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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楊簡站起了身,卻并沒有立刻離開。他目光落在楊策的身上,突然發現這位從來寡言沉默、站在最前的長兄,此刻唯餘一身疲憊。
他拱手,對楊策一禮。
楊策沒有擡眼看他。
但楊簡依舊正色道:“多謝兄長,肯将當年案卷中的纰漏之處點出,告知太子。”
這樣大而久的案子,卷宗拉了大半天都不完,若不是楊策寫了個狀子,單等如今的官員再翻,恐怕不一定能發現,就算發現,也不一定那樣全面,又那樣快速。
楊策扯了扯唇,以手扶額,閉上了眼。
楊簡微頓,又道:“還要多謝兄長,當年抄家之時,放了十一娘一條活路。”
當初謝家人是被楊策押走,他若有心追究,那麽秀書與謝惜互換身份的這一出活命之計,則根本沒有成功的可能。
楊策側面坐着,整張臉擋在手掌之後。楊簡看不見他的表情,也等不到他的回應,在說完這兩句話之後,他再次一禮,将桌上的東西拿起,轉身安靜地走了出去。
酒香、魚香,都因敞開的窗戶中吹進的長風,而慢慢在空氣中消散,整個書房又恢複了從前的模樣。
楊策在一片安靜裏放下手,擡起了一張疲憊的臉,空蕩蕩地看向窗外沉沉的天色。
他才三十五歲,正是最好的年紀,此刻卻仿佛是個古稀老人一般,毫無氣力地佝偻着腰背。
他是真的感到疲憊。
他是楊家的長子,出生的時候,楊家早已比不得祖上的繁盛。但父親楊宏雄心勃勃,整個家族将最好的教育和最高的期望都落在他的身上,恨不能傾全家之力為他鋪路。
他自小便受到最嚴格的要求,除了別人對他的要求,亦有自己對自己的要求。他寅時起床讀書,子時才熄燈,四季更疊一日不落,從來立坐皆有規範,挺拔不屈,未有一刻不合禮數叫人失望的時候。
他是年輕一代最優秀也最得人看中的一位郎君,他這一路都走得順暢無阻。
他自然也是最得楊宏器重的,所以作為楊宏最信任的兒子,他接觸了楊家幾乎所有核心的隐秘。
大家族中最易藏污納垢,沒有誰家是真正完全幹淨的。楊策接觸過這些事,也料理過這些事,他不覺得這有什麽問題。只要能處理好,只要結果是為家族好,那麽就沒有問題。
所以東境軍中的那些事,和端王勾連的那些事,他從來就不是全然不知的。
楊策并不覺得這危險是不能承受的,只需要更加注意就好,在這所有事中,他唯一有所擔憂的,就是自己的三弟。
因為他和謝家的六娘子定了親。
楊策誠然是一位關愛弟弟的好兄長。雖然他不認為弟弟們應當長成沒用的富貴草包,但還是因為自己吃過苦,所以想在必要的責任之外,拼命守護弟弟們最後的一點自由和快樂。
就是因為如此,他才會想要保護楊三郎,所以才會時刻叮囑楊家人注意和端王來往的尺度。
但之後,又冒出一個不省心的楊簡,自幼和謝家那個最得寵愛的小十一娘走得太近,想要再結一段良緣。
楊策心裏清楚,謝家和楊家綁得越緊,謝家就越信任楊家,楊家就越能從中獲益,得到更大的好處。但也是因為如此,一旦将來出現問題,兩家翻臉,即便楊家得勝,自己這兩個弟弟,也必然是受傷的那方。
這些猜測全都成真了。
他冷眼看着楊家一步一步将謝家推向滅亡的深淵,并不打算做什麽多餘的事,使得全家的盤算都付諸東流。但他仍舊在很偶爾的某些時刻,委婉提醒自己的弟弟們不要陷得太深。
這些話也顯見得是都白說了。
謝家被抄的那天,楊策親自上門,同謝家主母行禮的那一段,是覺得木已成舟,無謂在最後一刻失了體面,橫豎官兵已經包圍了謝家,不會有誰能逃出生天。
但他沒想到,居然真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換掉謝惜。
謝夫人提醒他,她家六娘子,還在楊家府上。
已嫁女自然是不受牽連的。謝夫人是在提醒楊策,要他必須退讓這一步,否則她謝家女兒,縱然豁出性命,也必然鬧得他楊家永無寧日。
楊策不懷疑謝愉能做到這樣的事。
所以他暫時退了。
他心裏并不覺得麻煩——橫豎謝惜逃不出這個院子,如果不作為主子被抄斬,那就只有作為奴仆被發賣。而殺一個奴仆,對于他們來說,是太過輕松的事情了。
他分外無情地按照家族的謀劃,将謝家人推上斷頭臺,并沒有半點慚愧之感。但是他的兩個弟弟,一個逃出了家,一個挨了毒打。
跑了的堂弟就算了,被關着的那個半死不活的,是他一母同生的親弟弟。楊簡求了他,他也就心軟了那麽一次,沒有告知楊宏,無聲地放走了謝惜。
