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黃昏雪18

第20章 黃昏雪18

出租車開不進胡同, 棠昭就站在車門口等了一會兒。

周維揚是一個人出來的,他面上沒什麽波瀾,穿堂風把面頰吹得白淨,一副薄薄的臉色些微沉冷, 他低眸, 像在想着事情。

“他不去嗎?”棠昭問他。

周維揚平平地“嗯”了一聲。

他習慣了。

周泊謙從小時候就這樣, 三請四邀喊他出來都不樂意,周維揚把這種固執理解為尖子生的架子。

棠昭安靜地打量他,她沒明白為什麽他剛剛突然回去想帶周泊謙一起去,但看周維揚自己回來,以為他有心事, 于是問他:“那你會不高興嗎?”

周維揚陷入車座裏,說着:“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誰樂意跟男的玩兒啊, 身邊有妞還不夠?”

棠昭淺淺地嘆息一聲:“我要不是身邊沒妞, 我也不跟男的玩啊。”

周維揚看着她紅潤潤的臉頰,說:“你早說我是你的退而求其次, 我就不來了。”

而後又道:“剛剛是誰說, 只想和你去?”

棠昭鎮定地解釋說:“那個是我打錯了,其實我想說的是:只能和你去。泊謙哥哥要保研嘛, 我不能影響他學習。”

這個解釋倒是天衣無縫, 不過要周維揚相信也挺勉強的。他很想笑:“影響我學習就可以了?”

棠昭:“因為爺爺說……”

她一說爺爺, 後面的話他都不想聽了,他涼飕飕地說:“你什麽時候能不用這個爛借口。”

棠昭也不想再吭聲, 索性沉默了一陣, 絞着手指頭,楚楚可憐:“哎, 你也知道,我一個人在北京,也沒什麽朋友,來這兒這麽久,沒人帶着我玩……”

她話說一半,臉頰被人掐住。

周維揚打斷她的話——“你也知道,我的心在你這兒就是塊豆腐。”

棠昭這回真的沉默下來,一雙圓碌碌的眼在幾秒後露出延遲的羞意。

她臉頰紅了些,可能是被他捏過的原因,或者是因為不好意思。

棠昭笑了一笑,手指做了個抓抓的姿勢,開玩笑說:“那我可以肆無忌憚地捏捏你的豆腐嗎?”

他說:“你已經在肆無忌憚了。”

京城的雪在這一場漫長的日光裏緩緩消融,肅穆的中軸線恢複一線舊日生機,鼓樓大街的路口,游人穿梭在車流中,莊嚴的紅牆映入她眼簾。

在等候的車廂裏,棠昭看着他,講秘密一般輕緩出聲,“其實……我不是很喜歡北京。”

周維揚看着她,沒有詫異,也沒有好奇,只是看着她。

“不過也不讨厭,只是我在離開家之前,從沒有想過原來适應另一個生活環境是一件很難的事。

“那天我夢到外婆了,也夢到了爸爸媽媽,我夢到南京的冬天,濕濕涼涼的,我們那兒不怎麽下雪,只有雨夾雪。也不是什麽特別的夢,我們在很冷很冷的家裏吃火鍋。可是醒來的時候,什麽都沒有。”

“我就覺得好難過。”

“也許我真的會回家,如果沒有——”

如果沒有你。

“也許我真的沒有那麽想留在這裏上大學,我沒有別人那麽強烈的想要出人頭地的念頭,只不過媽媽給我安排了一條路,所以我就順風順水地走來了而已。我就是一個很膽小的人,要是發現這條路不那麽好走,我可能就打了退堂鼓。”

她說:“如果你那天沒有敲開我的門,我現在大概已經和你們說再見了。”

棠昭垂着雙目,說完後輕輕地抿了抿嘴唇,仍然不太好意思擡頭看他。

周維揚問:“為什麽和我說這些?”

因為她發現,想要适應一座城市,甚至愛上一座城市,都是很艱難的事。

但是想讓它留住你,只需要一點點的溫度就夠了。

她握着這一點點的溫度,聲音很輕很柔,就像踩雪時輕微的碎裂聲,和他說:“因為我想告訴你,我的心也是一塊豆腐。”

豆腐和豆腐,好奇怪的比喻,軟軟的,雖然容易碎掉,但也幹幹淨淨的。

結果周維揚開口便揶揄一句:“敢情你也沒那麽想當演員啊?”

棠昭挺慚愧的:“嗯……也不是特別不想,但我有點怕吃苦的。”

他繼續數落:“你這一點兒信念感也沒有,以後在名利場怎麽混?”

棠昭面對他犀利過頭的問題,啞巴了一瞬。

她說:“我不知道,我也可以安安靜靜的吧,應該也有安靜的演員吧?”

周維揚打量着她神情微妙的變幻,緩緩笑了,用指骨點了點她的鼻梁:“算了,想那麽多幹嘛,你還有我呢。”

她居然問:“你?你……有什麽用啊?”

