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18
第19章 18
現下柳淵又有何臉面質問于她?
姜纓譏笑一聲, “做過真的夫妻又如何?我何曾敢瞧一眼陛下的身體,此刻還望陛下自重,穿好衣服!”
她使力掙開束縛,扭身撤了幾步, 冷冷地瞥過來, 原以為柳淵會大為惱火, 不想竟見他雙眼迸發出奇異的光彩,口中溢出一陣笑聲,“原來你竟不知!”
柳淵如枯木逢春,絕境處窺得一絲光亮, 不顧坦露的肩膀, 淩亂的衣領, 銳利目光直欲看穿姜纓,“朕聽聞當年你在刺傷朕後四處尋藥,後從溫府尋到了, 但你送去東宮的那瓶,為何不是自溫府所尋來的?”
姜纓詫異, 轉瞬想到以柳淵的身份,什麽消息聽不到, 她半真半假道,“那日自溫府出來,不慎摔了一跤,藥瓶摔壞了, 自是沒法送于陛下。”
不知柳淵想到了什麽, 面色略有不虞, 還是問道,“摔到了哪裏?疼不疼?”
這都過去多少年了, 這句關心遲了太久,等同于廢話,姜纓遂面無表情道,“膝蓋,早已不疼了,謝陛下關心。”
柳淵默了一下,承受這冷言冷語,心思亂動,昔年他以為姜纓知曉自己特意留了疤也無動于衷應是對自己無意,如今看來也許峰回路轉,尚有一線生機。
“陛下莫要再想量體一事,宮中自有人比我量得好,回宮去量吧!”
姜纓欲要趕人,柳淵不再讨她的嫌,有些事也急需理清,遂用手指拉過衣領整好衣服,思付一下,委婉道,“朕适才并非為量體,你也看到了朕的傷疤。”言罷出屋去了。
姜纓神色古怪地目送他的身影慢慢消失了,莫名其妙的一句話,和莫名其妙地露出傷疤一樣,她才懶得想,她忙着呢!
柳淵踱步去了花廳,溫在衡起身行禮,柳淵揮袖讓他起來了,“近日陽城可有往溫府來信?”
“并未。”溫在衡心悸更甚,柳淵一貫對陽城不聞不問,今時突然問及,如何都不會是好事。
不料柳淵話鋒一轉,“溫卿可還記得當年姜姑娘去溫府尋藥?”
“記得,當時舒清被陛下召去了東宮,姜姑娘等了許久,臣見舒清不回,便作主将那藥給姜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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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在衡見避不開溫舒清,只能一一道明,倘若陛下有意要翻舊賬,那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卻聽柳淵道,“實則姜姑娘不必如此辛苦地為朕尋藥。”
溫在衡,“……”
所以呢?
柳淵又道,“姜姑娘便是不尋藥,朕亦不會怪罪她,溫卿可知曉?”
似笑非笑的目光瞥過來,溫在衡心思轉了轉,霎時明白了,伏地一跪,掩去眸中苦澀,“臣知曉,陛下已言明與姜姑娘共同撫育太子長大。”
柳淵滿意地颔首,“起來吧,回府後往陽城修書一封,朕那皇弟也該回京看一看了。”
“是!”溫在衡撐起身子,神色無異地出了花廳,內心驚惑如巨浪翻滾。
姜纓在後院忙了好一陣子,才後知後覺地憶起溫在衡還在花廳,也不知怎惹了柳淵生氣,她忙趕去花廳一瞧,莫說溫在衡,便是柳淵也無影無蹤了。
白芙路過花廳,笑得招搖,“都走了呀!”
姜纓松了口氣,才一擡腳,白芙湊過來梅開二度,“恭喜你哦,你兄長要過壽了!”
姜纓一驚,“哪個兄長?”
白芙哎呀一聲,“沒良心的,自是薛大人了!”
這就是兄長姐姐多的好處了,不是在為兄長裁衣,就是在為姐姐兄長過壽,姜纓邊感慨邊挑選禮物,挑好了禮物,放在書房了,不想姜滿滿瞧見了,跑過來道,“娘親,這是什麽?”
“給兄長的過壽禮物。”姜纓随口一答,抱起他睡覺去了。
又過一日,薛首輔壽宴到了,姜纓拎着成盒的禮物到了薛府。
薛首輔膝下子女并不多,一女兩兒,分別是顧侍郎的夫人薛蘋,薛仲清,薛仲何。
顧夫人與薛仲何還好,一見姜纓,迎上來就喊,“姑姑!”尤其是顧夫人,她與姜纓昔年做姐妹,今年做姑侄,竟能适應良好,親昵地接過禮盒,“姑姑何必帶禮物來?”
