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黃昏雪11

第13章 黃昏雪11

棠昭發現,她遲緩的思維跟不上他埋坑的速度。躲避不成,還是咚的一下直直地往裏栽進去,躺在坑底起不來了。

等她頭暈目眩地再對上他的狡黠,周維揚悠悠地喊了她的名字:“棠昭。”

“我沒有我沒有。”他還沒說什麽,她飛快搖頭,“你不要瞎猜。”

“你臉好紅。”

她急中生智說:“因為我剛才嗆了一下。”

周維揚說:“我怎麽覺得不像是嗆的。”

“就是的!”她一口咬定。

少年笑意漸深,“你該不會——”

周維揚話音未落,門外有動靜。

謝天謝地,來了個救兵。

周泊謙的車停在門口,他進院子就看到了周維揚,笑說:“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今天居然在家?”

周維揚看着他進來,慢悠悠說:“難得周導不在,我享享清淨。”

棠昭之前就聽周泊謙說過,周維揚不待家裏住是因為爺爺在家實行軍事化管理,每天到點就喊人起床,起不來也得給你拽起來,賴床的人哪受得了這個,索性就搬出去住了。

周泊謙到他跟前,想順手薅一把周維揚的頭發,反被眼疾手快地逮住手腕。

周維揚把他的手推開。

周泊謙笑了下,沒說什麽。

他站在周維揚的椅子後面,扶着他椅背,低眸望他:“下午帶昭昭出去玩,一起去?”

周維揚輕哂:“我去給你們當電燈泡?”

他轉而看一眼棠昭,眼神有幾分意味深長,措辭也不無尖銳:“你也是不怕我橫刀奪愛。”

“……”

棠昭以為這話應該讓旁邊兩個人都挺尴尬的,結果尴尬的只有她,周泊謙早就習以為常似的,不假思索:“我不怕,去不去?”

周維揚再度回絕:“不去,約了人打球。”

棠昭低眸,好似被微妙的澀意裹挾,身體某些部位在隐隐發酸。

周泊謙在旁邊坐下。

周維揚想起什麽,跟他說:“對了,下周馮宇橋演出,你看嗎。”

聽到馮宇橋這個名字,棠昭耳尖不由地豎起來。

這是她最喜歡的搖滾歌手。

周泊謙說:“我沒有時間。”

周維揚冷言譏诮:“周泊謙同志,你說你成天這麽緊繃,活得累不累?考一百分有什麽用,長這麽大連飙車的滋味都沒感受過吧。”

兩人說話之間,棠昭挺想問問周泊謙要不要吃那個煎餅果子,卻見他低着頭,嘴角的笑意凝固成頗為僵硬的弧度,握着水杯的指尖因為用力而隐隐發白。

她神思一頓,沒敢出聲。

幾秒後,便聽見周泊謙又笑回了一點溫度:“有什麽可比性嗎?”

“算了,我替你感受就行,”周維揚不置可否,懶洋洋說:“你就當你的好學生吧。”

-

周泊謙難得有空閑的周末,帶着棠昭去了幾個景點逛一逛。

中午飯是在一間私人會所吃的,密林中的中式合院,清淨雅致,氛圍怡人。

周泊謙帶她在預定好的包間坐下,他周到地安排好每一件小事,甚至一次性紙盒的口子都替她撕好,擺到棠昭的手邊。

用餐時,周泊謙跟她說正事:“爺爺有沒有跟你說他有個學生在籌拍電影的事?”

棠昭搖頭。

“肖策,聽說過嗎?”

棠昭說:“我知道他。”

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導演,參加過前幾年的青年影展,擅長拍家庭電影,風格比較文藝小衆。

周泊謙颔首,接着說道:“他正在籌備一個新戲,本來談了個二線女演員,結果人檔期撞了,就給推了,現在按計劃快開機,演員還沒配齊,爺爺說你要是有想法可以去試試。不過……”

棠昭見他欲言又止:“不過什麽?”

