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黃昏雪01

第3章 黃昏雪01

棠昭第一次來首都是在十七歲的十月。

祿口出發,A座靠窗,她全程從舷窗望外面,将近兩個小時,直到雲霧散盡,底下蒼黃冷勁的北方土地色塊,變成了一道規整有序的繁華燈影。

她睜亮眼睛,一根指頭點在玻璃上,好像巍峨的古城都被覆在了她的指紋之下。

棠昭輕聲感嘆:“哇,北京……”

黃昏,飛機降落首都國際機場。

取了行李,棠昭出門就見到了穿長風衣的青年,對方一手舉着手機,一手擡起來,沖着她招:“這兒呢。”

棠昭在心裏默念了一下這人的名字:周泊謙。

媽媽還特意叮囑,要喊哥哥。

棠昭拖着箱子小跑過去,輕輕地喊一聲:“泊謙哥。”

周泊謙見她裏三層外三層裹着,不由笑了,“南京這麽冷啊?”

男孩子長得高瘦,棠昭要擡頭看他:“南京不冷,我怕北京冷。聽說十月就下雪了。”

他接過她的箱子,笑說:“早呢,還沒到時候。”

棠昭把圍巾扯了,瞧一眼玻璃門裏的自己,聲音輕輕的:“我好傻,像個粽子。”

她說完,轉頭看了眼周泊謙,男生也在看她,嘴角帶一點笑,很英俊,很溫和。

雖然沒見過,但他們的淵源在長輩的口中已經不算新鮮了。

那時棠昭問媽媽,泊謙是哪兩個字,媽媽說是淡泊的泊,謙虛的謙。中間那個字,本來取的是柏樹的柏,只不過為了襯她的木,所以才改了這個。

據說水木相生,合得來。

取名真是個學問。

棠昭那會兒還似懂非懂地問:為什麽要合得來?

媽媽笑了:你奶奶和他奶奶給你們定了個娃娃親,取名自然也要花點心思。

棠昭坐車上偷瞄着周泊謙,想着媽媽的話,有點不好意思地紅了臉。

周泊謙在外交學院念大三,比她年長三四歲的樣子。人如其名,有種儒雅淡泊的氣質。

“長途跋涉,是不是特累?”周泊謙開着車,看一眼副駕的棠昭。

她點點頭:“有一點困。”

“你睡會兒吧,到了我喊你。”

棠昭應下了,卻睜着眼睡不着。

她對這裏的一切都充滿好奇。

這一趟來北京,是為了見周泊謙的爺爺周延生,周延生是京圈的大前輩導演,盤根錯節的影視圈裏,他是打頭的核心人物,中年之後開始轉型拍正劇,即便是後來聲名鵲起的第五代導演,也要畢恭畢敬地喊一聲老師。

中國電影史的教材用了整整三張紙記錄他的功勞。

棠昭不敢自稱是演員,她長這麽大總共也就拍過兩部戲,那時劇組在南京的小學挑演員,她被導演看中,被撿去客串了主角小時候。

聽說周延生正在拍的古裝劇劇組裏缺個年輕女演員,角色是個十六歲的格格。

媽媽方妍雪看了周導發過去的人物小傳,心想這個機會太難得了,這個角色簡直是為她女兒量身定做,要昭昭一定去試試。

為這個角色,棠昭在家裏還頂了一個月的碗。

周泊謙發現棠昭沒睡覺,跟她搭話,“這是南長街,前面就到了。”

棠昭趴在車窗看外面:“這條路好長啊。”

“所以大家都說麽,這紫禁城,進去了就真的插翅難飛了。”

她目色驚詫:“還好不是古代人。”

耳側傳來一聲輕柔的笑。

“能進去參觀嗎?”

周泊謙想了想,說:“過幾天吧,你估計還得去演戲呢,月迎格格是不是?”

棠昭點一點頭,回眸看他,“周導的戲都是在故宮取景嗎?”

“正劇都是,不過我爺爺統共也就拍了兩部古裝片。”

“他好厲害。”她适當地在嘴上抹蜜。

要知道,即便是知名導演,也不是人人都能夠在這兒實景拍攝。

“還行吧。”周泊謙虛懷若谷,“時勢造英雄,況且我爺爺的學生比他們這一輩厲害多了,拍反思片的那一批導演思想太陳舊了,做不出名堂來才轉電視劇。”

棠昭百度過。

周導的父親年輕時戰功赫赫,一直留在延安任職,周延生出生在西北,所以拍的電影都在展現一種渾厚的風土人情與民族特色,拍正劇氣魄十足,不過缺陷也明顯。

教材上是這麽寫他的:經歷過戰争的殘酷,鏡頭習慣于聚焦民族苦難,但由于出身較高,對小我的底層苦難缺乏認知與感受力。

——對周延生的那三張紙的分析她可以倒背如流。

棠昭說:“雖然現在看可能顯得陳腐,但是當年驚世駭俗,即便時無英雄,周導也不可能是庶子嘛。”

周泊謙笑了一笑,點頭說是。

棠家跟周家的聯系在她奶奶那兒。

棠昭奶奶年輕的時候在七機部任職,跟周延生的妻子是同門,關系很瓷實,用現在的話說,叫閨蜜。後來棠奶奶退了休遷回老家南京頤養,眼見棠昭高三了,一通電話打到周家:

北京高考不容易些麽,姑娘想考北影,戶口也在北京呢,可不能浪費了這資格啊!