姜纓正色,“兄長過壽,豈能沒有禮物?”
顧夫人含笑稱是,薛仲何已接待其他客人去了,薛仲清一言不發,沉默地立在姜纓身邊。
顧夫人奈何不了他,任由他去了,幾人進了廳堂見薛首輔。
薛首輔程次輔等人正在說笑,見姜纓進來了,紛紛起身,笑道,“妹妹來了。”
這下好了,上次去秦府,是一屋子的姐姐們,這次來薛府,一屋子的兄長們,薛首輔甚至把姜纓請到了上座,姜纓笑着指了指禮物,“給兄長備的禮物,不是什麽好禮,兄長莫怪。”
“妹妹無論帶什麽來都是好禮!”薛首輔萬分高興,還沒搭話,突地傳來“嘎”得一聲。
衆人一愣,聽得又是一聲“嘎”,姜纓心領神會,“兄長,你在屋裏養鴨子啊?”
薛首輔也糊塗着呢,搖搖頭,頓時“嘎嘎”聲連起,顧夫人奇怪地指了指禮盒,衆人望去,只見禮盒被撐破了,一只黃澄澄的小鴨子跳了出來,可愛地繼續嘎嘎着。
姜纓面色大變,“這……”
養過孩子的都知曉,此等變故只能出在姜滿滿身上,定是姜滿滿調皮,調換了她的禮物。
姜纓欲哭無淚,面上極其沒良心地捧起來那小黃鴨,繼續道,“這是我給兄長特意選的,可愛吧?”
“可愛!妹妹童心未泯啊!” 薛首輔反應極快地接過,抱在懷裏,衆人只覺黃澄澄的一團,倒是真的可愛。
一屋子的兄長誇姜纓,“妹妹有心了,改日我過生辰,妹妹也送我一個吧!”
姜纓幹笑着應下,一屋子兄長又道,“明日我送些東西去妹妹府裏,哎,都怪姜府過小,送東西都要挑着送,若是換個大極了的宅子,豈不是想送什麽送什麽!”
“謝兄長們!我什麽都不缺!”姜纓堅決拒絕,她是來為兄長賀壽的,不是來收東西,可衆人哪裏理她,紛紛道,“不若送妹妹一座宅子吧!”
“極好!”
“送幾座大的,好放東西!”
姜纓急了,想起那次送的許多酒肆,一陣無力襲來,兄長們的照顧太過貼心也不妥當,一時苦得口不擇言,“實在不必送什麽宅子,兄長們若真想送,怎不把你們家送我?”
話一出口,姜纓委實後悔,不是說錯了話,是因為一屋子的人竟道,“送什麽家,我家不就你家,你搬進來住啊!”
薛首輔可真是個好人,“對的,妹妹可以搬進薛府住啊,也不必久住,這幾日住薛府,過幾日住李府……”
姜纓目瞪口呆,顧夫人在旁湊過來低語,“姑姑,他們是不是在讨論如何贍養你?”
姜纓,“……你真讨厭,不會說話就閉嘴。”
顧夫人嘴巴閉上了,事情也定了,盛情難卻之下,姜纓決定在薛府留宿一晚,顧夫人時刻作陪,省得薛仲清癡心不改,過來糾纏。
姜纓笑着對顧夫人道,“倒也不必如此,我欠他一個許諾,他想要也屬正常,我們去找他吧。”
兩人到了書房,薛仲何正在勤謹地翻閱書卷,薛仲清坐在藤椅上,雙眼空空,快要成佛了。
姜纓道,“薛仲清。”
“姜姑娘!”薛仲清一下子從無欲無求的出塵狀态變成了有所奢求的凡夫俗子,“你給我的許諾何時兌現?”
姜纓道,“不知你要我什麽樣的許諾?”
“嫁給我!”
薛仲清,一個直來直往的勇士,何其英武,何其坦蕩,如果不是他立馬被薛仲何和顧夫人混合雙打的話,他還是有一番恣意灑脫的。
姜纓也不急,徑自坐下來,看着薛仲清被打得嗷嗷叫,嘆了口氣,“行了,都是兄弟姐妹,何苦揍得這麽開心?”
