是不缺錢的。

他們可以搶劫海上任何一艘船上的財寶,拿財寶去交換自己需要的東西。他們不需要陸地上給他們白送錢財,他們只需要兵器,只需要那個讓他們在海上得以橫行無忌的大箭。

于是在那份賬本的最開始,那批黃銅,只有出項,沒有進項。

他們在拿大量的黃銅,去堵海寇的嘴。

但是這樣的情況沒有維持太久了。

因為很快,在那個時間,謝家出事了。

謝家忽然被楊家翻出了通敵叛國的罪證,呈交朝廷的證據裏,甚至有謝家向海寇交出布防安排的密信。東境軍中的權利迅速讓渡,并被楊家人接手。

随即,賬簿又正常了。

端王開始鑄幣,以劣幣驅逐良幣,不僅自己從礦井中賺一份,還從晉州的百姓身上撈一份。他派人不遠萬裏去其他地方零散地購鐵,重新鑄造大箭,續上了這筆生意。

但他不再需要大量地鑄鐵了。

因為作為海寇最強對手的東境軍,已經在楊家人的掌控之下了。那些海寇不需要大箭也可以和東境保持表面上的勢均力敵,只要再拿着少量的大箭,去對付其他對手就好了。

周鳴玉有些凝滞地合上了賬本。

她想起自己的族親和兄長,他們在外面拼殺賣命,她最好的二哥哥險些死在了東海,那些奪去無數東境将士生命的大箭,原來從來就不是敵人的絕世神兵。

--

楊簡帶着人,一路騎馬疾行,回了晉州。

婁縣的幾處礦井早就被控制住,不必再擔心什麽,但端王那邊依舊麻煩一堆。

據他所知,宋既明那晚夜探王府,應當不曾帶出什麽東西。端王那邊仗着他們查不出什麽東西,也不至于急着銷毀什麽。

但是因為有原之瓊,就說不好了。

她故意放走了趙興發,想拿他來釣楊簡,但如今楊簡沒死,趙興發和他手裏的證據卻全都流到了楊簡手裏。

難保她不會急于讓端王迅速銷毀王府裏的所有東西,好毀滅部分證據。雖然那賬本沒有密信也能作為證據,但有了漏洞,就給了對方很多狡辯的餘地。

楊簡披上官服,皇親國戚可斬而後奏。他來到端王府,要做什麽,起碼表面上,端王不能違背,否則就是忤逆今上。

大門被敲開,茂武舉着腰牌,毫無顧忌地推開家丁,在前開路。楊簡按着劍柄,穩步走入了端王府內,直往書房而去。

但有人卻比他先了一步。

楊簡邁入院子,看見其中早有兩方人馬持兵而對。

端王喝道:“楊簡!此處豈是你能随意踏足之地!”

而另一邊,宋既明同樣穿着官服,淡淡地向楊簡側過了臉,颔首道:“楊指揮使,巧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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