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暗日長08

第30章 暗日長08

空間裏安靜得仿佛能夠聽見時間流淌。

棠昭在他的回答裏漸漸沉靜下來, 問姿态懶倦的眼前人:“你不想出去嗎?”

周維揚神色泰然:“那窗戶封了,從外面封的。”

棠昭啞然了好一會兒,她來的時候根本沒注意。

“……”

好吧,塵埃落定。

塵埃落定地完蛋了。

她氣餒地坐在他旁邊, 往軟軟的沙發墊裏一陷。

棠昭兩只手松松地交握, 放在小腹上。頭一低, 發梢就把臉色全擋了。

就這麽坐了半分鐘左右,誰也沒說話,半分鐘之後,掌下有隐隐疼痛來襲。

棠昭的手往下按了按,痛感更重了些。猛烈的一個抽疼, 讓她不經意嘶了一聲。

果然不妙。

壞在今天吃冰塊了,難受得不行。

本來來一回例假, 她頂多痛一次, 棠昭知道, 她這是自讨苦吃了。

這場戲的情節不在深冬,偏秋末, 口邊霧氣太過暴露, 棠昭覺得影響鏡頭表達。連導演和她講不用這麽折磨自己,但她不覺得這是種折磨, 忘了是什麽時候開始有了戲大于天的信念。

本就是演員該有的信念, 但好久之後, 經歷過低谷與掙紮,她才真的領悟。

棠昭現在已經沒那麽嬌滴滴了。

咬了咬牙, 神情還能維持得端莊些。

說是逞能也好, 說是為了拉開距離也罷,她不想在周維揚的面前表露出難過。

她還是練習端着笑, 未必表達開心,但是很禮貌的笑。

“冷嗎?”

“冷嗎?”

——兩人異口同聲。

周維揚微微偏過眼,眼眸清清看着她。

棠昭捏捏衣襟,搖頭說:“我不冷,這個衣服蠻厚實的。”

她說完,又等他回答,眼神意思是:你呢。

棠昭問了一個多餘問題,冷不冷已經顯而易見了。

周維揚慢慢地收回視線,不鹹不淡地說:“冷點清醒。”

她眉心揪起一些,很嚴肅地跟他說:“不要顧着耍帥啊,毛衣還是要穿的。”

周維揚嘴角一彎,緩聲道:“你還挺會關心人。”

棠昭:“當然啦,領導的馬屁還是要拍一拍嘛。”

“……”

他的笑意登時斂起。

棠昭覺得他大概率在心裏翻了她一個白眼。

過會兒,他說:“那就多拍拍,明年帶你升咖。”

看着他用高冷的表情說着這樣的話,她咧開嘴巴一笑:“周維揚,我發現啊,我常常在你面前出現,總是很狼狽。其實我平時還是很有女明星的範兒的。”

周維揚看她一眼:“不喊周總了?”

她的笑意頓住,修正說:“啊,周總,不好意思,是我沒禮貌。”

他沒說什麽,涼飕飕笑一聲。

思維跳得很快,棠昭忽然又說了一句:“有時候不是能忍受,是不忍也沒什麽辦法。”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看她,閉上眼睛,心事莫測。

“在你之前,我也是沒有什麽靠山的。泊謙哥哥以前總跟我說,話語權很重要,我現在才領悟到這是什麽意思。周總,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揣測我。”

周維揚語調低沉,讓人聽不出情緒:“我揣測你了?”

棠昭說:“輿論太複雜,很多內容都不是真的,這幾年我過得怎麽樣,只有我自己知道,其實沒有那麽可憐,也沒有那麽光鮮。很多時候,我只想做一個安安靜靜的演員,有一點人喜歡我就很滿足了。”

這一些話,她原本早就想要和他說的,可是找不到合适的契機,辦公室不可以,片場不可以,回程的車裏他太沉默,讓她的傾訴會顯得突兀。

昏昏的燈影讓場景顯得不實,也只在這意外的封閉中,不得已的靠近下,她可以敞露一點點本心。

“所以我不想你也揣測我,像他們那樣。”她聲音輕輕的,但是很真誠。

周維揚在她心裏是很複雜、也很特別的存在。

正因為如此,棠昭希望他們的相聚能更簡單純粹一點。

利益交換就很好了,不可以是因為個人的情緒,比如可憐、心疼。

她最怕他的可憐。

周維揚只是說:“我是這樣的人?”