沒事的,他想,謝惜和謝愉不一樣,從小嬌花兒一樣地長大,沒有接觸過什麽陰暗詭谲,便是走了,也翻不起風浪。
說句不好聽的,恐怕即便他不下手,她也是難活的。
楊策從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他就只是有些可惜與傷感,自己這兩個弟弟,還是沒能保護得住。
——直到如今。
那一股遲來的後悔,終于在此刻,重重地壓垮了他。
原來他什麽都沒有做到。
他想要做家族最好的孩子,就應該一切為了家族,什麽弟弟的傷懷,什麽一時的心軟,這些都是不該留存于他身上的東西。他就應該像自己的父親一樣,執起棍棒,毫不容情地痛責這兩個被兒女私情沖壞了頭腦的弟弟,将一切意外都扼殺在萌芽之際。
他想要做弟弟們最好的兄長,就應該挺身而出,和父親、和家族、和一切的陰謀與不公抗争,堅信并追求清白與正義,就應該規勸父親回頭,持身守正,守護兩姓交好,滿足兩個弟弟這一點自由和心意。
他并沒有在某一個角色的道路上走到最終,所以此刻,他既沒有成為家族希望的樣子,也沒有成為弟弟們需要的形象。
而他的錯,造成的後果,就是今日整個楊家的敗落。
他已經習慣了由自己來承擔責任,所以這個時候,他沒有辦法推脫壓在自己身上那些沉甸甸的罪惡感。
他真羨慕楊簡那點随時都可以反駁父親的叛逆,他做了弟弟的同黨,吃了父親的魚,在讀書的房間裏大快朵頤,和弟弟喝着酒随意閑談。而此刻,香氣散去,短暫的輕松和快活散去,他又變回了楊家的大郎君。
楊策坐在原地,靜靜地歇了半刻,伸手從桌邊的抽屜裏,取出了一柄精致卻冰冷的短刀,用毫無興致的眼神欣賞了一會兒。
短刀落地,手臂垂落。在一個普通的冬日午後,楊家的大郎君終于卸下了重擔,用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而舒服的姿勢,坐在椅中,長久地等來一場凝望至終的深雪。
--
楊家的府上挂了白,但大門緊閉,無人吊唁。
門是楊簡讓關的。外頭的百姓,知道楊家叛國,雖礙于官兵駐守,不能上前,但紛紛唾罵楊家。
楊策之死,被視作懦弱之徒的脫罪之舉,百姓們不知他是誰又做了什麽,但他蓋以楊姓,便只能招來謾罵。
這些百姓們自然是沒有錯的,他們只是不知道,幾年前上京推行而出讓無數農戶們得益的田改新法,編纂者的一長串人名裏,亦有楊策在列。
而随着楊家最得意的這個孩子死去,整個楊家都徹底陷入了死寂。由來堅毅又硬朗的楊宏,忽而之間便白了一半的頭發,形象也不再強硬,每日只是靜靜守在楊策的靈堂,甚少說話。
七日之後,楊策的棺木出門,安安穩穩地入了楊家祖墳。
外間的一應事項,全部由楊簡接管。楊籍自覺不如楊簡,也不去給他多添麻煩,只是一直守着父母,照顧他們。
楊夫人白發人送黑發人,傷心過度,難免郁結難解,影響到身體。送葬歸來後,楊籍去見過楊夫人,知她喝藥歇下,便沒有多作打擾,只是對身邊年長的媽媽打聽了幾句,問過她身體情況,便要退下。
“還請媽媽照顧好母親。我先去看看父親。若母親醒了,勞您同她說一聲,晚間我來陪她用飯。”
這管事的媽媽應下,楊籍便拱手告辭,又去書房找楊宏。
楊宏沒有什麽公事可以處理,此刻就落坐在檐下,靜靜地看着院中飛雪。
楊籍從老仆手中接過絨毯和手爐,走上前去,将楊宏手邊那個不大燙手的手爐換了,放到他的手中,而後又展開絨毯,重新幫他掖好。
“這幾日風冷,父親坐在此處,務必保暖。”
他掖着毯子,觸及到父親明顯消瘦的身體,有些難過,又道:“阿父,我知道長兄過世,您心中難過。但還是請您看重身體,不要生病。”
楊宏垂眼看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臉,道:“我知道。起來,別趴着了,坐到旁邊來,陪我說說話。”
楊籍說“好”,吸了吸鼻子,把淚意憋回去,坐到了楊宏的身邊,幫他煮了一杯熱茶,遞到手邊。
楊宏接過,看了看茶湯,嘆道:“你啊,旁的倒也罷了,煮茶還不錯。難怪不愛做官,叫你去署衙點卯,像揪着你尾巴了一樣。”
楊籍有些尴尬,以為楊宏要責備他,便道:“我不是這塊料。”
楊宏卻只道:“沒關系,你不愛做官,也沒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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