周泊謙說:“這個導演初出茅廬,作品不太多,還缺乏認可度,電影制作成本不高,這種家庭類型片你也知道,偏文藝的性質,在票房上面,一般不會有人願意押注。運氣好的話倒是能沖幾個獎項,說白了,願意參與這部片子制作的,基本就是為了沖獎去的。

“作為演員,爺爺會覺得你剛開始還是需要一些利于提升知名度的角色。萬一這個片子獎運不好,最後挂零,他怕會影響到你對演藝事業的積極性,你慎重考慮一下。”

棠昭連忙搖頭:“沒關系的啊,不紅也沒關系,我又不是為了出名才演戲。”

周泊謙笑了。

“你可以不在意紅不紅,但是你要清楚一點,這是你作為演員,能夠把持話語權的最快途徑。”

他說:“不要把名利場想得太簡單。”

周泊謙總是用溫和的語氣說着一針見血的話。

太過犀利,鞭辟入裏。

棠昭沉默了好一會兒。

她懂周泊謙的意思,有名氣才有更多的選擇。這不是他第一次用到話語權這個詞,像是為她敲警鐘。

棠昭說:“我先看看劇本好嗎。”

“當然,”周泊謙說,“那我跟爺爺說一聲,順便幫你問問試鏡有什麽要求。”

棠昭:“嗯,謝謝哥哥。”

随後又問,“電影叫什麽名字啊?”

周泊謙說:“閃光的日月。”

棠昭低頭吃了會兒菜,她最近勞心學習,覺得功課複雜,然而和這些一比,功課又顯得何其輕松。

——不要把名利場想得太簡單。

這句話在耳畔回旋,難以消散。

周泊謙又問:“這家好不好吃?”

棠昭心不在焉點點頭。

她看向古樸的窗棂之外,高高的院牆鋪滿琉璃瓦,院落的後面有一座莊嚴的古剎,讓她聽見不遠處的佛音。

擺盤精美的菜,少些人間煙火的溫度。坐在飛檐翹角的華麗之下,卻感到被層層圍困的悶沉。

-

過了十一月,冷空氣來襲,氣溫驟降。

棠昭穿上了厚厚的毛衣,戴上圍巾。她出門時看了眼天氣預報,今天有降雪概率。教室外的天色灰蒙蒙,的确有着風雪要降臨的征兆。

最後一節課,棠昭度秒如年。

陳婳等着放學也坐立難安,過會兒就看一眼時間:“今天好像要下雪。”

棠昭在下課前前五分鐘就戴好圍巾和帽子,她摸出手機,在藝考老師的聊天界面停留了一會兒。

糾結了一天的消息,最後還是下定決心發了出去:老師,我今天身體有點不舒服,請一天假可以嗎?

兩分鐘後,老師回:好,等你好了後面再安排,好好休息。

棠昭咧開嘴巴笑了下,如釋重負。

陳婳側眸看過來,盯住了她圍巾上的小熊,是一個深色的刺繡,因為時間太久,細線都被磨損的發白,她說:“你這個熊好特別啊,是用別針別上去的嗎?”

棠昭低頭看一眼,點點頭:“嗯,是外婆給我繡在書包上的,後來書包太幼稚不能背,媽媽就把它剪下來戴在圍巾上。”

“你叫她再繡一個好了,這都這麽舊了。”

她聲音低低的:“外婆不在了。”

陳婳傻了眼:“……對不起對不起!”

棠昭大度地一笑:“沒事的。”

話音剛落,拖堂的老師終于喊了聲下課,平常慢悠悠的棠昭今天第一個跑出教室。陳婳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臉上只剩一陣冷飕飕的風了。

9班的教室只剩零零星星幾個人了。

棠昭拉着一個打掃衛生的男生問:“周維揚呢?”

男生笑得賤兮兮:“早走了,怎麽告白也趕不上趟兒啊同學。”

棠昭:“……”

她沒理會,又快馬加鞭地往樓下跑。

天太冷了,棠昭一邊跑一邊嘴巴哈出熱氣,一團團的熱氣快迷了自己的視線。

跑出校門,穿過一個胡同,橫穿一條馬路,又穿過一個胡同,最終看見幾個男生。

“周維揚。”

“周維揚,等我一下!”

身後有男生先聽見,回頭看了眼棠昭,嚷嚷說:“周少爺,又來個女朋友投懷送抱了!”

走在最前面的少年步伐一頓,也跟着回眸。

在灰蒙蒙的天色裏,她圍着圍巾,戴厚厚的毛線帽,把自己裹得難以舒展,笨拙地朝他跑過來。

周維揚站在那,平靜地看着棠昭走到他面前:“有事?”

