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但求同死
北風呼嘯,天色陰暗,自晨起落雪就未停過,到得晌午便在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
溫梓然裹着一身厚厚的狐裘披風,走出小院時還能聽見下人灑掃的“沙沙”聲。她雖目盲,但并不需要人扶,走過一遍的路她總能記得清楚,幾步有臺階,幾步需轉彎,根本不用人提醒。只要沒人往那路中間放上障礙,她便能如正常人一般行走。
自然,文清和墨韻還是跟在她身後的,平日裏溫梓然走路也是不緊不慢,只今日步調略急了些。她要去錦繡堂見夫人,今日便是阿兄歸來的日子,她不能親自去城門迎接,至少也要在明日回将軍府一趟——一別兩載,幾番牽挂,不見他安好又怎能真正安心?
一路穿庭過院,路上不少丫鬟小厮見着了這位深居簡出的少夫人,皆是規矩的行禮退避。溫梓然看不見,匆匆而過,也不曾看見他們看向自己的目光,或許看見了,她的心中便會有些準備。
馮府并不小,溫梓然走了大半刻鐘才終于來到了錦繡堂。
錦繡堂內,一家之主馮大人正與馮夫人說話。馮大人嘆着氣,臉上表情并不好看:“宴黎這次是立了大功回來的,他又年輕,正得陛下賞識,更進一步是理所當然……什麽都好,可誰知他命不好,這都從那要命的草原上回來了,竟還死在了半道上!”
馮夫人臉色比馮大人還難看,她捏着帕子埋怨道:“老爺還說,都是你,平兒好端端的婚事偏被你許了那麽個瞎眼的,還說拉攏晏家,這可好,晏家頂門立戶的宴黎就這麽死了。他都死了,那瞎子又算什麽東西,不過是個繼女,誰還會搭理?!”
馮大人聞言卻是不高興了,他冷笑了一聲,說道:“慈母多敗兒。你就該慶幸那宴黎死了,否則就你兒子做的那些事,他回來能打斷你兒子的腿!”
馮夫人臉一黑,心知馮大人說得不錯,可為着兒子仍自強辯道:“這有什麽辦法?平兒又不喜歡那瞎子,他心裏不痛快,出去找幾個可心的人怎麽了?再說了,吃穿用度咱們家可沒虧欠她,她占着平兒正妻的名分,兩年了還沒給咱們家添上一兒半女呢!”
越說馮夫人越是振振有詞,可見對溫梓然是真心不喜,只不過往日礙于溫梓然背後有個風頭正盛的宴黎,她不曾說些什麽。現在宴黎都沒了,溫梓然的靠山也倒了,她腦子一轉就想讓兒子休妻。
馮大人顯然很了解發妻,一見馮夫人那神色忙板起臉警告道:“你可莫要亂來。這個節骨眼上,宴黎剛立了大功身死,陛下心痛之餘定是憐惜他家人的。你這時候若是鬧出什麽幺蛾子來,讓禦史知道上禀了陛下,咱們馮家定是要吃挂落的!”
他話音落下,正好外間傳來了婆子傳話的聲音,道是少夫人來了。
馮大人聞言幹脆的起身避開,臨走前還交代了滿臉不喜的馮夫人一句:“一會兒你說話客氣些,別給人留下把柄。”說完頓了頓,還是妥協道:“就算要怎樣,也得等這陣風頭過了再說!”
馮夫人得了準話,這才舒展開眉眼笑道:“知道了,老爺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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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馮夫人說話是否客氣根本無關緊要,溫梓然在聽到宴黎身死的消息之後,腦袋裏便只剩下了一片空白。她無視了馮夫人假惺惺的安慰,更看不見旁人可憐同情的目光,跌跌撞撞的從錦繡堂出來後便直接讓人備了馬車往将軍府趕。
車輪碾壓過積雪的道路,馬車上的溫梓然抱膝坐着,清麗的臉上半絲血色也無,唇瓣被自己咬出了血也不知,那雙本就無神的眸子裏滿滿的都是茫然。
文清和墨韻也很無措,兩人都沒想到會有這般變故——那般厲害的将軍,攻入草原破了胡人王庭的将軍,沒有死在兇險萬分的草原,竟是在回京的路上突發急病殁了?這簡直就跟玩笑一樣!