“我不知道我有什麽用,但我能給你兜個底,行不行?”他說,“既然你都這麽說了,我也得擔一部分責任,将來你大紅大紫有我一份功勞,要是有人欺負你呢,你就跟我說。”

棠昭笑了起來,她是聽到大紅大紫這個詞,有點點開心:“你覺得我會大紅大紫嗎,家喻戶曉的那種,到時候這裏這裏、那裏那裏,全都挂着我的照片。”

她指一指外面的廣告屏。

周維揚沒有看向外面,只是盯了她好一會兒,他問:“想聽我的真心話嗎?”

棠昭點點頭。

他說:“我覺得你活得輕松愉快點,比什麽都重要。”

她眼神懵懂,過好半天才緩緩理解并接納了這句話。

劇場在胡同裏,車進不去,停在了大街上。

棠昭下車後就看到街對面賣糖葫蘆的,攤前熙熙攘攘,看起來生意不錯,她最喜歡湊這種熱鬧,于是揪一下周維揚的衣袖。

“糖葫蘆都饞,你幾歲了?”

棠昭說:“我就是想嘗嘗。”

周維揚一臉拿她沒轍的神情,他撈起袖管,腕上戴了一只機械風的黑色手表,看一眼:“還有十分鐘,應該來得及,我去排。”

棠昭粘上他:“我跟你一起去。”

周維揚指了下她剛站的地方:“那路邊兒是風口,很冷,你就站這等我。”

他也在摸索着一些經驗似的,又解釋了句:“約會不都是男生照顧女生嗎?在這等着就行。”

棠昭乖乖點頭,“好。”

然後乖乖地目送他過了馬路。

周維揚回來的時候手裏拎着好多串糖葫蘆,塞在一個大大紙袋裏,她剛才忘記告訴他要什麽口味的,他就每樣來一串,一股腦都買了。

他無所謂這些事,在買東西方面沒有選擇困難症,周維揚一直是一個很果斷的人,遇事不決的時候,即便是馊主意,也總會拿個主意。

“咱們得快點兒,可能要遲到了。”

棠昭還無所适從拎着一袋子糖葫蘆,忽的被他攥住了手腕。

“走吧,回去再慢慢吃。”

腳步往前一傾,棠昭的重心斜到他的身側。

周維揚扯着她,在狹窄的胡同深處一路狂奔。嚴寒的深冬,十二月的北京,穿過一盞盞被雪洗淨的紅燈,她莫名聞到一股草木蘇醒的少年氣息。

有日落的黃昏,棠昭的鼻息都被嚴寒嗆住,她吞飲着冬風的幹澀,跟着他腳步匆匆,經過一塊一塊老舊的磚牆。

男孩子的力量凝固在她的手腕上,隔着厚厚的呢大衣,他的手因為柔順的布料而緩緩下滑偏移。

她大衣的袖口長了些,掌心落了半段綿軟的粉色袖口。

隔着一片衣料,感受到他指節的緊握。

棠昭的心弦被铮一聲用力撥彈,亂七八糟地震蕩着。

他牽着她的手,在冰點的空氣裏。她被力量帶動,跌進了風的旋渦。

棠昭忘記自己是怎麽為了跟上他跑得飛快,徐徐地被風迷了眼,到後面都有些看不清路,眼睑變得濕漉漉的。

只還清楚那一節相互勾纏的指端,錯落的體溫,讓她感到一股恒久的冷意。實際并沒有那麽冷,因為和周維揚有關,所以鑽心很深。

盡管是在冰封的深冬,她覺得眼前飛馳而過的一幕一幕都無比生動。

她會記住他,很多很多年。

棠昭跑得嗓眼幹疼,她正想喊他歇一歇:“周維揚,我跑不動——”

一塊冰猝然碎在腳底。

她不受控地往前滑,還好周維揚扯着她呢,眼疾手快地托住了她的腰。

棠昭就那麽穩穩當當地栽進他懷裏,雙臂還那麽恰到好處地攬住他精瘦的腰身。

經過力量訓練的胸腹,曾經被她一覽無餘,眼下又被她進貼在懷。

他的聲音無限貼近,懶洋洋的:“好朋友,往我懷裏摔兩次了,怎麽回事兒啊你。”

男孩子嘲弄的語調十足:“能不能起來了,要我摟你進去?”

棠昭燙着臉從他懷裏彈開,對上他唇角輕斜的笑:“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周維揚沒有生氣,他笑深了些,掏出門票轉身進去。

話劇太文青了,臺詞什麽的都挺深奧的,周維揚沒有特別濃厚的興趣,不過也能看。

他不喜歡看無聊的電影戲劇,如果陪着願意讓他花時間的人,也都能頗具耐心地統統接受。

好在演員的功力很深厚,感染力強,是能讓人看進去的。

要周維揚來總結,《戀愛的犀牛》,就是一個有點神經兮兮的愛情故事。一個神經病愛上了一個不愛他的神經病。

不過故事的內核還是動人的,把愛而不得寫到淋漓盡致。

他們會同時覺得傷感,卻不會被這份傷感刺痛心窩。

彼時年少,天真無憂,哪裏懂什麽愛而不得?

