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第101章

楊籍有些微訝,沒想到楊宏怎麽一反常态,說了這話。

楊宏看見他神色,輕輕笑了笑,道:“聽見我這話,你覺得奇怪?我從來沒要求你升官上進,你莫不是覺得,我真指望你走這條路罷?”

楊籍面露窘态,道:“是我不如兄弟們。”

楊宏抿了一口熱茶,道:“楊家有出息的孩子們多了,總不能人人都去做官。你在此處差些,孝順父母,你卻比他們都強些。我與你母親,同人提起你常在膝邊盡孝,也是驕傲的。”

楊籍不曾聽父親說過這樣的話,此刻不免有些無措的赧然。

“這都是兒子應當做的。”

楊宏卻嘆道:“這世上,哪有什麽應不應當?”

楊籍望向他,以為他是傷懷于長子去世,所以才作多番慨嘆,正要加以勸慰,楊宏又道:“看過你母親了嗎?”

楊籍說剛去過了。

楊宏便點頭,道:“今日難得有閑,你坐這兒,陪我喝兩杯罷。”

楊籍自然稱是。

楊宏身後的仆從去做準備,楊籍想了想,同楊宏道:“八郎也辛苦了好幾日了,不如,也将他叫過來一起罷?”

他知道楊宏與楊簡之間關系僵硬,只是最近家中操持的許多事都交給了楊簡,楊籍心想,到底是親父子,沒有隔夜仇,楊宏興許并不會排斥與楊簡同飲。

楊宏卻道:“他連日辛苦,算了,改日罷。”

楊籍原本以為楊宏是拒絕,可是聽他口吻,又分明是關切的,并不是用好聽話來推脫,于是心中微喜,想,若父親肯示弱,八郎也不會駁他的面子,若是此刻去叫,必然是會來的。

他的弟弟,他心裏最是清楚,若是能與父母好好相處,他又何必叛逆地常日争吵受罰呢?

但他又轉念一想,楊簡确實辛苦,便想着算了,等下回他告訴他父親的心意,再組一局對飲,也是一樣的。

楊籍露出了明顯的開心之色,道:“那等過些時候,天氣暖和起來了,春天園子裏花都開了,我們找個好日子,叫上八郎一起。”

楊宏看着這孩子溫暖幹淨的眉眼,安靜地望了他半晌,問道:“孩子,你不怕嗎?”

楊籍知道父親在問什麽。

他只是對做官沒興趣,不是全然對朝局和自家的情況一無所知。

他回答道:“父親,沒什麽可怕的。我們一家人都在一起,哪有什麽過不去的坎?”

楊宏追問道:“那若是,這道坎過不去呢?”

楊籍依舊道:“那我們一家人,依舊還是在一起的。”

他的口吻裏始終含着明亮的希冀之色,即便是在冬日裏,也能輕易地熨帖住楊宏一顆已經蒼涼而冰冷的心。

楊宏的眼底,難得地浮起一股溫熱的暖意。

他餘光裏瞥見老仆端酒過來,借着放下茶杯的機會,擡手按了按眼睛,含糊道:“酒來了,喝酒罷……”

楊籍是楊家最細心又貼心的孩子,看見了父親拭淚的動作,理解父親在官場浮沉半生之後回到家的這一點脆弱,并且懂得不去戳破和打擾。

老仆退下,他為楊宏斟酒。

“等天氣暖和些,我上街去,再給父親買幾條魚,放進池子裏。到時候池子裏紅白錦簇的,父親每日賞魚看鳥,也能輕松些。”

楊宏哼了一聲,道:“還是免了罷。你們兩個把我的魚都吃幹淨了,往裏頭放多少,也是進了你們倆的肚子。”

楊籍便笑道:“那正好,八郎好手藝,到時候讓他做給父親也嘗嘗。”

楊宏瞥他道:“你吃了不少,怎麽不記得給我嘗嘗?”

楊籍垂首,尴尬一笑,沒接話。

吃了父親的魚,還要拿來給父親,豈不是找罵嗎?

楊宏一眼就能看明白他在想什麽,道:“怕我罵你?除了你那一樁婚事,我何時又真的罵過你了?”

楊籍聽見婚事,臉上的笑意淡了淡,道:“婚事……是我犯倔了,可是父親,我也不後悔的。”

楊宏道:“我知你喜歡她,亦知她心思不純。不肯同意,不是怕家中如何,是怕你二人将來成了怨偶,你可明白?”

