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暗日長02

第24章 暗日長02

周維揚帶她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北方的屋內是很暖和的, 她剛剛站了好一會兒,都悶出些汗來了,棠昭沒有在他面前表現得過于拘謹,進門就脫了外套。

她把淺駝色的呢大衣挎在臂彎裏, 手裏捏着帽檐, 見周維揚也沒招呼她, 棠昭就自己在沙發坐下了。

她裏面穿件修身的打底毛衣,很清雅的白色,比他的襯衫暗一個色度。

屋裏沒人,周維揚親自幫她倒了杯水。

“耳環的事,謝謝你。”棠昭看着他在門口淨水機前的背影, 聲線輕柔,一如往昔。

因為躬身, 襯衣的布料繃緊, 貼在他的腰背上, 脊骨與緊實的肌肉形狀凸顯,幾秒後, 随他直起身子, 又隐藏在衣物中。

“什麽耳環。”他好似真忘了,漫不經心地問了句。

“靈隐寺。”

周維揚把一次性杯子遞過來, 沒什麽語氣:“客氣。”

棠昭抿一口溫溫的水, 又揀要事問他:“你為什麽改劇本?”

“怎麽了, 這興師問罪的語氣。”周維揚在她對面坐下,兩人隔着一張茶幾, 說遠不遠, 能看盡眼底的情緒,他摻點冷笑, “王子恒找你告狀?”

棠昭:“他沒說太多,我只想問問原因。”

“還能有什麽原因?難看。”

“……”

他說話太直白,把她預備迂回較量的心緒都打趴下了。

沉默幾秒,棠昭問:“那你為什麽又要投這個項目。”

他說:“因為那小說寫得不錯,改一改能用。”

棠昭又沉默了一下。

她一路困惑的小小心思,被他兩句話就解釋幹淨了。

《暗日生長》的原著很精彩,是前幾年很火的一個懸疑故事,棠昭也算是半個書粉,才會想争取這個角色。結果看完王子恒的劇本,她打心眼裏也覺得他改得不盡人意。

好好的一個懸疑線,本來險象環生,一環扣一環,被他切割得七零八落。他不講故事,非要講人物,剖析什麽人物生平,犯罪動機,還有原生家庭,導致情節變得散亂,東一榔頭西一棒子。

別說觀衆了,她看完都一頭霧水。

文藝片的導演都有着把故事內核拍深刻的執着,這執着放在這部片子裏就形成一個很明顯的問題,內核是深刻了,但不好看了。

不過棠昭沒跟王子恒提過這些事,她一個演員,再怎麽努力,也只能在表演形式上下點工夫了。

況且她非常看好這個故事的女主角,一個戀兄的病嬌人設,演好了會很精彩。

她好不容易争取來的,不想放棄。

棠昭低眸在想這些的時候,周維揚平靜地打量着她。

她頭發中長,被松松地綁在腦後,額前的碎發被她無意識地往後撩,松松地挂到耳後,露出雪白漂亮的下颌線。

棠昭的臉型變了些,從前是有點肉肉的鵝蛋臉,誰看見都想捏一下,瘦下來之後,下巴尖了很多,直接導致溫柔小意的氣質變得淡泊堅韌許多。

想事情的時候,還是習慣性抿着嘴唇。

見她好一會兒不吭聲,周維揚說:“女主角的高光都給你留着呢,放心。”

他直接的拆穿讓她眼中清波微漾。

棠昭接着問:“那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篡改掉導演的本意,會丢掉這個電影的藝術價值。”

周維揚說:“首先,我不是自己改,我請了專業和邏輯性都很強的編劇團隊,他們有考量和分寸。

“其次,你知道王子恒最大的毛病是什麽嗎?藝術得不純粹,功利得不坦蕩。對這種心比天高的人,我能成全他大賺一筆,已經是開恩了。

“用這樣的想法去拍電影,即便為了拿獎,也到處是痕跡。你以為這樣的電影拍出來,還剩多少藝術價值?”

棠昭問他:“那你怎麽不幹脆把導演架空了。”

周維揚微微笑了下:“我是這麽不體面的人嗎?”

緊接着,他問:“你想靠這部片子拿獎,對嗎?”

她輕頓一下,遲疑過後的沉默,就相當于是承認了。

周維揚說:“如果給你選,你覺得是在一個5分的電影裏演到10分,還是在一個8分的片子演到8分,更有可能被人看到?”