顧夫人不笑了,薛仲何也不笑了,一左一右地立在姜纓兩邊,如同兩個門神。
薛仲清不怕,收拾了一下儀容,面容肅正,“姜纓,我是真心要這個許諾。”
房裏一靜,兩個門神手足無措,玩鬧也就算了,這般認真是要出人命的啊!
姜纓直視薛仲清,眼神明亮,不避不躲,薛仲清赤誠,她自不欺瞞,“薛仲清,我也是真心不能給這個許諾。”
“是因陛下?”
沒在京裏待過,不在朝中做官,薛仲清就是這麽勇,什麽都敢問,什麽都敢提,還敢直勾勾地盯着姜纓要答案。
姜纓羨慕他這樣的心境,據實以告,“我不許你,日後不許任何一人,都不會是因陛下。”
任誰都瞧得出來,她亦很真誠地解決問題,薛仲清默了半響,最後一聲,“當真不能是我?”
“不能。”姜纓答得幹脆。
此情此景,需要一個人來打破沉默,但幾人都憋着不吭聲,主要是張不開嘴啊!
薛首輔猶如天降,神出鬼沒地抱着小黃鴨走進來了,見幾人轉頭默默盯着他,他拉下臉來,“這麽晚了,怎不休息?”
謝謝菩薩!
幾人心裏一喜,當即往外走,“這就睡了。”其餘三人出了書房,薛仲清落到最後,瞥了一眼過窗的人影,眸中歸于沉寂,“爹,偷聽可不是菩薩所為。”
薛首輔稀裏糊塗的,但也不耽誤騰出手來朝兒子腦袋上打一巴掌,“膽子真肥兒啊,京中可養不出你這樣的膽兒了,也容不下,出去玩兒去吧!”
薛仲清嗷嗚,“知道了,說了多少次了,不要打腦子!”
薛仲清一溜煙兒跑了,薛首輔拍了拍嘎嘎叫的小黃鴨,走進了隔壁房間。
柳淵臨窗立着,對隔壁動靜一清二楚,“不必讓他出京,朕不是小肚雞腸沾酸撚醋之人。”
薛首輔,“……”
把“不”字去掉,謝謝!
薛首輔笑道,“臣這個兒子在京中哪裏待得進去,即便明日不走,過個兩天,他也耐不住性子跑了。”
柳淵沉思,一時未出聲,薛首輔跪下,揣度聖意,“陛下,夜已深了,不若留宿在臣這裏?”
“起來吧,那便宿在這裏一夜,叨擾薛卿了。”柳淵從善如流。
薛首輔惶恐,又要跪下,被柳淵揮袖免了。薛首輔緊接着為柳淵選了房間,挨着姜纓那間。
兩人路過姜纓門前,聽到了姜纓的笑聲,以及顧夫人的聲音,“姑姑的皮膚好得很,摸着滑滑的……”
薛首輔擱心裏罵,趕走了兒子,把閨女忘了!
柳淵神色如常地進了房間,随從過來服侍,薛首輔正欲離開,柳淵皺了下眉,“薛卿何故抱個鴨子?”
“姜姑娘送的。”薛首輔笑道。
柳淵眉頭舒展了,“倒也可愛。”直勾勾地盯着看,薛首輔不舍地送上,“屋裏無聊,讓它陪陛下吧。”
柳淵大掌抓過來,整個鴨子落入掌心,絲毫沒有奪人所愛的慚愧,“薛卿早點休息。”
薛首輔點頭稱是,見房門閉了,當即退回了姜纓門前,喊了一聲,“蘋兒,莫誤了姑姑休息!”
顧夫人在裏面應了一聲,也沒再待多久,同侍女一起侍候着姜纓上了床,就帶着侍女離開了。
姜纓卻是一點睡意也無,眼前閃過薛仲清赤誠的神色,心想,倘若她先遇見了薛仲清,中意的是薛仲清,以她的性子怕是已在許多年前同薛仲清離京去了。
姜纓苦笑,翻身撈起外衣披上,推門到了廊下,廊下燭火搖曳,她倚着廊柱,在月光下神思渙散。
渾然不知隔壁開了半張窗,柳淵立在那裏,視線盯過來,手指一下一下地撫着掌心的小黃鴨。
忽地,“嘎”一聲,柳淵神色大變,兩指捏緊小黃鴨的嘴巴,退了幾步,好在姜纓也只疑惑了一下,也沒在意。
已是春末了,天要熱起來,夜風是涼的,姜纓吹着這風,忽地憶起她入東宮也是這麽個時候,宮人恭敬地侍奉着她,她滿心歡喜又焦灼不安地等着柳淵。
因為從未奢想過成為柳淵的太子妃,對于與柳淵的新婚之夜自也有種做夢的感覺,及至柳淵來了,她也只敢低頭行禮,不敢擡頭看柳淵一眼。
紅燭垂淚,柳淵揮退了侍候的宮人,默然地立着,她咬唇垂着頭,沮喪地心想,他怎不說話?我要如何開口?