楊籍點頭,道:“我都明白。父親,我只是不想後悔。”

他已然知道原之瓊的結局了,除卻當初聽說時失神了一段日子,如今早已能夠平靜地提起。

“我大約也明白她不安現狀,只是覺得這一條錯路,我若見着能拉一把,總不能袖手看着。到如今,挽回不得,我也不強求的。”

他笑一笑,道:“将來,我的婚事,還要請父親母親,幫我多掌眼的。”

他有心寬慰父親,字字句句是将來,落入耳中,聽得楊宏長嘆一聲。

楊宏拿起酒杯,道:“好,好……”

楊籍以為這便是回應了,恭敬地手執酒杯,微低半分,與楊宏的杯輕輕一碰,而後仰首飲了下去。

楊宏的眼睛一瞬間就紅了,這才将酒喝了,将酒杯放在桌案上,伸手向楊籍道:“我的兒——”

楊籍本欲為二人斟酒,傾身之時,手卻突然一抖,酒壺重重地磕在桌上。他有些無措地看着自己失力的手,下意識便對楊宏說了抱歉,而後便要去執壺,可是僵硬的手卻根本不受控制。

他整個身體毫無支撐地倒向一邊,将整個酒壺拂下桌案,他亦失力地向地上墜去。

楊宏起身扶了一把,将他攬進自己懷裏。

“父親……”

楊籍有些無措地喚他,一張口,立刻便有鮮血噴了出來,一時濺得滿身滿臉,連楊宏的臉上,都無可避免地沾染了幾點血跡。

楊籍眼中分明是有些遲來的害怕了,淚意也湧了上來,口中不住喚着“父親”。

但楊宏只是抱住了他。

楊宏沒有叫人前來,只是将他攬着,低頭用慈愛而溫柔的目光望着他,道:“七郎,不怕,快了。”

可楊籍臉上的恐懼、不解還有痛苦交雜的表情,終究還是看得楊宏不忍了。他終歸還是錯開了目光,只輕輕拍着楊籍的臉,不住道:“好孩子,快了……”

這一杯酒,很快的。

好孩子,不要怕。

光禿禿的枝頭被風帶落三分薄雪,楊宏感到自己懷中的孩子漸漸不再動彈。

他一雙老眼中的淚,終究還是緩緩落了下來。那沉悶而悲涼的嚎啕,低低地在院中盤桓不去。

他楊宏一生有三子二女,兒子個個優秀能幹,女兒盡是聰慧有才。可惜啊,幼女早年夭折,長女出嫁後即難産身亡,一個也沒能留在身邊,就只剩下了這三個兒子。

他用心地教養着這三個兒子。長子果然成為了上京世家人人稱羨的郎君,滿京的長子繼承人,在同樣的年紀裏,沒有一個能比楊策更加優秀,沒有一個比他在朝中站得更高。

他把所有的心血都留給了這個長子,等待着他将楊家推向更高的位置,等着他完成自己未完的宏願。

但就在不久之前,這個讀過太多書、明得天下理的孩子,終究還是被楊家壓垮。他的道不與道同,理想與現實也相差太遠。

與其說他是自己接受不了,最終選擇了死亡,不如說,是他這個父親,教了他太多理,才逼他追尋了正确的理,才逼他走向了死亡。

他還有一個小兒子。

這個小兒子,鋒芒更甚,聰慧更甚,走着家族與前輩們鋪好的路,本來可以與收成的長子相輔相成,一路走到更高的位置。

但這個兒子也被他毀了。

他在祠堂打斷了棍棒,打斷了幼子的腿骨,打斷了他半生的心意與理想,也打斷了他的昭昭前路。

從此後,他與幼子的半生,便成了一程徒勞無功的較勁。他要逼他認錯,逼他回頭,逼他回到正确的路上,卻只能逼得他越走越遠。

于是,他就只剩下了楊籍。

這個兒子不夠出挑,但卻足夠乖巧,只有他從小就聽話地守在父母身邊,像一只怯懦的雛鳥,不向外飛,只肯留在父母溫暖的羽翼。

所以所有脫離了嚴格話語的甜溺愛意,都順理成章地落在了楊籍的頭上。

楊宏有最寄予期望的兒子,有最盼望成才的兒子,卻只有一個作為父親最心愛的兒子,那就是楊籍。

而現在,這個最愛的兒子,就躺在他的懷裏。

楊宏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的痛意,那個最可愛的小女兒夭折的那天,也是一個這樣的深冬,他抱着小小的一個女兒,拿自己的大氅裹住她,也沒能讓她冰冷的體溫重新變得溫熱。

當初的痛已經去得太久了,他幾乎都要忘了,沒想到二十年以後,他又要這樣再重新感受一遍。

只是這一次,是他親手殺死自己的孩子。

楊宏非常清楚楊家沒有以後了。他的小兒子鐵了心地要追求真相,哪怕把整個楊家拉下水也在所不惜。他從前管不住楊簡,如今自然也管不住他。

楊簡早已走到了太遠的地方,楊宏叫不回他,救不回楊家,唯一能做的事,就只剩下這一件。

他要把自己最愛的孩子送走。

楊籍雖懦弱,卻絕對不肯丢下自己的家人,将來楊家人難逃一死,他必然願意與家人同赴死局。

可到了那時候,他難道要叫自己家已經嫁出去的那幾個女孩,來為家人收屍撿頭,來為戴罪的家人送葬埋土嗎?

他親眼造成謝家的一切,總不能再叫自家的孩子,再走上這麽一條路。

楊宏淚流滿面,蹒跚地抱着冰冷的楊籍,想要站起,卻再也無力站起。他踉跄一步,抱着自己的孩子,重重地摔倒在冰天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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