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暗日長01
第23章 暗日長01
暗日長01.
夜裏七點半。
君宜的觀影廳裏, 放映機還在運作,熒幕上放着幾年前的一部文藝電影,濾鏡的色彩很單薄,長達兩個小時的影片, 畫面全然由幽然昏暗的黃色光影彌漫。
暖色是用來反襯故事的冷。
周維揚一個人在黑暗裏, 剛處理完工作, 稍稍放松了些,他扯散了領帶與袖口,慵懶地陷坐沙發中間。
手邊擺着一盤藍光碟。
盒子上用馬克筆寫着:肖策,《閃光》134min導演剪輯版。
是肖策的親筆字跡。
這版本很多人都沒看過,包括戲裏的演員。
這一張碟是周延生問肖策要來的, 聽說孫子給他做替身,他就想看看, 最後落到周維揚手裏, 在他這兒珍藏了許多年。
拍攝完兩年之後, 這部電影上映,成功得讓人意想不到。
不是大賺特賺的那種成功, 而是票房與口碑遠超預期, 在國內外都擁有了很高的話題度。
劇情內容挺散的,每個人都有故事。缺失的父親, 病中的母親。艱辛持家的姐姐, 打破陳規的妹妹, 還有剛剛出獄,要面對新社會的大哥。
關于時代與個體的碰撞, 家庭與自我的抗衡與接納。在痛苦的相愛之下, 是破碎的恨。
電影名叫閃光,卻時時刻刻都在背離着光, 血淋淋地撥開人性的幽暗。
後來,肖策帶他們去了柏林,也去了戛納。
六年前臺灣金馬獎,最佳女配角的提名,有棠昭的名字。雖然和獎杯失之交臂,但對她來說,已經是莫大的肯定。
她站在了別人羨慕不來的起點。
電影先後在日本、韓國、北美、法國上映。等搬到中國內地的影院,就只剩110分鐘了。
周維揚做替身的部分,删了幾段。摸腹肌還在,數心跳沒了。
周維揚還是不太有耐心看太過溫吞擰巴的東西。
他在影廳睡了一覺。
忘了從哪一幕開始睡着的,最後,在她的聲音裏醒來。
棠昭說:“清雨,你就是我的眼睛。”
他睜開了眼,同時,鏡頭裏的女孩也睜開了眼。
即将落幕的時分,她站在淺藍色的海潮之外,剪得很碎的發尾被風吹得揚起。
那件杏色的吊帶,在最後一刻的冷色光弧之中讓人看穿,它原來一點也不幹淨,早已經顯現出了褶皺與毛球。
她面朝着鏡頭,視線穿過了電影裏的第四堵牆,用那雙清淩淩的單薄雙眼,和每個時空的每一個觀影者進行着交流。
在風聲水聲之中,她用清澈到極致的少女音,慢慢淺淺地吟唱起那首歌。
“怎能忘記舊日朋友,心中能不懷想。”
“舊日朋友豈能相忘,友誼地久天長。”
緊接着,鏡頭拉遠,慢慢地拍到她旁邊的第二位、第三位演員。
歌聲疊着歌聲,一點一點地壯大起來。
“我們曾經終日游蕩,在故鄉的青山上。”
“我們也曾歷盡苦辛,到處奔波流浪。”
在合唱的聲音裏,黑幕滾動起片尾演職人員名單。
棠昭排在演員表的第四個。
他當時說,這電影跟她名字很配。
昭昭,不就是閃光的意思嗎?
後來她問,那日月呢。
日月合起來就是個明。
要不你就叫小明吧,就在演員表寫周小明吧!
棠昭在他掌心寫着這個字,用一臉“我真是個大聰明”的眼神洋洋得意看着他。
周維揚皺了眉,一臉無語。
他還沒說話。
“不許嫌難聽。”她先湊過來,吻在他的額心。
輕輕一下,把他積郁的心情都吻化了。
簡簡單單的招式,就讓他束手無策。
她太會談戀愛。
笑眯眯地哄着他說:“我想和你一起出現,好不好。”
還有什麽好不好啊?