良久,柳淵還是沒動靜,她不得已動了,立起身子靠近柳淵,鼻間鑽入一股清雅香氣,她伸出手指顫巍巍地為柳淵解衣,挑高的視線瞥到了柳淵線條流暢的下颌,只是看個下巴而已,心都要跳出來了。
頭頂傳來柳淵的聲音,沒什麽情緒,分明是新婚之夜,他怎麽不歡喜?姜纓一想就苦澀得不行,耳邊清楚地聽他道,“姜纓,你在校場上可不是這個樣子。”
姜纓一驚,額頭幾乎埋到柳淵胸前,心如鼓擂,他什麽意思?要自己像校場上那樣主動麽?她心想,那也可以的,把心一橫,閉上眼睛,踮起腳,紅唇貼上了柳淵的下巴。
緊接着一只大掌就鉗住了她的腰身,她如得了鼓勵,紅唇往上移,還未觸及那雙薄唇,柳淵忽地動了,熄了所有燭火,長臂攥起她就上了床。
整整一夜,姜纓都沒能瞧柳淵一眼,柳淵力氣好大,動作兇蠻猛烈,大掌攥得她渾身都疼,翌日她連床都下不了,柳淵卻早早離開了。
姜纓不可思議地想,新婚之夜,她竟連柳淵一眼都沒能見,這般親密的接觸,她分明都下不了床了,還是在這一刻覺着她離柳淵依舊很遠好遠。
姜纓的神思凝在往年這一刻,覺着沒意思極了,她離了廊柱,遙望着天邊的月亮,慢慢下了臺階。
忽地腳下一滑,腳腕處猛地傳來劇痛,疼得她輕呼一聲,眼看着整個人都要倒了,心下嘆息,下一刻跌入了一個寬厚的懷抱。
一股清雅香氣襲來,驚得姜纓忘了疼痛,擡眸去望,柳淵神色晦暗,一言不發地抱她上了走廊,進了房間,放她到床上後,旋身去喊随從,“召太醫,說姜姑娘扭到腳了。”
“不敢打擾陛下,我喊顧夫人來即可。”姜纓說着要下床,柳淵闊步靠近,一掌按下她的肩膀,“召顧夫人不算打擾?”
姜纓一頓,随後自暴自棄地靠在床頭,既然已打擾柳淵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她喪氣地動了動腳,一股鑽心的疼痛襲來,使得她細眉一擰。
“夜間不休息,亂走什麽?”柳淵臉色陰沉,矮身伏在床邊,伸手輕輕地捉住鞋襪。
姜纓只覺掌心溫度隔着鞋襪已燒到了肌膚上,當即一縮腿,又是一陣疼痛,她強撐着回嘴,“陛下不也沒睡?”
“別動!”
柳淵只是沉聲警告,也沒再伸手去捉那腳,叫姜纓心裏安定下來,她瞧柳淵高大的身軀伏在床邊有些過于憋屈了,不由別開視線,随口一問,“陛下何故在薛府?”
柳淵不會說自然跟着你來的,神色僵了僵,嘴上利索道,“怎麽?這薛府只許你來,不許朕來?”
姜纓覺着自己真的有病,搭理他幹什麽,找氣受啊!她忍着疼痛,冷下臉色,看都不看柳淵一眼,直盯着那門口發呆。
這副樣子落入柳淵眼中,柳淵自不好受,薄唇抿了抿,他不知曉自己聲音有多輕柔,“很疼麽?”手掌忍不住一伸,輕輕地托起姜纓的鞋襪,指腹小心翼翼地摸索過鞋面上。
姜纓像聽到了幻覺,吃驚地瞥來一眼,不過也是一眼,口中不發一言,她已在心裏發誓,絕不再搭柳淵一句話!
