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楔子02

第2章 楔子02

周維揚平常不怎麽抽煙,剛那監制發了一根,他扔也不是,擱口袋也多餘,于是走到甬道的盡頭,把窗戶推開,在那吞雲吐霧,順便靜靜心。

隔一堵牆,洗手間裏傳來談話聲。

周維揚正要撣灰的指尖頓了下。

“姐,我托人去廟裏找了,實在沒找着,你那耳環在哪兒買的?我再給你買一副去好了。”

幾秒後,有人應:“不要,不一樣。”

淡淡的,無奈的一聲,撞進他的耳朵。絲毫未變的音色,柔軟而動聽。

周維揚側過身,看着面前黑色的大理石牆面。

玻璃将他颀長的身姿映在裏面,他虛虛地望着自己,聽裏面女孩子談話的聲音。

“那我明天再去找找?”

沒有回應。

很長一段時間沉默過後。

徐珂說:“哎,實在不行我讓吳星杭再給你買一個就是了。我去說,你不用出面。”

棠昭說:“不是吳星杭。”

徐珂有點意外:“不是他?那是誰啊。”

棠昭沒說什麽,“你別操心了,我改天自己去找吧。”

“不是,那廟那麽大,你上哪兒……”

說到這兒,兩人正往外走,周維揚看過來。

他那麽高大一個人站在那兒,誰也不能視若無睹。

兩個女孩子看着這男人皆是一怔。

棠昭在帽檐下的眼睛擡起,看到他的瞬間丢了表情。

徐珂立馬端起笑:“周總好。”

周維揚:“你好,徐珂。”

男人一身正裝,被煙氣籠着。面龐白皙,即便煙塵苦澀,但因為抽煙的人長得過于俊美,畫面就顯出一種電影場景般鳥月朦胧的質感,削弱了煙草氣味的負面攻擊性。

可以說,他的外形不遜色于君宜旗下的任何一個男演員。

徐珂在心裏大呼:好絕的一張臉,真是名不虛傳的男妖精……

周維揚視線平移,看向棠昭。

沒有什麽笑意,只是不動聲色地打量着她。

他面如冠玉,眼含桃花。看誰都深情,看誰都像是蠱惑。

棠昭沒有閃開視線,但她覺得自己失态了,臉色一定很不好看。

她僵硬一笑,“周總。”

他出聲很淡:“嗯。”

在大腦空白的那一瞬間,她的沉默就是一種失态。等反應過來之後再如何補救都會顯得虛假作态,而遲緩地反應過來,她的第一選擇是逃避。

想要逃出那雙深琥珀色的眼睛。

和徐珂轉身走了一段路之後,棠昭聽見徐珂在低笑:“簡直不可思議,周維揚居然知道我的名字哎。”

要知道,她只是一個藝人助理,吃了上頓沒下頓那種。

“他怎麽會知道我的名字啊,我倆好像是第一次見吧,奇了怪了。”徐珂還在詫異。

坐到酒桌上時,棠昭發現自己出了一手汗。回想剛才那張棱角分明的臉,她默默地在想:長大了啊,周維揚。

多久沒見了呢?甚至不需要計算,流逝的每一道時間在她身體深處落下一圈一圈刻骨銘心的印痕。

八年了。

成熟了好多。

時間真是神奇的東西,能讓纨绔不訓的少年也變成從容有禮的大人。

“怎麽全是果汁啊!!酒呢!五糧液呢!二鍋頭呢!朕的茅臺呢!”一個男演員指着一桌果飲喊着不夠痛快。

“我安排的,誰有意見?”周維揚從外面走進。

“不喝酒啊周總。”那男演員問他。

在周維揚這兒有個不成文的規定,有女演員在的場子,他從不讓放酒。

周維揚到上座,說道:“開車來的。”

“您是不國外待久了,咱們中國人的酒桌怎麽能沒有酒助興?”

周維揚說:“誰統一中國人的酒桌了?我們周家好像是沒有這樣的規矩。”

那男演員被噎了下。

即刻,旁邊一個女生喊了聲:“說得好,我家也沒有!”

衆人笑了一笑,凝重的氛圍又散漫下來。

周維揚又問:“還想喝嗎?我讓人給你拿一瓶?”

男演員洩氣說:“不要了。”

他沒什麽笑意地笑一下,“那就坐下吧,別愁眉苦臉的。”

周維揚說話時嘴角總帶點弧度,他長了一張寫滿個性與情感的臉。

跟小時候有一個地方沒變,總是笑起來很薄。

這個薄可以是單薄,也可以是涼薄,縱使言語之間再溫和,也給人邊界感。

無外乎一種天之驕子的優越。

她還記得,從前有人覺得他生得太漂亮,叫他去試試演員路子。

他爺爺想都沒想,說維揚演不了戲。他這張臉啊,往鏡頭底下一站,監視器就讓他玩世不恭的氣質填到沒空間,不剩半分可塑造的餘地。

你叫他演底層人物?演打雜的,演小厮兒?觀衆不能信的。

他就只能是個公子哥兒,有錢的,揮霍的,不把旁人放眼裏的,身邊得圍着一幫人伺候的。

時隔多年再見他,被這一段話再一度刺中,棠昭領悟到大導演看人的眼睛有多毒。

席間,周維揚和王子恒聊了會兒的劇本和發行的事情,沒有什麽話語權的演員也沒太多插話的空間。

人多的場子,棠昭可以安靜待會兒,不會讓人覺得她的沉默不通世故。

飯局維持得不太長,周維揚也沒插科打诨,全程撿重點說。

看得出來他沒有那麽多閑情逸致在這兒閑聊,大概是還有工作要趕。

快結束時,旁邊幾個男人起身圍在一起說話,棠昭也稍稍松了松姿态,低頭看一眼手機消息,那道微磁的聲線貼在耳畔,有着刻意壓低,只讓她聽見的克制,一聲問候:

