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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容離開治療室後，并沒有去見陳笙，他随口扯了個謊騙過淩風，打發對方去跑腿，自己趁機從後門溜走了。

他現在誰也不想見，什麽話都不想說。事實上當一個人混亂了七年忽然回歸正軌，誰都不會馬上适應，只想暫時靜靜。他去了機場，連夜飛回南方故鄉，徑自去了老家的公墓。

他獨自一人站在母親的墓碑前，凝視照片上的女子，直到腿腳僵硬，膝蓋不由自主地酸疼起來，才聲音低低地開口說了一句。

“媽，我回來了。”

母親依舊明眸皓齒，只是再難顧盼生輝。他喉嚨一哽，頓時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他是真的不孝。

母親下葬時，他不在場，之後更是一次都沒來掃過墓。那七年過得渾渾噩噩，他精神正常時不敢想起，瘋癫時更不曾記得。他想如果母親知道自己過得如此混賬，大概會一邊破口大罵，一邊心疼得直掉眼淚。

韓容仰起頭，捏了捏發酸的鼻梁，等情緒漸緩後，彎下腰采了一朵長在墓碑前面不知名的小白花。

“改天再來看您。”

韓容順着臺階拾級而下，在盡頭看見一個極其英俊的男人，身材高大，劍眉薄唇，瞳仁漆黑熠熠閃耀。

韓容忽然而然地記起學生時代的陳笙總是霸占了校草榜首，課間閑暇時他總聽得女學生竊竊私語說對方的眼睛裏藏了一盞荷花燈，溫柔醉人。

“淩風和我說你跑了，我猜你在這裏。”

“你醒來後，一定會來這裏。”他說得很篤定，神态語氣間是相識多年的自信。

“好久不見。陳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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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容微笑着對他打招呼，像個熟悉的客人。

陳笙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有很多話想告訴你。”

“嗯，你說。”

“我沒有背叛你。那個學弟是我用來欺騙父親的煙霧，彈，父親不喜歡你，我不想讓他傷害你。”

“嗯。”

“得知你生病後，我請來了國內在精神領域頂尖的醫生，其中也包括季延。我不知道他對你圖謀不軌，更不知道他會利用職務之便催眠你加重你的病情。沒能阻止他，我很抱歉。”

“嗯。”

“這七年我一直找你，一直不被允許探視。”

“嗯。”

“我……”陳笙覺得自己藏了千言萬語的話要對他說，但一時又不知說些什麽，該從何說起，詞窮了很久，他才神色小心又誠懇地說: “我們從新開始，好不好”

韓容笑着搖了搖頭，看見陳笙的眼睛在一瞬間暗了下去，就像荷燈驟滅。他聽見對方沉着聲音問， “為什麽”。

“倒不如問問你自己，究竟是依然愛着我，還是不甘心。 “

陳笙來不及回答，韓容截斷了他的話。

“七年了，陳笙。”韓容走近他，把剛摘的花插進對方胸前襯衣的口袋裏，雲淡風輕地笑了下， “再愛也曲終人散了。”

他說完後幹脆利落地轉身，單手插着兜，慢慢走遠，纖瘦挺拔的背影既潇灑又風流。

此時此刻陳笙明白，韓容徹底回來了。

只是不再屬于他。

陳笙撇撇嘴角，臉上露出一個極淡極苦的笑容， “你怎麽就不相信，我是真的還愛着……”

那些來不及開口便已錯過的情話，大概只能漸漸消散在漫長的七年時光裏，亦或是說給冷風聽。

把話攤開來說明白後，韓容也不再恨陳笙。畢竟彼此曾将真心交付過，若是落得難堪收場，也不應該。只是他真的不想再見對方，不想有人再提醒他那段年少無知遺憾而終的過往，不想記得他失去母親的事實。

如果現在還瘋着就好了。

突然而然的，韓容心頭湧上這麽一個可怕可笑的念頭。

他輕輕地笑了下，想瘋子也有瘋子的快樂。只是常人不懂。

坐上回程的飛機時，韓容想自己可能是病了，才正常不到24小時，他竟無比懷念那段瘋癫的日子，醉生夢死，令人上瘾。

韓容披着一身風塵與星霜回到公寓，沒有溫暖的燈光亦沒有做好的飯菜與暖好的被窩。他把整個人摔進床裏，蒙上被子倒頭就睡。

他還記得曾有人對他說過，睡一覺，醒來後一切都會變好。

然而并不是。

韓容睡得不踏實，大半夜滾下了床，腦袋撞到地板上磕出一個包，他捂着額頭，恨得牙癢，低聲罵一句， “騙子。”

空蕩蕩的房間依舊冷冰冰，沒人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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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表面上看着風光無限，實際過得一塌糊塗。

