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黃昏雪03

第5章 黃昏雪03

棠昭跟着李遲,打開車門,才見商務車裏坐滿了人。

周延生在跟制片人談事情,他的助理在,制片人助理也在,副導演在,副導演助理也在。一車男人,随着車門開動同時望向她,那幫視線像是在期待着誰似的,但見到她的瞬間,期待就成了疑惑。

少爺沒捉到,捉了個姑娘回來。

“喏,你好孫子的校服。”

李遲把衣服往周延生身上一扔。

“沒逮住?”周延生問。

“甭提了,一看見我就跟腳底抹了油似的。我至于麽我這一大把年紀在這跟他玩兒老鷹捉小雞。”李遲氣餒地往座椅一仰。

棠昭在他旁邊空座安靜坐下。

旁邊有人笑了聲:“這小家夥。”

周延生竟然也笑了下,意料之中似的:“得了,他不樂意來就算了。我還是喊小陸過來。”

李遲一臉恨鐵不成鋼,對旁邊的棠昭說:“您瞧瞧,孩子為什麽無法無天,還不是讓家裏慣的?嘴上說一套,手上做一套,要是我孫子,一準兒抽得他皮開肉綻,給他治得服服帖帖!”

旁人插話:“那可不成,現在孩子哪兒能挨揍?”

周延生的電話已經撥了出去:“小陸,我助理今兒告假,我們正去勘景呢,你有空來一趟,給我搭把手,你先上恭王府吧。”

他講完電話,繼續接李遲剛才的話:“他這不是對拍片子沒興趣麽,我想想也是,家裏有一個懂事的就行了,也不能把倆孩子都弄得一個模子。摁着他腦袋做,他要叛逆起來,給我事兒辦砸了可就麻煩大了。”

李遲笑了聲:“夠欣慰的,還算養出來個有出息的。要只剩個混世魔王,還能不能有省心的日子過了?”

棠昭一直默不吭聲聽着他們在旁邊聊孩子,正打算拿劇本出來溫習一下,是在聽到“混世魔王”這幾個字的時候,一顆豆大的血滴落在紙上。

緊接着,啪嗒,啪嗒。

她喃喃:“我流血了。”

旁邊插科打诨的人還沒注意到她。

棠昭聲音拔高了一些:“叔叔,我流血了……”

啪嗒,啪嗒。

原來,充血灼熱的臉是一定會找個出口的。

止不住的鼻血加速滴在她劇本的封面上,很快把那幾個宋體字淹沒了。

車裏幾個大老爺們頓時慌亂起來。

“嚯,姑娘怎麽了?”

“快快快,快躺下快躺下,椅背放下。紙巾!紙巾拿來!”

“擦一下,紙塞鼻子裏。”

“司機師傅,改道兒,先去醫院,就近啊,趕緊的趕緊的!”

棠昭躺在車座上,從車裏瞧見外面的圓月,似乎都變成了血腥的顏色。

旁邊的男人們說話的聲音漸漸遠去。

她的耳邊浮出的,是少年玩世不恭的聲音——

你這樣顯得我很禽獸。

按部就班的一天,插入一點驚心動魄的危險,像一出荒唐鬧劇,以鮮血淋漓的“悲慘”收尾。

或許只有足夠鮮明,才能讓人記住。

她想起今天看到陳婳寫得密密麻麻的情書。

她不禁問,到底有多帥呀,這麽喜歡。

陳婳想好半天找不到措辭,把視線放到很遠處:

“你見了他就知道了。”

“他太耀眼了。”

人自來捋不清宿命的因果。

她見了他,沒辦法從那道動蕩驚險的月色裏提取出一份關于初見的形容詞,是耀眼嗎?或許沒有那麽精準具體。

只覺得那些張揚放縱,離經叛道的畫面,好像一塊磁鐵,鎖住了她的命運。

從一開始。

-

檢查下來沒什麽大事,只是水土不服。

周末劇組放假,棠昭在家捧着書背了會兒文常。

去醫院的事沒有和爸爸媽媽說,遠行之後,棠昭漸漸也開始學着報喜不報憂。

她知道,如果人生還算順利的話,她還要在這個城市待很多年。

棠昭坐在課桌前,看向窗外院子裏那棵柿子樹,果實的顏色又變得鮮紅了一些。

桌前的保溫杯是周泊謙給她買的,他聽說了棠昭流鼻血的事,讓她多喝點水,他最近在學校忙課業,沒有經常在家,但還是及時表示了關心。

背書背到困頓,棠昭趴在午後的日光裏,小憩了片刻。

做了幾個斷斷續續的夢。

今天家裏很安靜,她恍惚聽見了樓下有人說話。

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幾乎是生硬地嵌入她的夢裏的。

将她無波的湖水攪碎。

清冽又偏低沉,有點沙啞,男孩子在說話,語調透着一股懶勁兒:

