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暗日長03
第25章 暗日長03
見她花不離手, 這花看着又挺累贅的,周維揚幫她開的是後門,行事舉止像極了司機。
他這樣不由分說得很,棠昭也沒忸怩, 就進去了。車裏很暖, 讓她所有的神經一下活了過來。
他問上哪兒。
棠昭給他看她白天定的一個酒店地址, 離這不遠。
周維揚:“酒店?”
她沒聽明白他這個反問的意思,怕他看穿自己的窘迫,輕道:“也有幾個能照應的朋友,不過我想着,大晚上的還是別麻煩別人了。”
周維揚只是确認一下地址, 聽她回這麽一長串,也了然了她努力找補的局促。
他開車過去, 大概二十分鐘能到。
車裏很安靜。
談起工作能游刃有餘, 不談工作, 氛圍就變得有幾分微妙了,連開場白都不知道怎麽醞釀。
能說什麽呢?
問問他家裏人好不好?萬一他不搭腔, 好尴尬。
問問他這幾年過得好不好?還不如問家裏人呢。
其實後來幾年, 棠昭跟周家人也不是全無聯絡,逢年過節, 她也會去送送禮打個招呼。
都是趁周維揚不在的時候。
他們家人對她還是很友善, 能讓她感到釋懷的, 也就是在那間四合院裏相聚的時刻了。
周延生說雖然他退休了,要是棠昭有什麽需要, 還是能盡管找他。
她笑笑說好, 但再也沒用過周家的人脈。
棠昭坐在周維揚的正後方,她能看到鏡子裏他的眼睛。
周維揚沒說話, 沉默地開着車。眉眼裏沒有戾氣,也沒有溫存,沒有任何能表現情緒的線索。
他看起來也不打算說話。
棠昭松了松心态,沉默久了,也不想着緩解氛圍了。
他車裏沒聲音,她就自己把耳機戴上了。
小的時候坐車喜歡東張西望,現在她不喜歡了。
如果在別的地方,看看新鮮世界也行,但這是在北京,到處是往日痕跡的北京。
她不敢看。
棠昭正聽着音樂,恍然聽見好像前面的人說了句什麽,薄薄的聲線,像鍍了一層霜,覆在歌手的音色之外。
她緊急地把耳機摘下:“什麽?”
周維揚稍稍側過頭,重複道:“我說我去買個東西,你在車裏等我。”
她乖乖點頭:“哦,好。”
他的車停在路邊。
周維揚進了旁邊一家巴黎貝甜,幾分鐘之後他出來,給她也捎了一個小袋子,袋子被放在她腿上的時候,棠昭看到了裏面的藍莓貝果。
她有些意外,遲鈍了一下才說:“謝謝啊。”
心裏想着,晚餐就吃這個嗎?
棠昭合理懷疑他一個人住。
他沒接茬。
周維揚沒在車裏吃,他拿了瓶水喝了口。
她有點想說句什麽,但一個周字将要脫口而出,棠昭有些犯了難。
其實她不喜歡叫他周總,這時候直呼其名也不合适。
于是就省去了稱呼,她柔柔緩緩地說一聲:“你也要好好吃飯。”
周維揚把水瓶丢旁邊副駕:“會的,女朋友還沒找呢,身體素質還是得保證。”
棠昭低着頭,指尖捏着藍牙耳機,在他這話裏,想法淺淺迂回了幾秒,而後将耳機塞進了盒子裏。
車裏還是安靜,但氛圍好似沒有剛才那麽冷了。
紅綠燈,周維揚手脫了方向盤,閉着眼睛在等。
又沒話說了。
棠昭看着外面燈光變幻的秒數,又看看他閉得很安逸的眼睫。纖長濃密如鴉羽,漂亮得像女孩子。
時間淌過去二十秒,他的眼皮沒有絲毫的波動。
完了,不會睡着了吧?
棠昭正要提醒一聲快綠燈了。
周維揚在這時突然出了聲,他語速慢慢的,也沒什麽情緒,就問了一句:“彭亮請你進他公司,就把你的工作規劃成這樣?”