周家自然沒二話。

于是棠昭就這麽懷揣着夢想北上了。

奶奶沒說出口的話是,也想讓周導關照着些,看看能不能把孩子往演員的方向培養培養。

她這一趟來,算是一舉兩得了。

哦不,三得,還得跟她的娃娃親對象……培養感情。

見到導演,是在南池子的一間四合院,改良過的房屋,三進院落,改成二層小別墅了。

周家父母不住這兒,算是周爺爺周奶奶的退休公寓。

棠昭進門時,周延生和他的妻子都在家。

屋內很整潔,到處都是書和照片,密密麻麻,客廳裏挂了個大大的主席像,書櫃一隅擺滿了陳舊的錦旗和勳章。

“昭昭,坐。”周延生留兩邊白花花的胡須,說話時須須跟着他的氣息打顫,面容冷峻,和采訪裏的樣子如出一轍,不過和棠昭說話時語氣挺随和的。

棠昭被喊過去落座的時候,周泊謙正幫她把行李往二樓搬。

“學過樂器?”周延生問她。

她點頭:“古琴,古筝都會一點。”

“舞蹈呢。”

“會一點古典舞。”

“古筝什麽水平?”周奶奶也過來問,老人家一頭白發,氣質柔婉,後來在北航教過幾年書,現在是退休老師。

棠昭說:“十級。”

“十級還叫一點啊。”她說着就笑了,“這麽謙虛。”

“一點”自然是一種收着的說法,她知道要削弱自己的鋒芒,因為這時并不是真的削弱。

是一種姿态。

格外重要的。

“劉海撈起來我看看。”

棠昭照做。

周延生瞧了沒一會兒,那邊廚房的惠姨喊吃飯了。

他拍着棠昭肩膀說句:“明天先去把轉學的事情安排好,過兩天帶你去試試戲服。”

說的是試試戲服,不是試鏡。什麽意思顯而易見。

棠昭按捺住悅色,點頭說:“好。”

剝掉把她裹得像粽子的外套,聽見那邊傳來一句“衣服放沙發就行”,棠昭稍微疊了一下毛呢大衣,正要擱下,看見沙發上随意散漫地丢了本數學必修五。

熟稔的教材讓人親切。

棠昭悄悄地掀開書封,看見扉頁上一個龍飛鳳舞的簽名。

三個字:周維揚。

惠姨見棠昭還抱着衣服,過來瞧了眼:“欸,這小少爺的書怎麽四處亂放。”

在惠姨把書本合上的最後一秒,棠昭又瞥了眼這個名字。

周維揚。

小少爺?

她聽媽媽說多了周泊謙的名字,還是頭一次知道,周導有兩個孫子呢?

不遠處傳來周延生的一聲——“不學就給他扔了,扔遠點兒,別放這礙眼!”

棠昭被吓得心髒都跟着一抖。

惠姨拿起那本數學書,剛一沾手,被旁邊的青年接過去。

周泊謙淡淡說:“我來收拾吧。”

因為周延生那句火氣十足的話,家裏氛圍登時變得幾分壓抑古怪。

還好周泊謙沉得住氣,他把課本嵌入書櫃,折返餐廳,從容地招呼大家過來吃飯。

到餐桌上,周延生問:“那祖宗呢?”

周泊謙道:“說是朋友過生日。”

“沒告訴他家裏來客人?”

“說了,但是這朋友太鐵了,推不掉。”

周延生不假思索:“給他打電話,立刻回來。”

周泊謙猶豫了一下,然後摸出手機,撥了個電話出去。

棠昭沉默地坐着,看看這一桌子的豐盛好菜。

周泊謙打開了免提,将手機放在桌沿。

然而,嘟了十幾秒之後,電話被挂了。

“……”

旁邊的老式蘇鐘敲過八點。

周泊謙見僵局難看,沒再打電話,将手機塞回口袋說道:“別等了吧,菜都涼了,昭昭還沒吃呢。”

周奶奶也說:“小孩兒麽,這個年紀都貪玩些。”

周延生脾氣沒消:“泊謙讀書的時候怎麽不像他這樣?一點兒不讓人省心。”

周泊謙溫和一笑:“維揚的性格皮一些,也不能人人都一樣。”