狗也行,明也行,他叫什麽都行。
她喜歡的,都是好的。
想到這些久遠舊事,周維揚還是會忍不住勾一下唇角,再淩厲的眼波都變溫柔。
電影放完了,他看了眼時間,21:34。
打開靜音的手機,發現又漏接掉十幾個電話。
周維揚正打算看一下未接來電,溫盈羽的名字跳了出來。
剛一接聽,女人就迫不及待嗲兮兮地喊他一聲:“周總,這麽忙呀,打你電話怎麽總挂我?”
周維揚不為所動:“嗓子怎麽了?”
“啊?沒怎麽啊,挺好的。”
“沒怎麽就好好說話。”
溫盈羽聲音一頓,夾不住了:“……靠,好無情。”
他問:“有正事麽。”
“我找你能有什麽正事兒啊。”
周維揚略一沉吟,直言:“我記得我應該跟你說過,我不睡女明星。”
對方還笑嘻嘻的,樂觀得很:“早說啊,我明天就退圈!”
男人簡直無情到絕情:“退吧,趕緊的,別在這兒給我放煙霧彈。”
“話說你們這種不缺人愛的公子哥兒是不是都這德性,一點頭也不肯低,就不能服個軟哄哄姑娘嗎?有點兒風度行不行啊?現在都流行溫柔的,不流行冷酷人設啦!”
他懶得聽:“我工作呢,挂了。”
按掉紅色鍵,耳根總算清淨了一會兒。
周維揚認真了翻了一下來電。
下一秒,他驚訝地發現,周泊謙一晚上給他打了三通電話。
周泊謙一般給人打電話,對方接不到,他就不會再催促了。
能讓他兩遍電話的事,火急火燎。
能讓他打三遍,天打雷劈。
天打雷劈的事是什麽?
一個日程提醒跳出來,他前幾天潦草記的一筆:哥哥、吃飯。
周維揚又看了眼時間,無奈地按了按眉心,忐忑回電,幾秒之後,電話接通。
他說:“周維揚,你別告訴我你還在睡覺。”
他答:“周泊謙,你別告訴我你還在店裏等我。”
對彼此了如指掌,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周維揚問:“現在去來得及?”
“剛喊了倆同事,你這電話回得真是時候。”
“那改天吧,我請你。”
周泊謙笑話他:“都說成功人士睡眠少,你怎麽反着來?”
周維揚也笑:“早說了這成功人士就輪不到我當,公司給你,我出去吃喝玩樂,成嗎?”
“那不行,誰不想吃喝玩樂啊?你接着遭罪吧。”周泊謙奚落完,又正兒八經地關心一句,“說真的,自己注意休息啊。”
“嗯。”
講完電話,周維揚笑意漸斂。
江轍敲門進來。
借走廊的一點光,他看到了影廳裏昏暗的一隅。周維揚正翻手機呢,西褲裹着長腿,雙腿松散地疊着,領帶和領口都敞露着,周維揚不會在公司表現出太過松懈倦怠的樣子,也就看電影的時候能放松些了。
“周總。”
“說。”
江轍說:“那天你讓我看看棠昭壓着幾部片子,一個喜劇,一個武俠。”
“武俠?”
周維揚擡一下眸,有些吃驚看着他,而後細想,她好像是有段時間在深山裏的影視基地待着來着。
這破公司真會給她挑劇本,武俠片都式微多少年了。
江轍:“不知道是不是洗錢用的,不過棠昭在浪潮文化本來就不受器重,內地演員在香港還是蠻難混的。彭亮弄點兒資源全給他小情人了,那女的長得不怎麽樣,演技也不怎麽樣,根本接不住。”
周維揚撐着額,聽着莫名其妙的八卦,沒發表什麽看法,最後只是說:“你記一下這事兒,回頭我去談談看。”
江轍:“啊,您找誰談?”