他一句一句地說服她,讓棠昭啞然。

辦公室裏的燈光很明亮,她低斂着雙眼,看着他身前的領帶。

他皮膚很白,在光下顯得更冷了些。

這副皮相看起來,怎麽都覺得不太像老板,可能因為過于年輕,過于貌美。

她莫名其妙地想,他要是去演戲,能演什麽呢?那一類行走江湖,刀尖舔血的角色,出身世家,命途多舛,貴胄淪為浪子。一雙窄薄的眼就如一對肅殺的葉,指揮若定,決勝千裏。

周維揚告訴她:“電影是一個整體,缺一環都轉不起來,從劇本到演員,誰的功勞都不能忽視,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放在一個不及格的片子裏,再好的人設都是敗筆,你明不明白這個道理?”

其實說到底,他沒有必要跟她一個演戲的多費口舌。

但是因為她很困惑,所以他說了這麽多。

名利場上,他再冷酷堅硬,還是為她保留了一點柔情。棠昭笑了起來,緩和氣氛:“我只是問一下,你別激動。”

他說:“我只是解釋,沒有激動。”

周維揚看着她疲倦而單薄的眼,能看得出她明明很累了,還要端着禮儀硬撐出一個笑,他的聲音放輕了一些:“也沒有兇你。”

“……”棠昭點一點頭,輕輕說:“我知道了。”

她又問:“你想找我談什麽事情啊?”

周維揚不跟她兜圈子,言簡意赅道:“譚欣走了之後,公司一直缺一個能充門面的女演員,你願意加入嗎?”

譚欣是君宜之前的人氣小花,跟棠昭一個類型,長相清純柔和,可塑性強,演得了古裝大女主,也演得了現偶。就是演技差點,在電影圈吃不上飯。

她的起點沒有棠昭好,但是在君宜的待遇很不錯,這幾年一直蒸蒸日上,直到今年上半年突然被爆出懷孕,譚欣也沒藏着掖着,很大方地公開準備結婚的消息,跟君宜這邊的合同也到期了。

好聚好散,周維揚就沒留着她。

棠昭猜測到了這個可能性,周維揚想簽她進公司。

她說:“彭亮給我遞橄榄枝的時候,愣是吹噓了三個小時,才把我請進他的公司,你一句話就想把事情談妥?”

周維揚說:“如果我現在還需要做個ppt,向你展示我們的企業文化和公司業績,是君宜這麽多年白混了,還是你白混了?”

換做別人講這話,多少有些狂妄了,但是周維揚有這個資本,他顯然是不打算跟她聊三個小時。

棠昭問:“你的條件呢?”

“我說過,條件你開。合同怎麽拟,你看着辦。”

“這麽大方啊……”她開玩笑的語氣也很溫柔,“我要是說要你三成股份,你也沒意見?”

周維揚說:“可以,考核期半年,你憑本事坐得住這個位置,我沒意見。”

随後,他又大方道:“你能讓公司市值翻倍,我這兒也讓給你坐。”

棠昭看着燈下的周維揚。

面前的男人,理性,成熟,有勇有謀。他的每一步,都是策略。

又怎麽會感情用事呢?

她替自己覺得尴尬 ,來北京之前還惶惑,想什麽餘情未了,英雄救美。

她不該惶惑的。

八年時間,足夠人走出舊情了。

他但凡多說兩句竭力挽留,非她不可的話,或許都能坐實這個餘情未了。

但是周維揚不會多說。

就一句,來不來,你自己定奪。

棠昭想到了她的前老板彭亮,她想起她跟彭亮聊的那幾個小時。

商人的本質是相似的,但是周維揚跟他們也不那麽相似。

他讓她覺得很靠譜。

他不需要絮絮叨叨三個小時,也讓她覺得靠譜。

周維揚問她:“怎麽樣?”

棠昭說:“我開玩笑的。”

他莞爾一笑:“聽出來了。”

看一眼手表,周維揚又問她:“還有什麽問題嗎?”

棠昭說:“暫時想不全,想到再提吧,我回去考慮一下。”

他撥了個電話出去:“江轍,去送一下棠昭。”

她說:“不用了,這麽晚了,你讓打工人也休息休息吧。”

他也沒二話:“行。”

幾分鐘後,江轍還是來了,領她出了門。

到公司樓下,棠昭說句不用送了,跟江轍告別,她準備去對面車站打的。

不遠處,棠昭看見一個穿着鮮亮的女人,正光鮮亮麗地倚在一輛奔馳車前。

溫盈羽?

棠昭眯了下眼,好像還真是她。

溫盈羽正挨着周維揚的車花枝招展地擺造型呢,遠遠也看見了棠昭,撩頭發的動作一頓,“诶,這不棠昭嗎?你怎麽從這兒出來,不會也在泡他吧?”

棠昭:“……?”

