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黃昏雪08

第10章 黃昏雪08

棠昭不知道這是不是周維揚第一次傷人。

但卻是她第一次遇到,有男孩為了她動手。

眼尾那一點潮霧散盡,她不敢置信地盯着少年手裏尖利的刀鋒,心底屈辱的鈍痛被更為濃烈的酸楚感代替。

被周維揚踩在腳底的男演員這才發現事情好像真有點嚴重了,也連聲軟了骨頭:

“對不起。”

“對不起!”

“你別鬧大,咱們有話好商量。”

棠昭的身體由內而外不可抑制地顫着,只能靠手指攥着粗糙的戲服,來緊壓這一道超出身體負荷量的情緒。

她稍微往前,拽了一下他的衣角:“不要在這裏打架,好不好。”

少女的聲音微乎其微,好似一只蝴蝶在他耳邊煽動翅膀,留一丁點寥落的風聲。

周維揚沒回頭看她,但手指的力度緩緩地松懈了一些,刀尖輕擡。

他出了聲,凜冽的音色一字一頓。每個音節都極具重量,像偌大的石塊抵在對方的胸口,正随着他張狂的警告而一寸一寸地往人身體深處壓。

“你聽好了。”

“她是我塞的人,我現在正在追她。”

“她想演什麽,我就讓她演,跟她有沒有答應我沒有半毛錢關系。”

正說着,刀鋒被咔一下收了回去。

他說:“我就是她的金主。”

在刀具收工的利落尾音裏,他的聲音微微上揚,不無跋扈,好似也伴有金屬相擦的尖刺滾燙之感,往她心口直直地燒了一下。

周維揚問他:“記住了沒?”

棠昭整個人都熱了。

那八阿哥連連擡手:“好好好我知道了,還得請您高、高擡貴腳。”

周維揚慢騰騰把腿挪開。

而後直起身,回眸看了眼棠昭。

她可能是哭過了,也可能在忍着淚,眼睛紅紅的,像個兔子。

他瞧了她一會兒,語氣恢複了冷意,說一句:“導演找你講戲,過來吧。”

說完,也沒等她答話便轉身走了。

棠昭只好邁步跟上。

身後,狼狽爬起來的八阿哥捂着胸大聲咳嗽,旁邊的Andy哥皺着一張臉跑過去:“哎哥你沒事吧,不是我不幫,我我沒轍啊——哥您先起來,這兒這麽多人看着呢,哎喲您先起來。”

……

随着距離拉遠,二人的聲音漸漸變弱。

很快,臨水的羊腸小徑只剩他們兩個人一前一後的腳步聲。

棠昭穿的是戲裏的棉布鞋,不怎麽舒服,踩在地上咯噔咯噔的。

周維揚今天刻意放慢了腳步在等她,棠昭感覺到他并沒有那麽難以追趕了。

她往前幾步,與他并肩:“謝謝你幫我出氣。”

說話時,臉上擠出一個還算感恩的笑,但周維揚并沒有看過來。

他說:“我就是看不慣他那臭德行。”

棠昭沒說話。

安靜了會兒。

周維揚看她一眼,語氣挺稀松平常的,卻說了句足夠頑劣的話:“下回再碰見這麽說你的,上去就抽丫一耳光。他要敢找茬,你就報我名字,管用。”

棠昭一驚。

抽……抽什麽?

見她沒吱聲,他問:“聽見我說什麽了?”

棠昭還是沒有說話,她看看自己的手。

兩只手都伸出來看看。

呆呆地問一句:“聽見了,不過、要怎麽抽啊?我力氣特別小。”

這話裏還顯露出一點沮喪。

看着她攤開手掌的遲鈍動作,仿佛下一秒就要擡起手腕訓練抽人了,但是沒有,她下一秒只是看向他,露出一頭霧水的臉色。

無辜,又可愛。

一臉萌相緩沖了一下他身上的殺氣。

周維揚忍不住笑:“沒揍過人?”

棠昭說:“你看我像揍過人嗎?”

他一邊往前走,一邊偏過頭認真地打量起她遠山芙蓉的清秀模樣。

一對困惑的杏眼讓人看盡底色,是從小被養在秀麗閨閣,從沒半分逾矩,因而養出了無暇透徹的這麽一雙眼。

他收了視線,沒再看下去:“我看你乖得很。”

“周維揚。”

她喊他的名字,聲音軟綿綿的。從她的嗓眼裏,他才真正領會到什麽叫讓人骨軟肉酥的音色。

他瞥她一眼。

棠昭有些擔心地說:“我要是以後火了,是不是動不動就會被人家說啊。”

“以後怎麽了,”周維揚挺不客氣地說,“接着抽啊,誰說就抽誰。”

棠昭往下壓了壓嘴角,看似更沮喪了:“可是我兇不起來,主要是也不太想得罪人。我挺怕的,也挺慫的。”

周維揚到底是腿長些,三兩句之間又走到前面去了。

聽見她這麽說,他又稍稍回過身望着她:

“不是還有我麽。”

他的聲音很淡,順着冷冽幹燥的風送到她耳邊。

“你……”

深秋卻拍春景戲,少年身後的布景是一片無限溫柔的草綠,在這片盎然的生機裏,她聽見他篤定的聲線:“沒人敢得罪我,你就別怕得罪人。”

棠昭瞳色一沉,怔愣過後,唇齒之間,輕輕地溢出了一句被吹散的“謝謝你”。

她知道,他這是在安慰她。

周維揚應該沒有聽見,只接着給她領路。

安靜了一會兒。

“周維揚。”她又喊他,軟軟音色放輕了一些。

“你覺得他會不會曝光這個事啊,鬧上新聞那種,”棠昭不無擔心地問,“我怕影響劇組,萬一爺爺知道了,會不會變得很麻煩。”