“我不去了,你跟孟辭源說一聲。”

棠昭緩緩睜開了眼睛。

她回望一眼自己沒有關緊的房門。

門縫斜開十厘米,門板正被外面的風吹得咯吱輕晃。

她起身過去,輕晃的門沒有被掩上,被規律地吹動,碰着門鎖,發出噠、噠的輕響。

在隐一下現一下的視野裏,棠昭看見了樓下客廳的一個身影。

炫目的光影和細碎的風聲,從午睡的夢境裏慢慢喚醒了她的感官。

他在打電話。

周維揚坐在沙發中間,穿一身黑色,電視上在放午間新聞的直播,在電視機的雜音裏,棠昭見他握着手機在說:“我收收心,好歹在老爺子面前做做樣子,別回頭給他逼急了,真拿我開刀。”

棠昭在那兒沉默地站了會兒。

“哪個姑娘想見我?”他似笑非笑,“我不早戀,考大學呢。”

白天看,沉冷深邃的黑色外套将他的膚色襯得更為白皙清澈,陽光落在少年的臉上,那雙蠱惑人心的眼睛顯現出清透鮮明的本色。

宛如無暇的琥珀。

少年疊着腿,修長的指骨繞着那把瑞士軍刀把玩。

“真的,我愛學習。”

平常那個位置是周泊謙坐的。

正因如此,熟悉的取景框裏,闖入了截然不同的角色。

她不自覺拿這兩個人做對比。

周泊謙眉眼舒展,看起來溫文如玉,友好而溫柔,讓人一見如故,忍不住親近,像風平浪靜的海面。

周維揚的長相則更為棱角分明,鋒芒畢露一些,伴有侵略性,像暗湧,漩渦。

盡管看着沒那麽好相處,但這樣一張臉,顯然更加吸引異性。

危險和迷人是共存的。

他剛打完電話,在書房看片子的周延生出來了,沖着他來的:“你幹什麽呢。”

周維揚也沒怵他,還就那麽不慌不張地坐着,下巴沖着電視機揚一下,都懶得張口。

意思是,這不明擺着看電視呢麽。

啪一下。

電視被周延生一舉摁滅。

“給我站起來!”

眼見他爺爺那八字胡都快飛起來了。

周維揚視線警覺了一下。

怎麽了這是?

周維揚起了身,挑開桌上的茶葉罐子,敷衍地撿了幾粒茉莉花,丢進熱水裏,火急火燎地遞到了周延生的手中。

周延生端過杯子,問他:“你還知道回來?前天在那會所,你溜什麽。”

少爺姿态慵懶地靠在隔斷木門上,扯了下嘴角,笑裏沒什麽溫度,只不過需要适時賣乖:“不溜等着讓您逮回去?朋友喊我出去打保齡球。”

周延生接着問:“上禮拜喊你回家吃飯,你去哪兒了?”

“朋友過生日,我跟哥說了。”

“上個月不是過過了嗎?”

“那是另一個朋友。”

“你朋友這麽多呢?!”

周維揚笑一下:“朋友多也是我的錯?我就是沒刺兒也經不住您這樣挑啊。”

“……”

事情過去了,火氣也被削弱了。

老頭也要人哄着。

但老頭好哄啊,賠個笑,賣個乖,說兩句俏皮話,這都是周維揚在這個家裏最拿手的本事。

那雙眸子清清亮亮盯着他爺爺時,繞是脾氣再大的周延生也沒忍心跟他翻舊賬,只是甩甩手,說:“行了,趕緊去給妹妹賠個不是。”

妹妹?

過幾秒鐘,他才想起來是怎麽個事兒。

前兩天哥哥跟他通過氣,說家裏接來個女演員,讓他別欺負人家。周維揚沒往心裏去,就問了句漂亮麽,周泊謙回了一句:很美。

得看看。

周維揚一點頭:“成。”

他走到二樓時,棠昭已經把門打開了。

周維揚緩緩收起正準備敲門的手,白晃晃的光線裏,站了個剔透的人。

他一時間忘了做表情,也忘了開場白。

棠昭站在門裏面,她背光,與他對視。

卧室的窗戶顯現一片郁郁的樹色與湛藍晴空,給她一身纖塵不染的白做底調。

有風拂來,從後往前,吹她耳梢的發,細碎短促的幹淨絨毛,幹燥的淡色唇角,五分純情,五分冷情,拼湊出一對像秋葉一樣隐隐堅毅的眼睛。

帶有低飽和度色彩的細枝末節,構成她身上未經雕琢的少女感。質樸,而又蕭瑟。

對視之漫長,讓他跌進了她的眼底。

“棠昭?”

