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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這一夜無月無星,黯淡異常。直到東方微微泛白,宮門處才有了動靜。
楊符自當初被請進宮中,偕同欽天監正一起為今上算出端王府上一行命犯紫薇後,便得了今上重用,留在了宮中。
此日淩晨,他難得自宮中出來,乘一輛低調的馬車,回了京中的青蓮觀。
觀中昨日有信來,傍晚時同他說,觀中有人想見。他大概能猜到是誰,一直不慌不忙,直到這時候才回來。
觀中早有人來接他,引他一路往廂房中走。
房門推開,因光線尚昏暗,裏面只寥寥亮着一盞孤燈,晦朔的光影攏着一個瘦小的身影。
楊符讓人退下,自己進門來,回身将房門關上。
那人見他來,這才取下披風上碩大的帽子,擡眼望他。
正是原之瓊。
楊符坐在她對面,半點沒有讓她幹等了一夜的愧疚,只道:“郡主怎麽回京了?”
原之瓊見他如此,便道:“當初我為何離京,你對陛下說的都是不是實話,你心裏比我清楚。若沒有你作祟,我本不必着急返回晉州。”
楊符笑一笑,道:“作祟?便是沒有我,難道他就沒有打發你們的心思嗎?”
他提起今上,半分恭敬之色都沒有。
原之瓊道:“你不入俗世,也不管朝上這堆破事,這回倒是瞎摻和什麽呀?我知道楊簡去找你了,怎麽,你這樣冷待家人的人,聽自己弟弟兩句為難的訴苦,就肯出山了?”
楊符道:“倒也不是,我是嫌他手腳太慢……”
他擡眼看向她,繼續道:“外加看你不順眼罷了。”
原之瓊看着他這厭惡的倨傲神色,一時竟笑了,哂道:“怎麽?你放火燒毀我兄長遺體,我也沒和你計較什麽,就因為我讓人刨了謝家的墳,你就不高興了?謝九娘也沒死在那裏頭!”
楊符的眼神倏然就冷了。
他警告她道:“莫讓我再從你口中聽見她,否則就不是将你趕出上京這樣容易了。”
原之瓊不知收斂,繼續道:“你裝什麽呢?你若真深情,她與你那麽早相識,你怎麽不肯還俗娶她呢?她在夫家受了那麽久的磋磨,你怎麽不回來打聽呢?偏偏是她要死了,你才把她搶出來,不僅沒有免去她的痛苦,還叫她死了也被一身髒污的罵名——楊符,你裝出這副模樣來,一定很感動自己罷!”
她一句比一句尖利,一聲比一聲諷刺,心裏卻一字比一字痛快。
她看着楊符那張冰冷的臉,不僅沒有畏懼,反而只覺得爽快。
就該這樣。
她既然已然落到這樣的地步,還怕他什麽?又要在他面前裝什麽?他既然不肯同自己好好相處,非要為無謂之事與她撕破臉,那她也沒必要再裝成什麽可憐嬌柔的妹妹,再去搏他那點虛僞的心軟。
她原之瓊居然愚蠢到對楊符做這樣的事,想來也真是荒唐可笑!
楊符沒有打斷她,也沒有接她的話,只是等她說完了,才道:“原之瓊,你的罪證已經呈上了禦案,你爹呈給聖上的奏本裏已經替你認罪乞命了。你死定了,知道嗎?”
端王的奏本中,倒是字字泣血,哭訴自己這唯一的女兒糊塗,一邊向皇帝求情,又一邊坐實了原之瓊的罪證。
相當拙劣的僞善。
原之瓊嗤笑道:“我認了罪,必然是要死的,我父王認了罪,我也是要死的。橫豎都是一死,我又有什麽可怕的呢?他不幹淨,我也不至于全然受他擺布,我的手裏,自然也是捏着他犯罪的證據的。”
她一點沒有畏懼的神色,明亮的眼睛裏,反倒有些瘋狂的光,若是此刻她面前坐的不是楊符,恐要因為她這樣的一雙眼睛吓到瑟瑟發抖。
她身子微微前傾,用一種森然的帶着笑意的語調道:“可要我拉着我父王去死,你卻毫無付出,豈不是太得意了嗎?”
楊符聽到這話,眼底微微一定,擡眼看向她,道:“看來你是想好怎麽回報我了,說說看?”
原之瓊不知是想到了什麽,忍不住笑了好幾聲,才繼續道:“你猜,你們楊家又幹不幹淨呢?你猜我父王做的那些事裏,有沒有你們楊家的一份呢?你猜,我手裏的這份東西,都記了你們楊家什麽呢?”
楊符看着她這副明顯已經瘋癫了的神色,突然笑道:“難猜嗎?”
他分外平淡道:“你們家貪了那麽多,難說楊家在其中又賺了多少。東境軍得利,楊家人這些年踩着別人登上高位,裏頭有多少罪名,恐怕也是罄竹難書。”
原之瓊打量着他平靜的臉色,問道:“你覺得自己很幹淨?”