姜纓的沉默使柳淵眉頭狠狠皺起,正欲開口,一群太醫匆匆來了,那架勢恨不得把太醫院搬空了。
姜纓尴尬,“只是扭到腳了。”
“姜姑娘,扭腳也是大事,不可馬虎。”太醫們小心翼翼地侍奉,待弄好了一切,又如潮水般退去。
房裏恢複了安靜,柳淵皺眉道,“便是不嚴重,這陣子也要好生歇息,先讓滿滿随朕進宮,等你腳好了,朕再送回來。”
姜纓點頭,意思很明白,随你。
柳淵俯身過來,掀開被子,要抱她入被裏,被她伸手一擋,自己費力地躺進去了,偏過頭,背過身去了。
柳淵,“……”
柳淵很快明白過來,定是自己嗆了那一聲,她生氣了,躊躇一下,還是用長臂撈起矮凳,俯身一坐,靠在床邊,“朕不該那樣說,實則是因朕與薛卿議事晚了,留宿薛府一晚。”
姜纓毫無動靜,柳淵盯着她的後腦勺,話竟多了起來,“追更加企鵝君羊,幺污兒二七五二吧椅朕聽聞你在薛卿壽宴上的事了,住薛府一晚便可了,再住到其他府是否不妥?”主要是他不方便一府一府地跟過去。
依然未得姜纓回複,柳淵臉色難看起來,半響又問一聲,“前幾日你見了朕肩膀上的傷疤,你……”
房裏只有寂靜,柳淵得不來回答,焦灼難安,往日雖說親近不得,但還能說話,總不至于今日起,連話都得說了吧?
柳淵懊悔地抿了抿唇,低低道,“姜纓,朕錯了……”
姜纓不動,他捏了捏眉心,探出長臂欲碰姜纓,想了想還是沒敢這麽做,只起身往床裏探了探,然後看見姜纓雙眸已閉,已睡着了。
柳淵,“……”
柳淵呼了口氣,收回身子默了良久,小心翼翼地探身過去,俯下腦袋,薄唇輕輕地碰了碰姜纓的額頭。
薄唇正欲下滑,床下傳來“嘎”得一聲,他猛然一驚,退了幾步,低頭一看,小黃鴨正撲棱着,還想張嘴,被他氣得一巴掌捂住了。
月色逶迤一地,夜色一點點消去,及至快要上朝了,薛首輔着了官服過來,不出意外地看着柳淵從姜纓房裏出來,低首關切一聲,“姜姑娘的腳如何了?”以及我那鴨子可還活着?
自己府裏發生的事,薛首輔不可能不知曉,昨夜探明了消息,知曉過來也是給柳淵添亂,就沒來此,此時問上一句,也算恰當。
柳淵越過他,吩咐一聲, “她得好好休息,這陣子就在薛府。”絕口不提小黃鴨。
“是。”
姜纓一覺醒來,腳腕處已不那麽疼了,顧夫人立在床邊噓寒問暖,她心想勢必整個薛府都知曉了,興許其他人也知曉了。
沒過多久,白芙拎着一堆東西過來了,“滿滿已進宮陪陛下了,我來陪你。”又瞧着姜纓身邊一溜兒的夫人們,撅了撅嘴巴,“好吧,想來你不需要我陪,我且回姜府看着了。”
她自是來得快,去得也快,得一衆夫人們誇贊,姜纓被團團圍住,只覺耳邊叽喳亂響,熱鬧歸熱鬧,可她太想念孤獨了,好在衆夫人知道見好就收,留下一堆禮品,流水一樣退去。
姜纓清淨了,得空問了顧夫人一聲,“薛仲清如何了?”
“天一亮就出京了。”顧夫人嘆口氣,“他一貫如此,無拘無束慣了,住不得京中。”
姜纓羨慕道,“他這樣是極好的。”
“也是,所以爹爹也從不攔他,加之姑姑拒絕了他,他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顧夫人笑道。
姜纓也笑了笑,在廊下坐着藤椅,日頭熱了起來,她擡袖擋了日光,“要入夏了。”
顧夫人道,“是,我為姑姑備了今年的夏衣,姑姑可要看看?”