她點頭,“嗯。”

棠昭早晨洗了個頭,頭發還披散着,可能跟那天狀态不太一樣,他打量她的眼神是在看一個初見的人。

大概率已經忘光了她拔刀相助的情分。

周維揚忽然說:“對不起。”

棠昭不明所以,咕哝問:“對不起什麽啊?”

他冷淡一笑,“不知道啊,讓我給你道歉呢,我也在琢磨我哪兒對不住你了。”

樓下傳來一聲老爺子的呵斥——

“周維揚你別吊兒郎當的!”

他沖底下說:“沒,賠不是呢。”

棠昭端着保溫杯,眼神裏帶點莫名其妙。

她徐徐地出了聲:“我要去倒水。”

周維揚沒擋她路,轉身走前面準備下樓。

棠昭來這好幾天,還沒适應這個房子的樓梯高度,随他往下走時,光顧着打量少年柔淨的發梢與脖頸,忘了留心腳下。

在最後一節臺階,棉拖的軟底突然失了控,她就那麽滑了一下,先落地的是保溫杯,因為第一反應是把手空出來找個地方支撐身體,然而——

電光石火之間,周維揚回過身打算扶她一把,結果被棠昭用力一推搡。

兩人齊齊摔在地上。

她感覺膝蓋被一片突如其來的劇痛覆蓋。

周維揚被她壓在身下,大概也是磕着哪兒了,有那麽幾秒兩人都沒出得了聲。

她皺着臉擡眸,率先看到的是男生棱角鮮明的喉結。

上下滾動了兩下。

疼的。

周維揚開口,連聲音都滄桑了些:“你要撞死我麽姑奶奶……”

周維揚垂眸睨她,沒好氣兒:“還不起來?我要斷子絕孫了。”

棠昭以一種怪異的姿勢趴在他身上,她的膝蓋越界地頂撞在某個不可言說的部位。

盡可能地、稍微挪了一挪,但沒什麽用。

她很想動,然而整條腿都被撞麻了,膝蓋疼得像碎了似的,口齒之間艱難地擠出一句話:“我想起來,但是、好疼啊,動不了。”

“……”周維揚忍着疼,他一只手輕撫着她的後腰,一只手掌心撐地,費力地坐起來,也将她身子扶正。

棠昭的左腿僵直着。

周維揚低頭看她的腿,低低問一句:“哪兒疼,我看看。”

他握了一下她的膝蓋,确定沒有骨折。正打算把她還算寬松的睡褲往上撈一把看看皮外傷,然而手剛往下,那節稍冷的指腹無心點到了她溫柔的腳踝,被體溫差激起一身雞皮疙瘩,女孩子猛的一聲驚呼:“你別摸我腿!”

他指尖回縮,輕輕一顫。

靠,這矯情勁兒……

周維揚眼下覺得,他指定和這女演員八字不合,第一次見面就給他這麽大一驚喜。

他一只手抄到她雙腿下面,突然将她打橫抱起。動作幹脆,不帶猶豫。抱她毫不吃力,折騰一個小雞仔似的。

棠昭吓得驚叫。

跌在地上,即便腿再疼,她也能勉強支配自己的身體,被他這麽一抱,結局就是任人宰割了。

棠昭不知道他下一步是要幹嘛,她驚慌地撲棱了一下,語帶求饒,身體卻是分外抗拒:“你幹嘛呀,你別弄我……”

周維揚斂下眸,睨了她一眼:“再扭我撒手了。”

話裏有點跟她作對的意思。

他說着,還故意地、把她往上颠了一下。

“啊!你別!!”

被吓唬的結果,就是只好用力攀住了他的肩膀。

好煩啊……

棠昭不得已,只能貼他更緊了。

她擡起愠怒而緊擰的眉目,對上他輕浮的視線,又生氣,又沒出息地感到難為情。

好壞。

根正苗紅的周家出了個混球,讓她在這個屋檐底下維持着的端莊溫文,人情世故的修煉法則,似乎都有些難以為繼了。

他的飛行服上挂一堆鎖扣紐扣,冰冰冷冷,貼在她臉上,更顯得她的面頰正熱氣騰騰。

棠昭不知道周維揚要做什麽,或許會把她扔出去,緊接着把她的行李一件一件丢出來,砸在她身上讓她滾蛋,說着讓你犯矯情是吧?永遠別再踏入我家。

算了,死就死吧……得罪這樣的人是她活該。

一副視死如歸的面貌凝固在臉上,保持着待宰羔羊心态,棠昭心裏想着最壞的可能,閉着眼聽從命運的發落。

但很快,身子挨上一片軟軟的墊子。

她睜開眼看了看,好像、沒有被扔出去?

周維揚把她放在了沙發上,語氣又冷又拽:“惠姨,來看看這姑奶奶哪兒不舒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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