比如現在的韓容。

他似乎成了一個生活白癡，連最簡單的泡面都能煮成黑暗料理，叫來的外賣又突然伺候不起變得嬌貴的胃，吃什麽都不合口味，咽下去馬上就會吐出來。站在鏡子前摸了摸日漸消瘦的腹肌，為了防止自己的魅力打折，即使胡吃亂塞也必須塞進去。

“嘔……”

在消滅了一個KFC全家桶的一分鐘後，韓容沖進衛生間抱着馬桶吐得天昏地暗，精疲力竭。渾身脫力後躺在浴室冰涼的地板上，飄忽不定的眼神從牆櫃上擺放的心理書籍《斯德哥爾摩》一掃而過，最後定格在畫滿小星星的天花板上。

他還記得自己曾有一個五歲智力的人格，纏着某人要摘星星。某人爬上梯子，用顏料筆把家裏的天花板都一顆顆地畫上了小星星。

“搞什麽啊……”

韓容擡起手蓋住了眼睛，心力交瘁。

他想他可能是真的病了。繼吃什麽都吐之後，他又開始了沒日沒夜的失眠。腦子裏的一根弦崩得很緊，心髒咚咚咚得跳得劇烈，明明周圍什麽也沒有，他卻仿佛聽見有人在哭，撕心裂肺，痛徹心扉。

在一個月後的大白天，韓容頂着烈日，走進了一家在網上口碑不錯的私人心理診所。他覺得自己再不得到有效的治療與緩解會立刻暴斃。在排了兩個小時的隊伍後，他終于見到了這家診所中業務最突出的醫生的廬山真面目。

韓容拉開椅子坐了下來，笑着問: “最近重案組不忙嗎你怎麽有空出來兼職。”

白心懷依舊端着一張不食人間煙火的女鬼臉，在細細端詳對方憔悴的臉後，道: “可以說出你的困擾，我願意傾聽。”

“好啊。”大概是破罐子破摔了，韓容信了這個本職入殓師兼職法醫和心理醫生的女人鬼話，坦言道: “我覺得自己仍舊忘記了很多重要的事情。我想通過催眠，把丢掉的記憶找回來。”

白心懷沉吟道: “控夢療法有一個特點是專一性。被“控夢”催眠過的患者無法再接受第二個醫生的心理疏導與精神治療。因此你提出的這條路走不通。但我認為，既然這是屬于你自己的記憶，那麽世上沒有比你更具資格支配，擁有它的人。與其借助外力，不如求助自己。”

“你說的不錯。”韓容點頭贊同，站起來告辭，微笑着對她說: “很感謝你的專業建議。再見。”

回到公寓後，韓容拿着水果刀站在等身鏡面前。他還記得七年前他是如何自我催眠，分裂出另一個人格。那時候，他一邊回想母親慘烈的死相，一邊割自己一刀，一遍又一遍，反反複複地逼迫自己沉浸在鮮血淋漓的回憶裏，不斷給自己下精神暗示， “犯罪側寫三要素，犯罪兩分法，地理側寫三要素……”

自然而然的，最後誕生了一個變态。

韓容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半晌，認真的清洗水果刀，然後走到客廳裏，坐在沙發上削了一個蘋果吃。他又不是神經病，怎麽可能再次自殘。那時候他被仇恨蒙蔽雙眼，想出了極不安全的自我催眠，從而導致了一系列狗逼倒皂的雞毛事。

怎麽可能讓歷史重演。

再者，這一次，他不是為了報仇，而是想看清真相。

慢吞吞地吃完了一個蘋果，擦幹淨手後，韓容身體向後倒在了沙發上。他望着天花板，盡可能地放空自己，嘴裏念着精神暗示。

“我要找到全部的自己……從小到大，點點滴滴，一絲不漏。”

沉靜舒緩的聲音在客廳裏回蕩，一顆又一顆安靜的小星星忽然發出昏黃的柔光，好像活了過來，紛紛跳躍到他身邊，手拉手跳起了舞。

非常歡樂，充滿童真。

韓容漸漸閉上眼睛。

他來到了一座充滿歡聲笑語的卡通城堡，守門的侍衛是兩只憨态可掬的起司貓。它們正忙着埋頭吃小魚幹，沒空也沒心思阻攔闖進城堡的韓容。

走進城堡大門，韓容看見了那座裝載他所有記憶的龐大宮殿，依舊是回旋的長廊，緊鎖的房間。他伸手撫摸門框，一遍一遍說服自己， “門背後的人是我自己。無論發生什麽，我都不會害怕不會抗拒。”

就像是通關口訣起了作用，房門應聲而開，鎖還好端端地挂在上面。韓容心生疑惑，伸手去摸，卻接觸到平滑的木板，原來這是一把畫上去的門鎖，竟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

房間裏， “韓容”坐在電腦面前碼字。寫手人格的他有些輕微自閉，厭惡人群。

“雖然外面的世界妖魔鬼怪橫行，但是我們一個人也可以過的很好。而且在不遠的将來，會有另一個人出現，陪你走未完的人生。他會做你愛吃的飯菜，無條件地包容你的壞脾氣，無論你多晚回家都會給你留一盞照明的燈，他永遠不會使你感到孤單與難過。”