“自然。”
說是備夏衣,姜纓慚愧地想起京外兄長的春衣還未做好,索性改做夏衣好了,還有滿滿的夏衣,得要準備了,一連幾日都在與顧夫人商量夏衣之事。
這一日,正與顧夫人定好了所有夏衣,長公主府的随從來替長公主傳話,問姜纓的傷如何了,姜纓活動了一下腳,笑道,“與公主說,已好了。”
姜纓想起長公主還在被禁足,道,“明日我去公主府看公主。”
随從得了話,一路回了公主府,與長公主道了,長公主歡喜地等着明日的到來,沒成想翌日沒等來姜纓,等來了柳淵,她與楊文州都驚了,匆匆行禮。
柳淵揮袖讓他們起來,在亭中的圓桌旁坐下,楊文州極有眼色地退下了,長公主忐忑地想,總不至于還是因趙郎中的事罰她。
“坐。”柳淵示意對面的座位。
長公主一臉不安地坐下了,聽果真聽柳淵提及了趙宣,“趙郎中這麽屬意你,你真一絲都不回應?”
這是什麽意思?勸她與楊文州和離,接受趙郎中?長公主忙起身一跪,咬牙道,“皇兄也知我對趙郎中無意,豈能強求我接受他?”
“你誤會了,朕并非此意,你且起來。”
柳淵神色淡淡,長公主起身立于一旁,只覺他今日大為不同,似乎為什麽所困,為情所困?
長公主眼睛一亮,主動引出話題,“皇兄,感情一事勉強不得,皇兄自比我清楚。”
柳淵的視線落在那春末頹靡的花瓣上,眸色辨不清情緒,“朕自是清楚,這些年來朕從不勉強,只是近日,朕覺着自己可能錯了。”
長公主心裏大叫,哦哦哦!怎麽個錯法?詳細說說!
太不容易了!他這個皇兄乃是天命所在,自幼得盡一切,便是皇帝之位也是輕松得來,這世間還能有使他為難之事嗎!倘若真有,那便是為情了!
長公主輕聲道,“皇兄若有不解之處,可與皇妹說說,皇妹定竭力全力幫助皇兄!”
柳淵移開視線,瞥了她一眼,莫名一笑,“皇妹,朕往日忽略你了,你能使趙宣楊文州等中意于你,想必于情一事,頗有見解。”
長公主,“……”
你罵人呢!
“是,皇妹于此道可有見解了。”長公主壓下罵回去的沖動,為了套取皇兄的私密心事,面上笑得柔和,“不知皇兄于此有何疑惑?”
柳淵極是滿意她這個自信的樣子,這麽自信定是有些本事的,他張口就出必殺技,“皇妹以為姜纓對朕可有一絲情意?”
長公主,“……!”
大意了!該把姜纓踢出範圍內的!
轉瞬一想,皇兄可真嚴謹,用詞都是“一絲”,想必也有些自知之明,又覺皇兄過于可憐了,時至今日只求那麽一絲情意!
長公主轉而雄赳赳氣昂昂,不行,即便姜纓沒有,那也得從蛛絲馬跡裏擠出一點安慰皇兄!
柳淵見她面色不停轉換,精彩紛呈,當下心裏一涼,勉強笑了笑,興許這陣子是他多想了吧,僅憑那道疤,豈能代表着一絲生機?
長公主猛地道,“有!絕對有!”
柳淵峰回路轉,抿緊薄唇,竟有些緊張,“如何說?”
長公主見狀心說,她再不敢托大稱自己于情一事有見解了,于此處大有所成的分明是姜纓啊,瞧瞧把我皇兄迷得七葷八素的!
柳淵催促,“何以這麽說?”
長公主費盡心思挖理由,“當年她不是嫁給皇兄了麽?”
“那是父皇下了旨意,她不能抗旨。”
長公主道,“她不是給皇兄生了滿滿?”
“孩子是無辜的,她是個心軟的人,豈能棄孩子于不顧?”
長公主道,“她不是帶孩子回京了麽?”
“她說是最喜京中,希望在京中度日,和朕無關。”
出一條被駁一條,長公主一時也想不到其他理由了,試圖拔高音量掩飾自己的心虛,“皇兄啊皇兄啊,你事事清楚,但是有些事難得糊塗啊,尤其是感情,難得糊塗啊,不必管她為何嫁了你,總歸她嫁了,不必管為何生孩子,總歸給你生了滿滿,不必管她為何回京,總歸她帶着你兒子回京了,你這麽清醒做什麽呢!”
說到激動之處,長公主恨不得替柳淵上,啪一聲拍拍桌子,氣勢驚人,“皇兄再磨蹭下去,夏天都要來了!”
不想柳淵如老僧入定,鎮定從容,絲毫不受影響,“夏天年年有,朕不想勉強她。”
你……
行,算你……是個情種!