“怎麽看着比電視上還瘦?”

棠昭側眸便看見修長漂亮的男人倚桌而立。

他一手抄在褲兜裏,一手端着杯子,沒有做好準備的迫近讓她吓一跳,手肘一動,就拱翻了面前的酸梅汁,暗紅色的水液順着桌沿淌,周維揚的褲腿頓時被洇濕一大片。

他感覺腿側濕濕的,低眸一看,不緊不慢地撤開,輕輕勾了下唇角,沒笑意,反而有些蒼白,看着她:“走神兒呢?”

棠昭慌亂地挪開杯子,想取紙巾幫他擦一擦。

“沒事。”周維揚說。

棠昭起了身:“好久沒見了,周維揚。”

比起周總,她還是更喜歡喊他的名字。

周維揚沒跟她說好久不見,他深色的眸子頓時與她拉近距離,好像帶有貪心地注視着她,手指緊緊摩挲着玻璃,面上還是不露聲色,只說:“好好吃飯,我說真的。”

當吃了嗎成為固定的寒暄語後,誰還能分清到底哪一種關心是發自肺腑的?

棠昭看着他,恍然在回憶。

他們分別時,她說的那句話是什麽?

——永遠不要再見了。

永遠,原來也就一個八年的周期。

是她摸爬滾打的八年,也是他孤枕難眠的八年。

漫長的時間,足夠讓人修煉出一副僞裝的笑貌和獨當一面的能力,遮住少年時期刺破人心的鋒芒。

棠昭微笑:“好。”

周維揚看着她,像是揣摩着什麽。又過會兒,他說:“哪天有時間了聯系我,單獨見個面吧,有事商量。”

棠昭不是唯命是從的性子,尤其是對着前男友,說不上敵對,也沒什麽好氣。她笑說:“周公子花名在外,那麽多眼睛盯着。單獨碰面這事兒,你是不怕生出點幺蛾子,我還怕呢。”

她今天沒穿高跟鞋,說話時要仰面看他。周維揚也配合地折了折身,在她身上落下一片陰影,在她這句話裏,他的視線顯然變深了一些。

他沒有辯解什麽,只是說:“談公事,很重要。”

棠昭:“如果你說的是電影方面的事,演員和投資人談,是不是越級了?”

周維揚打斷她的猜測,說了五個字:“跟我回北京。”

他的聲音很沉,比往常還要更深邃許多,那麽擲地有聲的一句邀請,沒有頭沒有尾,卻好似确信她能夠領會他的意圖。

是哪一種跟,是哪一種回。

她還沒有回答,他又道:“條件你開,考慮一下。”

棠昭問:“這難不成就是你投這部戲的原因?”

聞言,周維揚笑了:“如果我說是,你是不是要罷演?”

她也笑了:“當然不會,這麽好的機會,我感謝你還來不及呢。”

周維揚凝視着棠昭,随後将杯沿放低,碰了碰她的。

他喝掉最後一口,将杯子擱在桌邊,壓緊一張名片。

“我等你消息。”

棠昭看他遠去的身影,短暫地失了神。

她抽出他留下的名片。

周維揚的電話一直沒換。

棠昭第一次真切地體會到在這個圈子的身不由己是在今天,每走一步都是措手不及,都是命運的棋。

說得好聽點,他這是雪中送炭。

說難聽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

回去之前,周維揚去了一趟橫店。

彼時已經入夜,江南的冬夜陰沉冰冷。

周維揚這兩天是真沒休息好,車也懶得開,就讓酒店派了輛商務車給他送過去,路上一直犯困,他坐後面歇了會兒,再醒過來一看手機,電話漏接了四五個。

周維揚挑了周延生的號碼回撥過去。

周延生問他:“你上哪兒去了?”

他沒太醒,聲音低低的,還很沙啞:“杭州,談新項目呢,怎麽了。”

“王子恒那個?劇本怎麽樣?”

周維揚直言:“不怎麽樣,故弄玄虛,一股子文青病,夠自戀的。”

老爺子怔了下,然後哈哈大笑一聲,他這笑聲可比年輕時那吆五喝六的勁兒平易近人多了,果然人不上班就會變和藹。

“你這是鐵了心賠錢也要做啊。”

“賠倒不至于,我又不是傻子。”周維揚想了一想,又說,“不過這回得勞您駕,回頭支兩個靠譜的編劇給我,我想辦法補救一下。”

周延生意味深長嘆一聲:“從前我拍戲的時候啊,就最讨厭投資人指手畫腳。”

“那我就當您最讨厭的人吧。”周維揚沒往心裏去,漫不經心地笑了聲,“我也談不上多樂意,就是一看到這幫藝術家擺譜兒就煩,想治一治。”

周延生問他:“真打算改劇本?”