然而沒有人會開這種玩笑,哪怕馮家人待她們再冷淡,也不可能拿這種事來開玩笑。
墨韻見着溫梓然這般模樣着實擔心,小心翼翼的上前喚了一聲:“小姐……”
溫梓然聞聲微微側了側頭,然後忽然一把抓住了墨韻的手腕,啞着聲音問道:“墨韻,阿兄沒有死對不對,她們都是騙我的對不對?!”
墨韻啞然,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紅着眼睛安撫溫梓然。可惜後者完全聽不進去,她失魂落魄的松開了手,收回手的同時摸了摸自己腰間——那裏藏着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是宴黎在她出嫁時送她的,道是若有人敢欺負她,她便只管殺了那人,出了事自有他去頂着!
可是現在斯人已逝,又還有誰來替她這孤女遮風擋雨呢?!
終于,馬車穿過街市來到将軍府前,剛下車的主仆三人便都僵在了原地。文清和墨韻是看見了滿目的白幡,還有府門前家丁腰上系的白布,而溫梓然則是聽見了府內隐約的哭聲……
所有的奢望都被打破,溫梓然僵硬的站在原地根本不敢上前。直到将軍府年邁的管家迎了上來,用似乎帶着哽咽的聲音說道:“小姐,您回來了?”
溫梓然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然後突然開始邁步向前。
馬車是随意停放的,沒入将軍府溫梓然根本不知道該走幾步路。文清和墨韻想上前扶她,可溫梓然卻陡然間跑了起來。她在臺階處絆了下,跌跌撞撞的險些跌倒,可沒等人去扶便又自己站了起來,然後繼續往府內去。
老管家愣了一下,手中還拿着一條白色的孝布,反應過來後忙跟着追了上去。
宴黎的棺椁就停放在前廳,只需往那人聲最盛,哭聲最大的方向去便不會錯。
目盲的溫梓然竟真就尋聲找了過去,有家人仆從迎上來說了什麽,可溫梓然一句也沒聽見。她一直向前腳下未停,穿過了庭前做法事的道士,路過了靈堂哭喪的晏家人,仍舊向前。
險些踩進燒紙錢的火盆,被人拉了一把,可不過是轉了個彎,她仍舊在向前走。她終于伸出了手,抛卻從容,真正像盲人一般的摸索,直到指尖觸及那一方冰冷的棺木。
老管家終于追了上來,在身邊勸着什麽,溫梓然卻陡然用力向着棺蓋推去。
溫梓然向來柔弱,誰也不知她此刻為何會有那般大的力氣,竟真的将那沉重的棺蓋推開了!然後在衆人驚詫的目光之下,她翻身跳了進去。
沒有眼淚,沒有哭泣,在衆人或驚詫或憤怒的斥責中,溫梓然躺在了宴黎冰冷的身軀旁。
宴黎還穿着一身盔甲,頭盔被取下放在了一旁,溫梓然便側躺在他身邊,伸手去摸他的臉。入手冰冷,皮肉早已經僵硬,那灰白的臉色帶着沉沉死氣。
站在棺椁外的文清和墨韻都被吓傻了,想要伸手去拉溫梓然起來,卻又有些不敢。然後她們就眼睜睜的看着溫梓然靠在宴黎肩頭閉上了眼睛,她仍舊沒有落淚,她的唇角甚至是帶着笑的,三分苦澀七分釋然,解脫一般的笑。
靈堂裏還在因為溫梓然的出格舉動吵吵嚷嚷,墨韻終于發現了不對,伸手去拉溫梓然。
這一拉并沒有将人拉開,卻露出了溫梓然小腹上插着的那把匕首,血色早已暈染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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