長公主萎靡了,可憐見的,乍一看還以為是她愛而不得呢!
柳淵皺眉,“除了适才那些呢,前些年你與她接觸頗多,她當真沒有一絲顯露?”
“皇兄,阿纓她可會藏了,她若不想人知曉,我們是沒法子的,先前我們都試過了,失敗了。”長公主蔫蔫地坐着,緩了口氣,将杯中茶水一飲而盡,腦中閃出一事來,“說來昔年有個事,當初你們在校場,阿纓何故非要刺皇兄?”
柳淵沉思,“如何說?”
“阿纓從不傷人的,再者皇兄你又不是躲不開……”
除非一人非要刺,另一人不躲。
長公主瞪大了眼,她可真是服了,她們皇室竟出了這麽大的一個情種,皇兄不躲,不就刺上了?
長公主受不了了,這樣顯得她與楊文州太幸福了!她突然生出很多良心,想實話告知柳淵,皇兄,我也無能為力,正欲開口,腦中忽地又閃出一事,只覺柳暗花明,“皇兄,你知道阿纓為何要進校場麽!”
柳淵擡起沉寂的眸子,長公主興奮,“阿纓之前,校場都不進姑娘的,我和舒清也是阿纓進了才跟着進的,她家雖為将門,奈何人丁稀落,留給她的也只有一柄長槍。”
長公主記得,她認識姜纓是在宮外,她偷溜出宮玩,只帶了侍女,沒帶随從,被一群地痞纏上來了,那時候姜纓也是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可就如英雄一樣,使着長槍趕跑了一群男人,笑着對她說,“不要怕。”
長公主喜歡這樣的姜纓,跟着姜纓進了姜府,後來時時出宮找姜纓,也告知了姜纓自己的身份,“阿纓,倘若有人欺負你,你要告訴本公主,本公主幫你!”
姜纓笑着說,“公主,沒有人欺負我。”
可是一個落敗将門的獨女,怎麽會沒有人欺負?
只是姜纓從來沒有提過,從十來歲到及芨,一直默默地自己解決問題,過着自己的日子,即便時與長公主來往,也從未求過長公主什麽。
長公主偶爾來看她玩槍,只會誇她,還道,“阿纓,你比皇兄的親衛還厲害!皇兄有許多親衛,裏面還有幾個姑娘,定都比不過你!”
那一刻,她看見姜纓整個人都發光了,面上掩飾不住的驚喜,“太子殿下他……他還要女親衛麽?”
那時候,長公主就是個傻的,呆呆地點點頭,“是有姑娘的,皇兄也常與親衛對打。”
姜纓急切,“在哪兒打!”
“校場,不過本公主沒去過,也不知是個什麽樣子!”
姜纓默了一會兒,收了長槍,低低問長公主,“殿下的親衛都很厲害吧?我真的比殿下的親衛還厲害麽?”
長公主嗯了一聲,好在姜纓是清醒的,知曉長公主是哄她,可她像是發現了一線生機,伏地朝長公主一跪,“求公主帶我去校場。”
“時至今日,阿纓就求過我這一回。”長公主深深地望着柳淵,既為柳淵嘆息,又罵自己蠢鈍,只當姜纓進校場是為了變得更厲害,“皇兄,她不能是為了做你的親衛才進的校場麽?”
柳淵如墜夢中。
薛府,姜纓收拾妥當了,準備出發去公主府,出了屋門,但見柳淵在廊下立着,負手揚頸,似是出神地望着天幕。
日光熾熱,夏天真要來了。
姜纓嚴格遵守那誓言,絕不搭柳淵一句話,更何況柳淵背對着她,指不定都沒發現她呢!
姜纓放輕腳步,才走兩步就聽到了柳淵的聲音,“看來腳好了。”
她一怔,因着柳淵的聲音比之以前輕柔太多,她回頭疑惑地望了望,見柳淵一身華服,淵渟岳峙,又與平常無二,一時不想搭理他,扭身往前走了。
“皇妹今日有事,阿纓不必去了。”
一聲阿纓喊得姜纓又羞又惱,誰準他這麽喊的!姜纓扭頭瞪他一眼,因不能說話,苦于無法阻止,又往前走了,不去公主府了,那回姜府。
柳淵追過來,輕聲道,“阿纓,朕錯了,那夜朕不該嗆你。”
姜纓像見了鬼一樣,只覺柳淵在發癫,可她不能嗆回去,痛苦地瞪圓了眼睛,試圖用眼神擊退柳淵,奈何柳淵紋絲不動,一陣子不見,臉皮厚了幾層。
她放棄地任由柳淵跟着,她到姜府,柳淵跟至姜府,姜府有條不紊,不需她做什麽,她自去酒肆待着,柳淵跟至酒肆,見她飲酒,張口道,“你兄長不喜你飲酒。”
姜纓白了他一眼,遠在京外的兄長,管不到她。
柳淵眼睜睜看着她飲了一杯又一杯,“阿纓,你喝醉了,是不是就會和朕說話了?”