棠昭了然,他還是那樣的胸懷坦蕩。

又怎麽會揣測別人呢?

下一句話沒說出口,棠昭忽然折下了身子。

見她兩只手都捧着小腹,周維揚眸色凝住:“肚子疼?”

棠昭沒說話。

她躬身,蒼白一張臉埋在膝蓋裏,頭發遮住整個側臉,讓臉色藏得很深。

他看不穿絲毫。

周維揚輕輕握了一下她嶙峋的臂彎,想将她的臉擡起來。

但棠昭沒有動。

男人的語調輕柔下來很多,問她:“很疼嗎?”

棠昭仍然埋着臉,搖一搖頭。

此時此刻,他什麽都做不了。

不能碰,不能親,也不能摸。

在這種情況下,連一杯關心的溫水也遞不到她手中。

一陣鈍痛過去,棠昭好了些,平緩了一會兒呼吸。

“棠昭。”

周維揚的手還抓着她的胳膊,她一擡眸,聽見他輕緩又疲倦的一聲:“對不起。”

棠昭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對不起什麽啊,又不是你的錯。”

她沒什麽力氣地說出最後一句話,将周維揚的手腕掃開:“好困啊,我睡一會兒。”

棠昭怕自己睡熟會不小心靠到他,于是将腦袋往另一側斜過去,這樣就算歪倒也不會往他身上歪。

什麽叫命運弄人呢?曾經處心積慮想靠近的,如今要千方百計地疏遠。

棠昭想着他,好像做了個長長的夢。

眼前浮現一幕又一幕的光景,像火車疾馳,開往一場草木蔓發的春天,被時空隧道轟然卷起的厚重碎片,再一次密不透風地緊貼在了她的身上。

她聽見他說,讓你難過但我無能為力的時候,我就想道歉。

昭昭,對不起……

随着聲音落下,一顆穿梭了時空的飽滿的淚落入她的手心。

滾燙如火點,晶瑩如琥珀,在她手裏心裏,拓下了隽永的痕跡。

即便後來幹涸消失,那一抹滾燙也好像永遠凝固在了那兒。

棠昭驚醒的時候,她躺在床上,被子都沒蓋上,和衣躺了會兒。

不過屋裏很暖和,熱烘烘的空調風落在身上。

她第一時間查看自己的掌面,很幹燥。

周維揚就好整以暇地站在她的窗前,臺子上放着她的保溫杯,他往裏面小心翼翼地倒一點她袋子裏的紅糖。

夜還黑着。

她勉強地想了一想剛才是怎麽出來的。

倆人都沒帶手機,打火機倒是有一個。

沒翻窗也沒破門,周維揚找到了室內的煙霧報警器,等着警笛聲被觸發,外面有人過來幫他們開了門。

“做噩夢了?”

他過來,把沖好的熱水放她床頭,看她臉色憔悴:“夢見什麽了?”

“不是噩夢,”棠昭垂着頭揉揉眼睛,低低地說,“就是、好像是夢見你哭了。”

她看不見他臉色,就望着他的褲腿,但很快聽見周維揚漫不經心的一聲笑,不信似的:“我怎麽會哭。”

是啊,他的聲音聽着這麽沉着,怎麽會哭呢。

紅糖水的熱汽湧出來。

棠昭端起來,喝了一小口,有點燙,她吹一吹。

她視線裏,男人修長的腿被霧氣漲成了模糊了色塊。

周維揚走近了兩步,望着她問:“借你這兒洗個澡可以?”

“啊?”棠昭愣了下,這兒還有沒洗手間的房間嗎?她不禁問:“你住哪個房間啊?”

他沒說話,慢條斯理地解了腕上的扣子。

棠昭以為他沒聽見,又揚了揚聲線,問一遍:“你住哪個房間?”

他說:“我睡車裏。”

車裏……

他說的車應該是劇組的車,那個中巴嗎?