周維揚閉着眼聽電話,懶洋洋說:“改啊,大刀闊斧地改。回去就談明年賀歲檔的排片,保底兒給我掙個30回來。”

“你可別意氣用事,得罪人啊。”

“得罪人?”周維揚狡黠又篤定地一笑,“我讓他嘗嘗人民幣的新鮮,看到時候還剩幾根反骨跟我橫眉冷對。”

老爺子估計在喝茶呢,那頭傳來叮叮當當的瓷杯碰撞聲,聞言笑了:“現在瞧瞧,當年不讓你去學導演也挺對的,不然豈不是浪費了你這野心魄力。”

周維揚也想承認自己沒什麽藝術天分,不是那塊料,然而正要出聲,周延生忽又冷不丁問了句:“對了,你見過昭昭了?”

“……”周維揚喉嚨一緊,突然啞巴了。

過會兒,才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

他爺爺還不依不饒扯這個:“你倆得多少年沒見了?她還記得你?”

他捏了下眉心,語氣又沉了些:“還有工作呢,您就別沒話找話了,挂了啊。”

“诶。”周延生喊住他,“這麽晚了還工作,獨挑大梁沒那麽容易吧?自己注意休息。”

周維揚笑了起來,“從前怎麽沒見你這麽貼心,我知道。”

電話挂斷,車在這座假皇城的長街停下。

江轍一臉茫然地回頭看他,“這兒拍宮廷戲呢,你要送什麽啊周總。”

他實在不知道為什麽要大晚上跑片場來,咱也沒有項目在這兒啊?不過倒是有個劇組快殺青了,緊鑼密鼓地在這補收尾的戲。

棠昭在這戲裏演了個女三號。

周維揚側眸看向窗外,長街擺滿拍攝設備,狹窄的古街人滿為患,熙熙攘攘。

他一眼看到了穿着清宮服的棠昭,她安安靜靜地坐在風裏。

直到一輛四輪小車架了個炮筒狀的工具被推過來,擾亂了他的視線。

開車的司機挺好奇:“這什麽東西。”

江轍告訴他:“造雪機,一會兒拍雪景戲吧大概。”

他頭一偏,也看了旁邊安安靜靜坐着等戲的女人。

江轍說:“我覺得棠昭真挺漂亮的啊,小美人冰清玉潔的氣質在她這裏到頂了。也不是特別抓眼的那種明豔,但就挺特別的,演藝圈獨一份。”

他感慨着:“長得這麽脆弱,沒想到也是個拼命的人,怎麽就不溫不火的。”

造雪機裏噴湧而出的雪花剎那間布滿夜空。

那邊導演在喊着action。

周維揚将車窗降下,幾粒雪片落在他的肩上。

過很久,他出了聲,忽然問:“你見過故宮的雪嗎?”

江轍看他,搖着頭,說,“我好像還真沒雪天去過故宮,比這兒的更好看嗎?”

周維揚低斂着眉目,像是在回憶着什麽,又過許久才說:“比這兒更冷。”

江轍還在揣度這話是不是有什麽深意,喃喃着,“現在故宮好像不讓拍戲了吧?說是損害文物?”

周維揚沒接話,少頃,将一個東西遞過來。

放在小小的密封袋裏的,是一枚黑色蝴蝶形狀的耳環。不大也不沉,往下墜的流蘇。

“這個給她送過去,別聲張。”

江轍一愣,原來昨天周總讓人翻遍寺廟,就為找這個啊。

他接過:“給誰啊?”

“棠昭。”

江轍又怔一下,敏銳地嗅到一絲瓜的氣息。

江轍拿了東西,下了車一路小跑到在等戲的棠昭面前。

他跟她說了幾句什麽,棠昭接過耳環,身子往後仰一些,方便越過江轍,看向十米開外的車。

周維揚的車窗開着,眼前沒有遮擋,與她對望。

她的眼神很平靜,甚至有些呆,可能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

他想,“脆弱”這個詞用對了。

那一年,就是這樣一雙脆弱的眼長久地看着他。

她說,我想知道,是所有戀人的結局都是這樣的嗎?

如果不是的話,那為什麽、偏偏是我們啊?

我不想接受,我不要就這樣算了。

算了,我們還是……永遠不要再見了吧。

隔着這片茫茫的雪,周維揚跟她對視着,誰都沒有回避視線,渺茫的霧氣削弱了試探的機鋒。

彼此的雙眸,就像是互為夢境。

仿佛後來的天南海北,往事迢迢,那些濃烈的,鮮活的,愛也好,恨也好,全部埋在那片京城的大雪。

最後,就只剩這場夢了。

誰醒不來,誰就滿盤皆輸。

上上簽确實沒那麽讓人高興,求得再多,也解不開一個十八歲的結。

“昭昭,別來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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