又沉默了約莫半分鐘,周延生說:“回來給他上規矩。”

這句顯然是說給客人聽的。

随後他發了話:“吃吧。”

-

棠昭住在二樓卧室,能看見院裏那顆黃橙橙、結了果的柿子樹。

隔壁房間的陽臺也在她的視野裏,惠姨說那是周維揚的卧室。

然而她在這家裏待了四五天,都沒有見到周延生的小孫子。

在這四五天裏,棠昭拿到了周延生給她的劇本,又緊鑼密鼓地辦好了轉學手續,棠昭是被安排在附近的子弟學校讀的,離家很近,惠姨打趣了一句:“今後能跟小揚一塊兒去學校了,也好讓老宋省省心。”

棠昭問:“誰是老宋。”

“是我們小少爺的司機。”

“就這點路還要司機送啊?”

她說:“他賴床,需要争分奪秒地睡覺。”

棠昭愣了下,有點無語地笑了:“好吧。”

國慶假期結束之後,棠昭上了兩天課,都是老宋送的她。

車是輛寶馬SUV,棠昭上車後,在右邊門側的儲物格裏瞧見一把瑞士軍刀,或許不是那個意思,但她私自理解為這是男孩子标記領地的符號。

于是就乖乖挪到另一側去了。

周延生在拍的劇是個皇妃的傳記片叫《鸾舞記》,棠昭演的是位早逝的格格,戲份不是很多,十幾場,臺詞也就三四頁紙。

“老宋,你覺得我有格格氣質嗎?”棠昭正坐在車裏背劇本,有點不好意思,但又實在好奇,就悄悄地這麽問了一句。

老宋從後視鏡裏看她一眼:“您不比那清朝格格漂亮多了,照片裏那些八旗子弟一個個兒的長得土了吧唧,歪瓜裂棗,哪兒能跟姑娘您比啊。”

棠昭讓他這張損嘴給逗笑了,也自信了些,笑出幾顆牙:“我第一次正兒八經演戲,有點緊張呢。”

老宋說:“周導親自挑的人,不能有錯,你放心演就成,趕明兒紅了可別忘了咱這風裏來雨裏去的交情。”

棠昭說:“那還用說,我給你簽名,簽一百張!讓你拿去賣錢。”

老宋開着車,呵呵笑了聲。

聊了幾句,棠昭也不想背臺詞了,就躺在後座望着晴朗的天,盤算起她走紅之後的事兒了。

一顆年輕的心,好在還能異想天開,壞在還會異想天開。

那時候不會想不好的,只覺得人生充滿了可能。

棠昭被分到傳媒班,她的文化課成績還可以,北京的題目的确簡單許多,所以她利用了一點上課的時間讀完了劇本。

棠昭來了之後,藝術班門口日常水洩不通。

“就倒數第三排那個,靠窗紮馬尾的。”

“哎我看到了,一眼看到了,這個是真漂亮,好清純啊。”

“學表演還是播音的?”

“好像學表演的,叫棠昭。”

“藝名還是本命?這麽特別啊?完了,我感覺黃怡夏校花地位不保了。”

坐在暮秋的陽光裏,棠昭慢慢适應着這裏的一切,同時包括同學們對她的打量。因為知道自己長相還算優越,她早早在成長過程中習慣了這些聲音,心中并無波瀾。

同桌陳婳是個學播音的女孩子,出去上了趟廁所回來手裏就多了點兒東西:“棠昭,又有男孩兒給你買奶茶了。”

噸的一聲。

一杯奶茶放在了棠昭的本子上。

“謝謝,但是我喝不下了。”

陳婳笑了:“謝我幹嘛呀,又不是我給你買的。”

奶茶還是被放在她的桌面上:“留着晚上喝吧,人家的一片心意。”

棠昭不輕不淡地應了一聲:“好吧。”

然後把遮住她劇本的奶茶輕輕地掃到了旁邊去。

陳婳說着,轉頭跟身後的男孩悄悄地說:“我找人看了日子,說今天最合适,跟人表白指定能成。”

棠昭對新同學的八卦沒有太大興趣,不過聽見那男生笑着回了一句:“哪個半仙兒這麽敢騙人呢?人周少爺能看上你?哪天也不合适啊,拿把鏡子照照自己長什麽樣吧,別成天癞□□想吃天鵝肉。”

“周少爺”這幾個字,讓棠昭的筆尖停留幾秒。

陳婳不留情地踹了他一腳:“煩死了,你別在這烏鴉嘴,萬一他真拒絕我,我全賴你。哪兒有說女孩子癞、——真沒素質!”

水筆落在草稿紙上,暈出了一個烏黑的圓點,棠昭望着那一點,忘了自己要計算什麽,于是就着黑點挪動筆頭,寫了一個四四方方的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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