他說完才睜開眼,然後不緊不慢将車子發動。
棠昭說:“畫大餅嘛,誰不會。”
周維揚沉默兩秒鐘,冷冷地笑了一聲,意味不明的。
他對人對事總有不屑,但棠昭知道周維揚嘲諷的不是她,他絕不會對她落井下石。
棠昭現在沒有經紀公司,周維揚不是第一個想簽她的人。小公司居多,大公司不缺藝人。
不過因為經歷過一些事,她如今對這些人都抱有幾分謹慎。
從前少不更事的時候,被老頭天花亂墜的誇誇其談吹得動了野心,跟着彭亮去了香港。
後來她所在的這家浪潮文化出了點事,稅務上的問題,彭亮去蹲局子了,他的小情人也被牽連進去,棠昭沒了後路,就自己單打獨鬥。
那時候她從北影畢業沒多久,在公司拍的一些不入流的劇開始慢慢上映,反響不太好。
棠昭也是那段時間逐漸意識到,她最開始所謂的成功大都來源于運氣,因為受人青睐,加上一點點運氣,搭了別人的順風車,她二十歲就走上了戛納的紅毯,成為國內最受期待的小花,一度炙手可熱,廣告接到手軟。
但人生不可能永遠順風。
因為演技遭到诟病,棠昭反思了一些自己的問題,表現力、臺詞等等,她為了彌補不足,去演了兩年多的話劇。
等鉚足了勁再回來,發現自己被貼上了一些殘酷的标簽。
糊了、撲街、高開低走。
事業有起有落,她能夠接受落差。
就像普通人的生存環境也有起伏,今年降薪,明年升職,都是難以預料的事。
可是這種事放到演藝圈就會被無限放大,因為他們獲取的名與利遠高于普通人。
更殘酷的是,等到她再回到熒幕前,發現這裏早就沒有她的位置了。
繁華競逐的名利場,長江後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換舊人。
消失一個月都會大變樣,何況她離開快三年。
“你為什麽會選擇我?”棠昭還是忍不住好奇問他一句。
她發現他們之間還是聊公事更為流暢自然一些。
周維揚淡淡地看一眼鏡子:“譚欣沒什麽事業心,從公司走了基本等于半退圈,我這兒一堆資源,不想拱手讓人,也不能砸手裏,打算盡快找人接了。能接上手的,沒簽合約的演員也不多,我總不能去別人地盤上撬?”
于是盤算來盤算去,也就棠昭最合适。
他說的有理有據,沒什麽破綻可挑。
棠昭問:“我要是拒絕你你會怎麽樣?”
“我找不到你拒絕我的理由。如果你是因為擔心別的,沒有必要。有什麽事我會比你先承受,我做的決定,我有能力承擔一切後果。”
棠昭怔然。
他連“擔心別的”的可能都替她考慮到了。
比如她并不喜歡北京,也并不想回到這裏,不想被舊事裹挾,被人指摘。
餌很誘人,但于情,棠昭是真的不該回到他的身邊。
也不能和他的名字出現在一起。
周維揚想到了她最深的顧慮,他給她打了一劑定心針。
“有什麽風風雨雨,也不會落在你頭上,這一點你放心。”
她收斂着眼波,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
他說:“利益優先,如果你還想在這一行幹的話,北京一定是最好的選擇。”
客觀的分析之下,也有一些主觀的意願。
讓她聽出的弦外之音,是挽留。
她笑了笑:“別這麽冷靜,你好歹也給我畫畫餅啊,周總。”
他說:“我不喜歡做保證不了的保證。”
怎麽會有人談合作都這麽拽的?
他的眼中無波無瀾,但說話時總有一種篤定的氣概。
緊接着,周維揚又對她說了一句心裏話:“拿獎的事情你要知道,很多成功都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做好該做的,其他的順其自然就行。”
她想到他剛剛說王子恒的那句,藝術得不純粹,功利得不坦蕩。
不得不說,她有點膝蓋中箭。
不過這也是這個行業裏很多人的現狀。
棠昭說:“有努力就會有期待,就好比,這部片子如果票房沒有達到你的預期,你也會難過吧?”