不過也不稀奇,這個賓館又小又破,牆面都皺皺巴巴的,他養尊處優,肯定不習慣。

棠昭有點無奈,嘆了一聲,說:“你洗吧。”

她握着保溫杯,坐在床沿,一時間沒有動彈,看着周維揚解開腕扣,又解領扣。

他察覺到背後的視線,說:“累就睡覺,洗完我就走人,不會把你怎麽樣。”

周維揚揶揄道:“眼睛不用瞪這麽大。”

像一對銅鈴,跟黑貓警長巡邏似的。

棠昭:“……”

她在細碎連綿的水聲裏犯困不止,又在每一個停頓的間隙裏清醒。

最後,還是等他洗完了才睡着。

再醒來是第二天一早,棠昭是被場務敲開的門。

小姑娘給她遞來一個粉色的熱水袋:“周總讓我送來的。”

棠昭遲疑着接過。

女孩沖她使眼色,悄悄兒的,洩漏什麽八卦機密似的:“我聽樓下阿姨說,周總昨天大半夜找超市,這附近的全關門了,他找好久才買到。”

棠昭一驚:“他步行去找的嗎?”

“應該是的吧,這兒只有劇組包的車,他又開不了。”

棠昭的心很亂,不想再聽具體的,她打了個岔讓這個話題過去。

她怕沒有辦法纾解這層好意帶來的悸動。

拍戲前,棠昭在樓下廣場見到了周維揚。

他站在車前,抽着王子恒發給他的煙。

兩個人在那說了會兒話。

她不知道他昨天是不是真的在劇組的車裏睡的,但一大早看起來,人的面貌還是很精神煥發的。

周維揚很愛幹淨,不管多麽疲倦困頓,也從來不會讓自己顯露出不修邊幅的狼狽樣子。

今天的天氣仍然陰沉不見太陽,但他穿了件黑白撞色的外套,一片明亮的白,讓整個人的溫度看起來暖和了許多。

棠昭的心間為他緊皺的痕跡也疏松了一點。

棠昭手裏捧着熱水袋,等王子恒走了,她才走過去,小聲地說:“謝謝你啊,下次不要這樣了。”

周維揚問:“不要什麽?”

她指着熱水袋:“這是幹什麽用的?”

他身上帶點煙草氣味,一邊處理着手中的煙蒂,一邊漫不經心回她:“給你疼的時候暖暖肚子。”

“你昨天晚上出去給我買的嗎?”

“怎麽可能,讓場務買的。”

“……”

他現在可以撒謊不帶臉紅的。

棠昭說:“我沒有老是疼,痛經是一陣一陣的,而且昨天疼過了今天就還好了。”

“那不挺好的麽?”周維揚看她一眼,又看一看往地下室搬東西的工作人員,也邁步随他們過去。

棠昭有些詞不達意。

說什麽呢?別對我這麽好了?

太直接,一定會遭到他冷嘲熱諷。

如果人家沒有這個想法,未免太自作多情。

沒等她想好措辭,周維揚回眸看她一眼,把她心裏話全都看穿了似的,他說:“你是我的藝人,你的身心健康在我這裏也需要得到保障。你可以不接受,但是我做不到看着你痛苦還無動于衷。”

他說話時正顏厲色,些微冷酷。

棠昭怔住,好一會兒。

她慢騰騰地出聲,“那你,是對所有的藝人都這樣嗎?”

周維揚冷不丁笑了下:“當然了,你也沒什麽特殊的吧?”

他對她的笑多半摻雜着冷諷,眼底那點混球的頑意暌違多年,又複現了一些。

一點點狠厲的語氣,倒是讓她身心舒暢。

棠昭釋然一笑,甜絲絲的:“好啦,謝謝老板,我會努力幫你掙錢的。”

周維揚淡淡地嗯了一聲,走到前面去。

拍完一場戲,中途休息的時候,棠昭獨自坐在一旁,緊接着一個塑料袋落在她身上,裏面的東西還挺沉的。

這又是什麽……?

她掀開一看,暖寶寶?

他居然買了一大袋,大概看一下可能得上百片,夠她用好幾年了。

棠昭茫然地擡頭看着她的老板。

“不是喜歡用嗎?”周維揚一臉不容置喙的樣子,“貼上。”

棠昭取出一個正打算拆開,一副麂皮絨的手套又被丢在她身上。

這回她還沒出聲,他率先聲明:“都是員工福利,人人都有,之前沒找機會發給你。”

周維揚說完就轉身走了,如此的緊急,好像任意一個多餘的問題就會将他信口的理由拆穿,背影的冷酷削弱了對她的關懷的分量。

棠昭不禁問:“你幹嘛去啊?”

他音色懶怠:“找個地方睡覺,有事打我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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