“喜歡看這個?”謝幕的時候,周維揚問了一句。

棠昭開始講淵源,她媽媽是話劇的舞臺導演。

她覺得比起電視劇、電影,話劇顯得更有生命力。在演員的表現上,更注重形體,沒有電影語言那麽細微,但富有張力。

她說這些時候,他就視線淡淡地看着她。

知道他聽得一知半解,棠昭還是很樂意分享她的體驗。

“我在劇團長大,上映過所有話劇我全都看過。”她最後驕傲地說出這一句話的時候,周維揚給了她一個肯定的笑。

那時候他只是閃過一個淺淺的念頭,既然她喜歡,可以試着看一看。

在所有玩樂的時間裏,周維揚從沒度過過如此堪稱無聊的一天。等人走光,他如蒙大赦:“走吧,還是帶你去玩點有意思的。”

-

夜幕降臨。

周維揚帶她去了一間VR體驗館,棠昭在試戴眼鏡的時候,他就在旁邊懶散地坐着,一張不夠寬敞的沙發,周維揚緊挨着她,手臂攤在她身後,距離有幾分不受控制。

就像她坐在他懷中。

棠昭興致勃勃地研究眼鏡自然沒發覺,周維揚也閑雲野鶴挺享受這份錯位的靠近。

棠昭進入游戲的設置,調了個背景,還不太懂要怎麽玩,手腕被他托了起來。

在她身後的那條手臂繞過她的肩,扶住她的手:“扣扳機。”

棠昭手裏拿了個小巧的塑料槍。

“就……直接按嗎?”

他嗯了聲:“別怕,這是假槍,沒聲兒。”

周維揚說完,便見她擡高槍口,嘎達一按。

好像打中了什麽。

棠昭驚喜地笑開:“哇它死了!感覺好好玩啊,這個要付費嗎?”

周維揚笑着看她:“不用。”

他順手幫她調整了一下眼鏡的角度,打量着她臉上自如的笑。

周維揚之前還覺得,她和周泊謙是一類人。

現在如此近距離地感受到,他們還是不太一樣。

棠昭會給自己找出口,她不是非要關門,她只是暫時性的找不到門而已。

“你跟周泊謙真的有話聊嗎?”

耳邊傳來這樣低低一聲。

棠昭還沉浸在游戲裏呢,猛地一回頭:“什麽?”

周維揚正好靠在她耳側,眼鏡悶悶地撞到他的鼻梁骨。

這個VR眼鏡還挺有分量的。

他吃了疼,閉上眼,輕輕地啧了一聲。

棠昭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愣住,急忙說,“沒事吧,對不起啊。”

他揉了下鼻梁。

她也擡手幫忙揉,手指點在硬硬的骨頭,是下意識的舉止,還怕他疼,哄孩子似的,下意識的“呼呼”吹一口氣。

吹得他一個激靈,睫毛顫幾下。

周維揚再睜開眼,怔怔地看着她。

棠昭察覺到舉止暧昧,慢慢地收了手,也收了眼。

周維揚忽然笑了聲:“棠昭,你跟我哥說話也這麽嗲嗎?”

棠昭茫然:“怎麽嗲了,我就是正常說話啊。”

他笑意淺淺:“是嗎?聽着好甜啊。”

“……”

棠昭戴着眼鏡,除了游戲裏的設置,其實什麽都看不到,他的聲音,在背景音之外,又十分迫近、清晰。

她能感覺到,周維揚的嘴唇就在她的耳後。

她早就從游戲裏脫了神。

從他喊她名字起。

周維揚問:“我哥好還是我好?”

她茫然,“什麽啊。”

他擡手點了點她的鏡框:“他會帶你玩這個嗎?”

棠昭覺得耳朵一冷,像有什麽東西靠上來,她稍稍歪過頭,小聲的:“你是不是親到我了?”

“衣服。”

哦……

她用手太戳到旁邊去,果然是他外套的拉鏈。

“那你離我太近了吧。”

本以為能将這個話題掠過去,結果周維揚稍微往後退了退,又不依不饒地問下去:“我哥好還是我好?”

棠昭很輕聲地說:“你上次問過這個問題了。”

他語氣平平,漫不經心的:“你怎麽回答的?我不記得了。”

“我說的是都好啊,你是真忘了?”她眉目輕擰。

周維揚略一沉吟,而後笑一下,自以為是地說:“明白了,我好。”

棠昭放下手裏的東西,但沒有擱置到位,手往下一探,碰到一個堅硬的表盤。

周維揚接過她的小小手槍,手指不輕不重地收了一下,順帶着握住她半個手掌。

不輕不重,是無意的。

“是這個意思嗎,昭昭?”

他的氣息太近,湧動在她耳後,溫溫熱熱。被他猝不及防的親昵迫近,棠昭頓時覺得天靈蓋有點酥麻,她摘眼鏡的動作停了一下,低低的,好似央求:“好朋友,你能不能別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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