姜纓心道,你醉,我都不會醉,又飲了幾杯,頗覺無趣起來,柳淵道,“飲酒沒意思,不若阿纓耍槍吧。”
姜纓不給予任何反應。
天幕要暗下來了,柳淵依舊未有離開的意思,似乎非要逼姜纓開口而已,姜纓心裏冷笑,這事她必須撐住,在柳淵面前,失了什麽都不能再失了骨氣。
姜纓一言不發,任由他跟着自己回了姜府,及至府門口,她一踏進來,登時關了府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白芙迎上來,瞧她面色不太好,“這是怎麽了?”
“憋的。”姜纓終于能說話了,呼了幾口氣,将事情與白芙一說,為防柳淵明日還來,她準備躲一躲,得尋個好地方。
白芙眨了眨眼,“不妨去靈谷寺上香吧。”
“好主意!”
翌日,用過早飯,兩人乘坐馬車去了郊外靈谷寺,即将臨夏,上香的人還是那般多,寺廟內香火鼎盛。
姜纓立在大殿中,周身香客穿梭,她慢慢地阖上了眸子,她已幾年未來了,前些年,她來得不少,一開始所求無非是遠遠地多瞧幾眼柳淵,慢慢地妄念變大了,求能離柳淵近些,後來入了東宮,求柳淵心裏有她。
白芙并未進來,她孤身立着,就如以前那樣,次次自己來,自己回,她心想自己一人獨行也是她應得的,誰讓她有貪念,有所求呢!
偶然有一次,她要出宮來,在東宮門口遇着了下朝的柳淵,她鼓起勇氣想問一問柳淵可能與她一起來,“殿下今日可還有事?”
柳淵輕淡地颔首,她早該料到的,柳淵貴為太子,整日那麽忙,今日應也不例外,她笑道,“那不耽擱殿下了。”落荒而逃。
姜纓阖緊了眸子,忽聞耳邊一聲低低的呼喚,“阿纓……”她恍惚地以為聽錯了,睜眼往身側一望,只見柳淵身着常服,側身望過來,眉眼還是那般華貴。
姜纓定睛瞧了瞧,側過頭去,在心裏哦了一聲,差點以為是個幻影,便是真的也沒必要搭理了。
姜纓提步出了大殿,柳淵步步跟着,白芙瞧見本欲逃走,被姜纓一把抓回來,步至一個清靜之處。
姜纓看了白芙一眼,白芙知曉來龍去脈,了然地點頭,垂首對柳淵道,“姜姑娘還有其他事,不勞煩陛下跟着了。”
柳淵道,“朕無事,随阿纓走一走。”
姜纓眼神含義豐富,白芙把握得很準,“姜姑娘的意思是不必跟了,陛下若無政事可忙,就回去帶孩子吧。”
柳淵默了一下,姜纓想給白芙鼓掌,又看白芙一眼,白芙得到了激勵,表情都生動了,“姜姑娘說她還要留下吃素齋,時間太久了,陛下不宜等着。”
柳淵這才道,“滿滿自有宮人照顧,今日皇妹也進宮了,正與滿滿玩得開心。”
姜纓正欲再看白芙,忽地暼見一道青影,那青影也瞧見了她,踏步而來,“姜姑娘。”
正是溫在衡。
姜纓笑了笑,趁機開口說話,“溫大人。”
溫在衡笑着應了,一錯眼,正對上柳淵黑而沉的眸子,一瞬彎了膝蓋,差點跪拜,好在被柳淵伸出長臂撈直了身體。
一時間,四個人默然站着,姜纓掃了一眼神色沉沉的柳淵,又掃了一眼神色恭謹的溫在衡,最後看向白芙,白芙啊了一聲,這……有點為難她吧!
白芙揣摩着,“咱就上了一點香,這麽多人去吃,不太合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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