“那就總結工作,繼續努力。”周維揚說,“我沒有時間難過。”
他的每句話都很有道理,且很篤實的落地。
她便沒有再說什麽。
棠昭看着他想,她曾經還好奇過,他以後會做什麽樣的工作。
沒想到現在管公司管得也不錯。
不過他這樣聰明也有魄力的人,不管做什麽都會成功的。
君宜前幾年也在走下坡路,連續拍的幾部片子不過關,加上幾個新興的影視公司聯合起來,有點想打壓它風頭的意思。
周維揚從國外回來,為了維護他四面楚歌的媽媽,一年時間就把公司救了回來,用兩部獻禮片救的。
那幾年國內電影市場還在流行類型片。
投資電影不難,但在錢銀周轉困難的時候,掏空積蓄壓在兩部電影上面,孤注一擲的行為,大膽到讓人後怕。
他很懂得利用大環境的潮流,也懂得結合自我的優勢。
公司是從前電影制片廠出來的那批老電影人創立的,都是影視圈裏中流砥柱的人物,背景都深,都正,都拍過革.命戲。
所以君宜從創建初識,定位、風格一直很符合正向的紅色風潮,中央也扶。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扶一扶就起來了。
棠昭漫無目的地想着這些時,用手指在腿上輕輕地寫着字。
一撇,橫折鈎,橫、豎、橫……
她下意識的動作,就是寫他的名字。
反應過來在做什麽,棠昭皺了皺眉,收起那根不安分的食指。
她對他已經沒什麽感情了。
以前這麽做是因為喜歡,因為這個姓氏能給她安全感。
後來是因為惦記。
再後來,就形成了習慣。
習慣保留至今,已經脫離了他這個人本身的意義。
如今再相逢,陋習還是得早日戒掉為好。
到酒店樓下。
周維揚說:“不管能不能合作,今後你來北京,有什麽不方便可以找我。”
他紳士地幫棠昭取好箱子,沒有随她進去,站在深夜裏的風裏,說着:“多晚都行。”
只當聽了句客氣話,棠昭點頭:“開車注意安全。”
“嗯。”
跟他告別回到房間,棠昭躺床上,松軟了筋骨,給媽媽打了個電話。
方妍雪聽完,嘆一聲說:“維揚還是重情義的,他想把你留在身邊。”
想到他今天的姿态,談情義好天真。
棠昭笑了:“成年人都是利益為上的,哪有那麽多兒女情長啊,不要講得這麽煽情。”
媽媽說:“總之你也算是經歷過一些小小風浪了,看多了人心險惡,最起碼能保證他不會害你,是不是?”
還是媽媽的話容易敲到她的心坎,過了會兒,棠昭不無感慨地應一聲:“是。”
比較樂觀的一點是,周維揚想要公事公辦的心思太明顯了。
他們之間,看起來都沒有留戀過去的意思。
棠昭猜測,他在國外應該挺活色生香的。
她這一站,路過就路過了,真要排個順序,估計也算是他的前前前前女友了吧。
誰也不會回頭看,這樣很好。
棠昭很潇灑,周維揚只會比她更灑脫。
她對此松一口氣,她真心地覺得,他放下了就好。
她對自己很有信心,不會再吃回頭草。
就像他說的,成年人該有成年人的體面。
棠昭在機場收到了幾封信,她把夜燈打開,寫了會兒回信。
一小時後,信被發到超話。
【來認領啰~】
棠昭的微博粉絲一千多萬,說少也不少。
她的回信很快引起一點讨論度。
有人說:真誠就是必殺技,要粉就粉這樣的!