她說:“我不想一個人回家。”

他問:“老宋沒來?”

說着不等回答,摸出手機:“我給他打電話。”

棠昭握了一下他的手腕制止,聲音低了低,帶着請求的意味:“周維揚,你可不可以帶我去看馮宇橋的演出啊?”

旁邊人壓根沒聽見他們說什麽,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開始起哄:“答應她答應她!親一個親一個!!”

周維揚一個眼刀遞過去:“閉嘴。”

他站到風湧來的方向,幫她抵禦一點嚴寒,看着女孩子紅潤的臉頰,問一遍:“你要看馮宇橋?”

棠昭說:“嗯,我很喜歡聽他的歌。”

周維揚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她,片刻後,他說:“你該不會是老爺子派來監視我的吧?給人當眼線了?”

棠昭愣一下,他這個思路也是清奇……

她搖了搖頭。

見她不吱聲,他挑一下眉:“還是個啞巴眼線,組織最喜歡你這種。”

周維揚穿黑色的沖鋒衣,手插褲兜裏,他站在風中,呼嘯的風聲都被抵在他的後背,看着她又冷又拽地笑了下:“可別為虎作伥啊,棠昭。”

棠昭眨了眨眼,淚盈于睫。

“你冤枉我,我不是眼線。”

顫顫地說完,眼淚就吧嗒吧嗒就掉了下來,砸在她軟綿綿的圍巾上。

周維揚的眼波猝不及防地一怔,半分笑意僵在臉上。

她說:“我不是,我沒有為虎作伥。”

“我是真的想看。”

“你能不能帶我去啊?”

周維揚眉心微鎖,語氣放輕了些:“有事說事,你別哭行嗎。”

他擡手想幫她擦一下濕漉漉的臉,又覺得不合适。

轉頭跟旁邊路過的女生要了紙巾。

紙被塞到她的手心。

“擦一下,我帶你去還不行?”

周維揚覺得心髒發悶,好像溺在水中。

從小到大沒讓人使喚過,從小到大沒哄過姑娘,從小到大沒拿誰沒轍過。

有那麽多女孩兒想跟在他身邊,哪怕得不到喜歡,沾沾風光也不錯 ,都能被周維揚游刃有餘地支開。

對拒絕別人信手拈來的借口,好話也好,重話也好。

他對她就是說不出。

她來才幾天啊,讓他破天荒破例好幾回。

問題也不是非破這個例不可,他照樣可以端着大少爺架子對她一切事情冷眼旁觀,但是這姑娘就是有這樣的能耐,一顆眼淚就讓他心窩跟着一片一片往下塌。

“棠昭,你是我克星吧。”

棠昭擦好了。

聽見他說克星,她覺得自己可能做得過分了,撒完謊又蠻慚愧地道了個歉:“周維揚,我剛剛是演的,像不像真的?是不是把你吓到了?”

他沒半點意外,開口便說:“我知道。”

她瞪大眼睛,眼睑還潮潮的,滿臉不可思議:“你看出來了?”

啊,她的演技竟然這麽爛嗎?

那一瞬間,棠昭陡然覺得挫敗:“那你怎麽不揭穿我啊。”

搞得她還演得自信爆棚呢!

沉默了很久。

周維揚挺冷淡的,“是啊,知道你演戲我還陪你演。”

上回在片場,她就嘗到甜頭了,知道這招對他管用似的,現在更是确信,眼淚是可以屢試不爽的保留計策。

他說:“沒辦法,誰讓我一看到你就心軟。”

伴随他尾音落下,一片斜落的雪掃過他的眼睫,被他盛在了睫毛上。

随後,有兩片、三片,許多片,紛紛落下。

那一年北京的初雪來得很早,她從毛茸茸的圍巾裏怔然地擡着雙目,看見飛雪的古牆下,少年白皙的面龐與清澈的眼,聽見了他說心軟,看見他那麽誠摯而幹脆地在她面前剖開了自己的心。

“你說我是不是有病?”

他的聲音挺低的,好像是在問她,但更多的語氣是在自嘲。

棠昭啞口無聲。

“以後不用演了,因為你不哭也有用,”他繼續往前,輕道一聲,“走吧,帶你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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