“誰壓的戲找誰談。”
江轍遲鈍了一下,然後說行。
周維揚想了想,還有什麽事麽?好像沒了。
下班兒吧。
正準備起身,電話又響了一下。周維揚看一眼,是一個陌生號碼。
“周總你好,我是棠昭。”她的聲音淡淡的,沒什麽語氣,很平靜,“我來北京了,現在在你樓下。”
兩句話,聲音溫婉動人,與剛才電影裏的聲音重疊上。
周維揚眼前浮現出她的眼睛。
他快速地系好襯衫的扣子,又利落地收緊了領帶,起了身,對電話說:“兩分鐘到。”
棠昭剛下飛機就直接來君宜了。
她習慣了單槍匹馬,連助理都沒帶。
她在北京沒有可以投靠的人,哪怕是一輛能接應她的車。
所以棠昭是打車來的,行李和禮物都随身帶着。
接機的粉絲送了一堆花和信,棠昭捧着三束。一束紫色的,一束紅色的,還有一束,什麽顏色都有。
她的臉就陷在五顏六色的花裏。
君宜的大廳牆上,用很多電影海報和公司成績做着裝飾,有一面牆是單獨給江敏的。
周維揚說過,他媽媽是一個很自戀的人,公司裏全貼着她自個兒的照片。
原來是真的。
棠昭一手扶着行李箱,看着牆上舊日港片的影像。
這些照片并不罕見,畢竟江敏太漂亮,到現在都還是影星盤點裏,美貌打頭陣的早年女演員,美麗舊照在互聯網上廣為流傳。
年輕的江敏,在風姿綽約的年華裏,一張全是膠原蛋白的臉上沒絲毫的褶,漂亮精致到極點的眉眼,滿分美貌,完美骨相,所幸沒浪費半分,最後完整地遺傳給了她的小兒子。
棠昭正出神地依次看着。
一張卡片被嵌入她的花裏,讓她回了神。
棠昭一偏頭,看到了賀卡上的字跡:【姐姐殺青快樂,祝早日進組哦~!】
粉絲送的,應該是剛剛不小心掉地上了。
周維揚幫她撿好,插了回來。
他看着她,隔着兩捧花,聲音低低地說:“我等你很久了。”
棠昭想象中的碰面,她應該站在門口,看着他款步靠近,然後彼此做出一個醞釀好的友好的表情,互相點一點頭。
卻沒想到冷不防地一擡頭,這人就出現在眼前了。
她醞釀的表情在遲鈍的神思裏失了效。
男人的磁場太強,讓她被逼退淺淺一步。
周維揚穿白襯衫和黑色西褲,領帶也是深色的。沒絲毫特別的正裝打扮,但他個高腿長,肩與腰,無論比例、線條,都是被眼光刁鑽的導演認證過的美感巅峰。這樣簡單的一身,能穿出利落幹淨的氣質就有絕對優勢。
能當裸.替的,當然不是一般人。
雖然那都是年少時的事了。
比起少年模樣,成年男性體格的健美更是有增無減。
比起當年純純的賞心悅目,還添了點誘惑力。
誘惑在哪兒呢?也說不上來,這就是一種感覺。
就和人的磁場一樣微妙。
棠昭極其快速地掃他一眼,極其快速地欣賞完一遍他的外形,微笑說:“昨天才殺青,今天就馬不停蹄過來了,兩個禮拜叫很久啊?”
周維揚也輕輕扯了下唇角,眼裏沒什麽笑意:“你也知道,我這人沒什麽耐心。”
他笑起來還是有些纨绔痞氣的影子。
仍然很有個性,但顯然沒那麽銳利了,可能是克制的結果。
懂得克制,就真的是大人了。
周維揚說着,回過頭給旁邊門童使了個眼色,對方過來幫她接應行李。
他忽然覺得腹中空空,本來要說的話被吞回去,看一眼手表時間,問她:“吃了嗎?”
棠昭說:“飛機餐。”
她的意思是不打算再進食了。
周維揚思考了幾秒鐘,然後說:“上來吧,聊兩句。”
棠昭一颔首,沖那門童說:“粉絲送的,您別随便放可以嗎?”
周維揚走了兩步,聞言、又側過身看她一眼。
在鏡頭底下磋磨多年,她如今已經成為訓練有素的藝人,不太會有措手不及之類的情緒了。
不過珍視的東西被人碰到,手勁還是不由緊了緊,謹慎之下,棠昭叮咛囑托,最終得到友善的一句——“好嘞,我給您鎖櫃子裏。”
她這才稍稍放心。
花被挪開,棠昭一張素淨潔白,沒沾一點化妝品的臉慢慢顯現出來,不過她戴了個鴨舌帽,從他的角度往下看,帽檐幾乎把她整張臉都遮住了。
他只看到女人嘴角溫柔的笑意,聽見她說句:“謝謝。”
她小跑着跟過來。
周維揚便也回身,繼續往前領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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