女人哈哈一笑:“壞了,怎麽成情敵了。”

棠昭和溫盈羽拍過一部古裝片,演的是一對親姐妹。溫盈羽長得很深邃,不化妝也明豔動人得很,妝一化上,說颠倒衆生也不為過。

棠昭看多了緋聞,還真以為周維揚和溫盈羽有一腿,聽她這麽兩句話,一些小小的謎團就這樣輕輕松松解開了。

好像心裏化了一塊冰。

溫盈羽攬着她肩膀問:“你見到周維揚了?”

棠昭淡淡的:“嗯。”

溫盈羽幫她拖着箱子,好像默認了棠昭是來泡他的,拍拍她說:“你有沒有發現這人可難追,我這兩天算是弄明白了,他們這些高高在上的男人,都不會疼女孩兒的,你等不到他寵着你,就只能寵着他。”

棠昭問:“那你怎麽不放棄。”

“我就想挑戰有難度的啊,聽說想睡他的女人從這兒排到九環了。我問啊?九環哪兒啊?他說,天津!”

棠昭想象出了他說這話時驕矜的神色。

這麽多年過去,已經排出八達嶺了啊。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

“你笑什麽。”溫盈羽問她。

棠昭:“沒什麽,我沒那麽多閑工夫追人。”

“試試看嘛,說不定他就喜歡你這款的呢,讓你插個隊。”

“我不稀罕。”

溫盈羽:“妹妹,你別這麽有個性好不好?搞得我很舔哎。”

棠昭沒跟她多扯,指了下馬路對面,“我去那邊等車。”

“OK。”溫盈羽松開她,轉而進了君宜的大門,在裏面對着玻璃門照鏡子。

一刻鐘之後,周維揚出來。

他在西裝外面穿了件大衣,黑色的,冷勁而凜冽,配合一張俊美無俦的臉。

“性感死了,帶勁兒死了!”溫盈羽笑眯眯迎過去,捏着嗓子說,“周總今天也好帥哦,我快被你饞沒了,要不要一塊兒看電影?”

周維揚掃她一眼:“你不女明星麽,怎麽成天閑得沒事兒幹?”

他不停留,接着出門。

“看不看嘛?”

周維揚說:“回去吃飯,我餓死了。”

他腿長邁得快,溫盈羽在後面跟着小跑。

“我請你吃。”

他置若罔聞,往車前走。

溫盈羽話很多,說個沒完:“周維揚,我今天聽了個驚天大八卦,聽說你高考考了快七百分,真的假的啊?诶,我從前一直以為你們這種人就是給學校捐個樓就能買個學歷,不是,怎麽混進來個真的,你他媽怎麽還真是個高材生啊?”

周維揚到奔馳車前,正要拉開車門——

身後的女人正問道:“那你後來為什麽從北航退學啊?”

他的動作頓住。

周維揚徐徐地低下頭,看見了車門上一道很輕的指甲劃痕。

他回眸,看一眼溫盈羽一手的延長甲,眼裏閃過一道冷光,皺起眉:“你幹的好事兒?”

溫盈羽瞪大眼,她剛挨着他車站,不小心就那麽輕輕刮了一下,誰知道就留印子了啊:“我勒個去,這都能看到,愛車如命人設立住了。sorry,sorry,我賠你錢好不好?”

“溫盈羽你大爺的。”周維揚上了車,砰一下把門關上,“離我車遠點兒!”

周維揚覺得太陽穴的青筋都在一跳一跳的,很是刺痛。

他一踩油門,把車轟然開走,尾氣混進了冷冽的冬風。

他現在的脾氣已經修煉得足夠從容不迫了,擱從前,少說能把她扔出去三裏地。

後視鏡裏,女人上了自己的超跑,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再看另一邊後視鏡,周維揚的目光滞了一下,他下意識點了點剎車。

棠昭實在沒想到這兒的車這麽難打,她在路牙邊站了快一刻鐘了,打了十個哈欠,排號還有五十多。

捧着一堆花,她覺得自己的樣子大概挺好笑的。風把臉頰吹得很幹燥,零下的天裏,冷氣一陣一陣流入身體,五髒六腑都好似開始凝固了。

棠昭還是有點偶像包袱的,此刻自嘲地想着,史上最狼狽女明星非她莫屬。

要不去坐地鐵算了?

正遲疑着,手心忽然一脫力,行李箱被人拉走。

男人的聲音在蕪雜的北風中低沉而冷凝:“你這樣顯得我很沒風度。”

周維揚的車停在眼前,後備箱開着,他把她箱子塞進去,再關上門,動作幹脆利落,十分迅速,等她反應過來,車門已經為她打開了。

“上來吧,我親自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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