楊符随意地攤一攤手,道:“楊家的事,和我又有什麽關系呢?”
他自出生之日起,不曾做過一天楊家人,楊家是好是壞,又和他有什麽關系呢?
原之瓊道:“是啊,那些事都太早了,那時候我們都還小,也做不了什麽,你自然覺得自己是無辜的。”
楊符無趣地将目光落到一旁。
原之瓊看着他這副懶怠的神色,道:“可你不知道的事多了,楊宏老謀深算,不會讓任何一個人獨善其身。我先和你講講你那個好弟弟楊八郎,如何呢?”
她道:“當初謝二在東境重傷瀕死,謝十一她記挂謝二,求了個平安符托楊簡帶去。楊宏也沒阻止,只是派了幾個護衛跟着。你猜楊簡送到東境的時候,那裏面變成了什麽東西呢?”
她天真的那雙杏眼,此時依舊幹淨清亮,卻愈發透露出一種殘忍的冷酷:“莫說人了,便是神仙來,将那東西帶久了,也沒活路的。”
她語氣分外輕巧,仿佛全然不将這當回事似的。
楊符望着她,冷聲道:“這事你最好沒同八郎說。”
原之瓊擺擺手,道:“我自然是沒同他說的,告訴他多沒意思啊,毒不是他換的,人不是他殺的,他就只是特地叮囑了謝二要把這東西帶在身上,這有什麽呢?”
她話鋒一轉道:“可最近不是紛紛揚揚地在傳謝十一還活着嗎?你見過的呀,就是楊八郎特地帶去拂雲觀見你的那個。我可以告訴謝十一,害死她兄長的東西,是她親自做的,楊簡親自給的,這是不是就有意思多了?”
她滿意地看着楊符沉下來的臉色,又道:“對了,這是楊簡的事,還有你的事呢。你少時常和謝九見面,真當楊家人都是瞎子聾子,都不知道嗎?謝家人都死啦,留一個謝九有什麽意思呢?斬草除根的道理,楊家人會不懂嗎?謝九是被她夫家磋磨的,但她夫家礙于一個名聲,豈敢做得那麽過分呢?楊符啊,你猜猜看,是誰授意他們逼死謝九的?”
這次楊符沒有再穩坐原位了。
他直接起身越過那個低矮的桌案,伸手狠狠鉗住了原之瓊細痩的脖子。他用力之大,瞬間就讓原之瓊感受到了窒息的感覺,憋得滿臉通紅。
“原之瓊,你是真的找死。”
原之瓊拉不開楊符的手,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那張臉,心裏越發恨意澎湃。
她硬是要說完自己還沒說完的話。
“你是把謝九帶走了,你娶她,對她好,可除了你,還有誰會希望她活着?你那一屋子的仆從女使,全都沒有問題嗎?她每天喝六碗藥,這事連我都知道,想殺謝九,那不是太輕易的一件事嗎?楊符,你不娶她,就不會有這些事,是你害死她的。”
這由來便冷情冷性的楊六公子,在此刻顯現出楊家人共有的冰冷特質。原之瓊看着他眼裏那點冰冷的仇恨,那點無視人命的漠然,她突然覺得自己真是瞎了眼。
是她識人不清,怎麽偏偏就看上楊符這麽一個貨色。
楊家人自私自利,好歹還都知道護着楊家,但楊符算什麽,這人連娶妻,都只是成全了自己一個深情的美名,除了虛僞地感動了他自己以外,什麽意義都沒有。
謝九這輩子遇到了他才叫可憐。
沒有楊符,謝九根本不至于那麽潦草地死在當初,全都是楊符害她。
全都是報應。
她今天死在這裏,也都是報應。
原之瓊開始失力,覺得眼前有些恍惚,但楊符卻忽然松了手,将她一把推開。
她撲在地上,重重地咳嗽起來,有眼淚不受控制地溢出來,打濕了一片。
她花了好長時間才緩過來,慢慢撐着自己坐起來,仰首看着楊符道:“怎麽?不敢殺我?你今天殺了我,一了百了。”
楊符道:“了?你想得容易。趁我現在還能好好和你說話,将你手上的東西交出來,我容你多活幾天。”
原之瓊哼了一聲,道:“交不出來了。”
她回望楊符厭惡的目光,道:“趁我想要好好和你說話的時候,我叫人去請你來見我,你怎麽不來呢?那東西我已經交給別人了。”
楊符逼問道:“交給誰了?”
原之瓊偏偏不說,挑眉道:“你猜啊,楊符,你讓我不痛快,我也不會讓你痛快的。”
楊符冷眼睨了她一眼,回身拉開了房門。
外面天光已大亮了。
夏日的陽光溫暖,雖是早上,但落在人身上,已有了三分熱意。他看着外面的陽光,背對原之瓊走了出去。
他慢慢走到了院中,立定片刻,忽而擡起一只手。随即便有個黑衣人突然現身,向他行禮。
……是了,他不僅是不問俗世的道長,也是無情無義的楊家人。
他的聲音随着和緩的微風吹到原之瓊的耳邊。
“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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