也有人說:真的好會炒作啊,她是懂怎麽上熱搜的[嘔吐]
棠昭現在能夠心如止水地看完這些文字。
周泊謙有一句話,讓她銘記。他說,你會面臨許多外界的聲音,要挑揀着去聽。
棠昭真的這麽做了,對于中肯的建議,她照單全收。其餘的,她挑了最難聽的聽。
她給自己做脫敏訓練,每天讀她的差評,讀到置身事外,讀到沒感覺。
棠昭也記得,有另一個人曾經告訴她,變強大,就不會有人能傷害到你,你不需要證明什麽。
所以她給柔軟的心腸鍍上了铠甲,從此以後,這些言辭左右不到她絲毫。
如果不能一路鮮花鼎盛,那就在荊棘裏殺出一條血路。
低谷的這幾年,棠昭是這樣過來的。
【姐又糊了一部劇,資源咖的福報咯,你們支持這種人就是壓榨小演員的生存空間。】
【練練演技再出來吧,電影導演有空跟你摳,一演電視劇全暴露了,快被尴尬死了。】
【5分的演技吹成了10分。】
【你們真覺得她有那麽美嗎?好清湯寡水啊,一點都get不到,還沒我閨蜜好看。】
【一個金馬提名吹了快十年了,出道即巅峰好好笑。】
【有人知道她跟周家的瓜嗎?】
【哪個周?】
【還能有哪個。】
她吃着周維揚給她買的藍莓貝果時,刷着一則帖子。
正看到抓人眼球的文字,棠昭口齒停頓,準備細細刷過去時,下一秒,帖子被删掉了。
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這種事了。
就因為這個,他們都猜她有靠山。可是熟悉棠昭的都知道,她從來都是一個人。
想了一想,大概是因為提到周了吧,觸發了平臺敏感詞所以自動删了。
胡亂地猜測着,因為想看看粉絲的留言,棠昭又回到自己的主頁。
眼前跳出來六個字:不瘋魔,不成活。
這句話是周延生說給她聽的,為了鼓勵她走好演員這條路。從注冊這個微博開始,棠昭就一直用作她的個人簡介。
那時候還沒有意識到,這一些人對她的影響,會貫穿今後她走的每一步路。
她跟周家能有什麽瓜啊?周家的人都是她的恩人。
-
周維揚的房子買在高層,他坐在客廳,望向落地窗外,看着輝煌的城池熄了燈。
一打開電腦,消息就不停地彈出來——
廣電的人發消息過來問他要打聽什麽事兒。
編劇把改過的第三版劇本發了過來讓他看一看細節。
發行那邊問他确定要賭賀歲檔嗎。
來自家裏人接二連三的關心,問他吃了沒睡了沒。
還有幾個狐朋狗友喊他出去玩。
……
周維揚什麽都不想幹,誰也不想理會。他連衣服也沒脫,疲倦地坐在沙發裏,坐了好一會兒,呆呆地看着所有的信息湧入,什麽也沒幹。
過了會兒,他打開手機搜索框,慢慢地輸入了棠昭的名字。
他現在已經不太那麽執着與頻繁地搜尋她的蛛絲馬跡了。
可能是因為太忙了吧,忙碌會擠壓掉想念的空間,還有那些近乎固執的追逐。
率先跳出來的,是一個比較眼熟的大粉,發的一則視頻。
視頻是她今天落地後,和粉絲在機場的一小段交流。
花和信就是那時候收到的,棠昭從鮮豔的花裏探出一張溫和的笑臉,看着來接她的小姑娘們。
“姐姐好久沒回京了吧。”
棠昭說:“偶爾工作來一次,結束就回去了,不會多逗留。”
“這次來幹嘛的?談新工作嗎?”
她很從容應答:“來見一個人。”
粉絲紛紛驚呼:“不會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吧?有情況一定要告訴我們啊昭昭。”
“想什麽呢?”棠昭笑了下,一邊走着一邊安撫她們說,“就一個老朋友。”
短短二十秒的視頻,他看了五六遍。最後的最後,周維揚也輕輕笑了一笑。
老朋友這個詞裏,涵蓋了他們之間的許多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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