“現在跟我走吧，去看看公園裏新開的花。”

韓容對屋子裏的人伸出手。

那人遲疑了下，然後慢慢走了出來，握住了韓容。

緊接着，宮殿裏所有房門一扇接一扇打開，裏面的人紛紛飛奔向韓容，穿過他的身體，變成了他的神經，骨骼與血肉。

城堡外彩蝶紛飛，鼓樂齊鳴。

此時此刻，韓容方才明白。這是造夢師為他量身打造的歡樂城，而不是什麽關着“王子”的牢籠，每間卧室都挂着形同虛設的鎖，只要他自己願意，随時可以進去或者離開。

一直以來，困住他的人，是他自己。

歡樂城上下狂歡那刻，也是韓容願意徹底接受現實，擁抱過去的時候。所有的“韓容”，無論好的好的壞的，都會融為一體。

這是莊周與蝴蝶的唯美訣別，也是造夢師給夢者留下的最後一個夢境。夢醒之後，莊周仍是莊周。這時，所有人都會告訴他，只是大夢一場，蝴蝶不曾存在過。

這時候，城堡外放起了千樹萬樹的煙花，在節日氣氛最濃烈的時候，歡樂城漸漸化為齑粉。

夢結束了。

韓容該醒了。

天花板上一顆又一顆小星星，在燈光照耀下，紛紛閃耀。明明是畫上去的，卻看起來像真的一樣。

韓容擁有了全部人格的記憶，也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極端的方式必然伴随着無可預知的後遺症。

一切始于他的自我催眠。這種目的性極強并且統一的人格分裂，能令主次人格互相感知。随後次人格日漸成長愈發獨立，意圖取代主人格。當韓容意識到自己越來越難以控制對方時，再次自我催眠，欲殺死對方。而對方及時發現，切斷了兩者的聯系。

催眠進行中，韓容分裂出了第三人格。沒有人甘心當一個附屬品，第三人格也加入了争奪主權的戰争中，于是又有了第四，第五，第六人格……

大概是覺得自己還可以搶救一下，他上網查找國內頂尖的精神科醫院，來到雪州市第一醫院。等電梯時，看見了把普通的白大褂穿出超模範的季延。就在他驚嘆于對方過于俊美的長相時，季延主動上前與他攀談起來。

“你好，發現你一直在看我，需要幫助嗎”

“……請問精神科怎麽走”

“在後面那幢樓，我帶你去吧。”

“謝謝!”

韓容跟在他身後走，看他背影挺拔好似一棵迎風的玉樹，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 “醫生，你屁股挺翹的。”

“……”

韓容對天發誓剛才是第六人格在說話。那是一個喜歡男人的妖豔賤貨。

他對上季延審視的眼神，臉上露出一個腼腆的笑容， “說來你可能不信，我身體裏藏了很多很多人。”

出乎意料的，季延并沒有懷疑他的話， “我相信。你的病情很罕見，可以讓我了解嗎我也是這裏的精神科醫生。”

當然，他沒有告訴韓容，他是實習醫生。

“好啊。”

“……”答應得如此迅速也是第六人格幹的。

“我帶你去治療室。”

在藍風草的作用下，韓容很快進入深度睡眠。季延關掉了室內所有的燈，天花板上的小星星忽明忽暗。溫柔清澈的聲音緩緩響起，仿佛一股涓涓細流，劃過心田。

“為什麽難過”

韓容沉默了很久，才緩緩吐字，頗為艱難道: “我的媽媽……去世了。”

“你想再見她嗎”

這次沒有猶豫，斬釘截鐵地回答: “想。”

“我能讓你見她，前提是你必須給我絕對的信任。”

“好。”

“你叫韓容，今年十五歲，就讀于XX中學，像往常那樣放學回家。因為這次測驗得了優秀，母親帶你去本市新建的歡樂城游玩。看見了嗎，就是那座宮殿，往前走，不要回頭。”

沉睡中的韓容臉上露出了一個宛若孩童般純真快樂的笑容。

季延目光溫柔地凝視他，過了很久，看一眼手腕上的表，輕聲道: “韓容，天黑了，該回家了。”

韓容皺起了眉頭，連連搖頭: “不回家，我要和媽媽在一起!”似乎想起了什麽，他的五官扭曲起來，神色時而猙獰時而痛苦。

季延放柔聲音，繼續安撫: “那就留下吧。這裏絕對安全，沒人會傷害你們。”

露骨的獨占欲呼之欲出，季延閉上充滿瘋狂之色的眼眸，執起韓容的手，緩緩低頭，落下一個虔誠的輕吻。再睜開時，眼裏只有似水流年般的恬淡與傾世溫柔。

“這座城堡為你而建，一世歡樂，永不打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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