周維揚仍然篤定:“他不敢。”

棠昭笑了下,不一定信他的話,但也沒說不信,不過淺淺地揶揄了一句:“你只手遮天了啊。”

他說:“你就當是吧。”

這回再演委屈的戲,棠昭不怕沒眼淚了。

愛一個人的委屈,被棠昭用自尊折損的委屈演出來,不管怎麽樣,反正都是委屈,都要大哭特哭。

大哭特哭的結果就是,下了戲之後,情緒也沒收住。

她覺得做演員好複雜,怎麽要面對那麽多風風雨雨呢?早知道就不拍戲了。

不拍戲的話,她應該也能過得不錯吧。

不過那樣的話,就不會來北京,不會遇見這些形形色色的人。

不會遇到能夠塑造她的這一些經歷。

棠昭胡亂地想着,手裏握滿潮濕的紙巾。

這事沒讓周延生知道,八阿哥沒去告狀,自然他知道,告狀也是往槍口上撞。

他當然可以很有骨氣地拎包離開這個劇組,但他不會。

演周延生的戲的機會,千載難逢。

在旁邊供演員休息的遮雨棚底下,棠昭安靜地坐了會兒。桌上有制片送來的幾份糕點,她現在體內水分流失,吃不下任何幹澀的東西。

不過在濕漉漉的眼光之間,她似乎觀察到一件事,周維揚辦正事的時候,其實挺有條不紊的。

他只不過平時看着漫不經心,正經讀書、正經工作的時候,很快就會進入狀态。

他不是鑽研刻苦的性子,但該幹什麽事的時候一定會保證效率,嚴謹認真,讓每一份時間都變得有厚度,有價值。

李遲還挺怕周維揚糊弄的,隔一會兒就去瞅瞅他本子上的記錄。

周延生讓他不用管,說他能幹好,不會馬虎。

周維揚在他眼皮子底下長大,對孫子的個性,周延生了如指掌。

等拍完上半場準備收工的時候,周維揚把本子交給旁人,不動聲色地脫離了集體。

他走到棠昭所在的棚子底下。

見她垂着腦袋,鼻子眼睛都紅彤彤的。

周維揚問旁邊工作人員:“誰惹她傷心了?”

那人答:“沒、入戲太深,剎不住車。”

他沒說什麽,又看她一眼。

跟她隔一張桌子,周維揚在旁邊折椅裏陷了會兒。

他用餘光觀察着棠昭。

本來只看見她鼻尖紅潤,下一秒,女孩的眼角一滴晶瑩像玉珠的液體滾落,太陽底下折光的淚在那一瞬間被他精準捕捉,從眼睑到地面,它自然垂落,沒有浸潤臉頰,顯得更為幹脆沉重。

眼淚也是一把傷人利器,正中少年人的心窩。

他反射性地坐直身子。

沉默片刻,思忖着什麽,周維揚起身走到一旁,打了幾通電話。

過半小時左右。

一堆餐盒落在棠昭的劇本旁邊。

她詫異地擡眼,見高大的男孩子就站在桌邊,指着那堆東西說:“全買了,全聚德,四季民福,還有這個——不知道是個什麽牌子,你嘗嘗。”

怕她看不清似的,周維揚還挺體貼地把餐盒往她面前推了下:“吃吧。”

棠昭怔然。

她不想跟他去店裏吃,他就非得送到她嘴邊。棠昭不明白他為什麽執着給她買烤鴨。

好像吃完這頓,他就完成了一個任務似的,急着大功告成。

說完,周維揚又懶洋洋地陷回了椅子裏。

俨然一副大功告成的姿态。

從車上卸完貨過來的制片走到跟前,指了指一旁的餐車:“怎麽這麽興師動衆的,買這麽多。”

既然給棠昭買了,就得全劇組一起買。

周維揚包了輛車來給組裏送食物。

他語氣平靜:“哄人。”

男人笑了下:“哪有人買烤鴨哄女朋友的,不懂女人心啊周少爺。”

周維揚倒是沒急着反駁他,似笑非笑回一句:“我是不懂,你教教我啊。”

男人聳肩說道:“我也不懂,我也沒女朋友。”

周維揚看了眼正在啃鴨子的棠昭的背影,聲音低了些,悄然道:“這不不是女朋友麽,不然早拉過來強吻了。”

棠昭坐得算不上遠,不是聽不到這盡管已經壓低的聲音,倏然脊背一挺,耳根浮出不自然的粉色。

他挑選的幾家,她都很給面子地嘗了。

棠昭啃着酥肉卷的時候,有點傷心又有點暖心地在想他。

意氣用事不是個好詞,可是在偶爾寧可不計後果的時候,在一腔酸疼無處安放的時候,卻能夠給到她最篤實有效的安慰。

落淚成了慣性的情感表達,無論是好的,壞的,失落,或感動,統統凝聚成一粒晶瑩,悶沉地跌在地上,好像将心底種種,都徐徐在腳前融化開。

有視線停留在她眼睛上。

他觀察她很久,直到她眼底變清了些,周維揚坐那兒沒起身,看着棠昭的方向。

“今天我伺候你,成嗎?”

“別不高興了,棠昭。”

語氣挺委婉,平靜的。這樣的語調落在她這裏只能算是平靜,不過對他來說,或許能稱得上溫柔了。

棠昭都沒發現自己哭了,抹了把熱烘烘的臉,胡亂地從他方才的話裏揪一句關鍵詞,又胡亂地反駁了一下讓她不齒的字句,輕輕地說:“讨厭強吻。”

周維揚愣了下,淡淡一笑,語氣似乎更溫柔了些,“行,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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