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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20

姜纓一字值千金, 趁柳淵氣極,當即閉口,推門閃身而出,柳淵伸出的手指只倉促拂過一節衣袖, 她已翩然離去, 青色衣裙卷着夜風在廊下翻飛。

柳淵駐足, 黑眸微眯,一瞬憶起舊年春夜,宮宴極其熱鬧,他端坐高臺, 視線越過滿頭珠翠, 落在角落裏青衣姑娘上, 隔得好遠,他瞧不甚清,意興闌珊地下了座, 揮退諸多宮人,獨去吹夜風。

長長的宮廊下唯他一人, 夜風拂來微弱低吟的樂聲,須臾被淩亂的腳步聲遮蓋, 他張目望去,癡念的青影和皇妹步步而來,心思驟動,疾步奔去, 驚得那團青影如願地撲來。

柳淵阖眸, 長臂克制地虛虛環住青衣, 百般情思湧到舌尖,膽怯地縮了回去, 小心地化為笑聲,“姜姑娘小心。”癡想着能得一句回話。

并沒有回話,青衣驟然離身,風一樣飛過身側,他來不及伸手去抓,失望地回眸望去,只有被風卷起的青色衣裙、翩然離去的身影。

盡管如此,在這個春夜,他還是得到了一個不算擁抱的擁抱,他篤定地認為,再沒有比此更好的春夜,再沒有比此更美的衣裙。

往後數年,他依然篤定地這樣認為,正如此時此刻,他想這世間再沒有比阿纓更好的姑娘,往年是他愚鈍,抓不住飛走的衣裙,往後再也不會了。

柳淵大笑着闊步向前。

姜纓可不管他如何想,已早早甩了他,回了庭院,一瞧果真是薛首輔他們為了玩鬧放起了鞭炮,像過大年一樣,薛仲何見了她,抱着滿滿奔過來,一臉期待,“姑姑,适才我放的鞭炮響不響?”

姜纓一笑,“響,太響了,都把陛下驚着了。”

衆人一靜,薛仲何一怔,姜纓從他懷裏接過滿滿,嘆了口氣,“好侄子,明年你墳頭上的草姑姑給你除,好不好?”

“不勞煩姑姑了!”薛仲何拔腿就跑,衆人一看情況不妙,紛紛和姜纓道別,匆匆跑路,沒過一會兒,院裏只有一片狼藉,半個人影也無了,連戲班子都跑得幹幹淨淨。

柳淵踏步而來,一眼掃去,“嗯?”

人呢!

他還沒發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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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困!”

滿滿是個機靈鬼,見柳淵臉色一沉,從姜纓懷裏爬到柳淵身上,姜纓樂得輕松,轉身即走,柳淵被滿滿所困,只好眼睜睜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

翌日,天灰蒙蒙的,宮裏來接柳淵上朝,滿滿趴在柳淵胸口睡得正香,柳淵為難地将他抱開,待穿好衣整好了儀容,滿滿不知何時醒了,睜着圓溜溜的眼睛,非要扒他身上,他無奈地拎起滿滿上朝去了。

下了朝,柳淵拎着滿滿進了勤政殿,薛首輔等幾個輔臣進來議政,見了滿滿,深以為太子就學亦是大事,見縫插針地提醒柳淵,柳淵只笑,“太子就學易,朕難在別處。”

薛首輔等人聞弦音而雅意,知曉柳淵心在姜府,奈何姜府至今心意不明,又見滿滿總趴柳淵懷裏,這幾日政務又過多,恐擾了柳淵,遂道,“那太子殿下就學且放一放,不知太子殿下可願随臣去文淵閣瞧一瞧?”

滿滿眨巴着眼,不舍得離開柳淵,柳淵摸了摸滿滿的腦袋,“不必,太子這幾日都随朕,退下吧。”滿滿咯咯笑了。

衆人一瞧,心說,也是,人家父子情深,可輪不着我們拆散,出了大殿直奔文淵閣,又喊了長公主襄王爺等人來,及至文淵閣人頭攢動,薛首輔道,“太子遲遲不就學,陛下憂心忡忡,我等也不好幹看着,還是要為陛下分憂的!”

襄王爺昨日才接省親的襄王妃回到京中,今日就湊熱鬧來了,“別委婉,直接講,如何讓那姜家丫頭回宮?”

衆人犯愁,“姜姑娘可是連話都不和陛下說了!”

有人嘀咕一聲,“陛下于情方面,既是這個水平,做什麽喜歡姜姑娘這樣的!”

這不提高難度麽?

衆人議論紛紛,唯有長公主淡定,“別吵,本公主已掌握一個絕密消息。”

“什麽消息!”

長公主微笑,“阿纓并非對皇兄無意。”

然而,廳裏并無勝利在望的歡呼聲,反而沉寂下來,長公主咳了一聲,“此等消息不值得歡喜?”

“倒也不是,臣有個問題哈,若是姜姑娘中意陛下,怎連句話都不與陛下講?”

衆人去望長公主,長公主惱怒,“莫要質疑本公主,阿纓當真中意皇兄!”

“臣等相信公主!”

薛首輔随口道,“既然中意就好辦了,我妹妹也知曉陛下中意她吧?”

襄王爺覺着這是句廢話,“那還能不知曉?夫妻都做過了,孩子都五歲了,陛下還能不說?”

“對啊!”

只有長公主讪笑一聲,“其實呢,我們都知曉皇兄睿智英武,有時過于睿智英武也非好事,太過克制自己了……”

不等她說完,衆人明白了,大呼,“神奇啊!”又覺匪夷所思,“不是,陛下于情方面都這個水平了,還搞默默癡戀不求回報?”

長公主哎了一聲,“若不是猜出阿纓心思,皇兄是真不求回報的。”

衆人一怔,“陛下他……”

薛首輔一拍大腿,“感動死老夫了,說什麽都得幫幫陛下。”目光掃視一圈,“再者,若不是當初你們攪和了一圈,說不成兩人就不和離了!”

衆人大驚,“誠然有我們的問題,但陛下問題不更大麽?做什麽癡念人家這麽多年,到頭來人家竟一無所知,這可真是……”

衆人詞窮,襄王爺冷笑補上,“發什麽癫不好,發感情的癫!”

衆人鼓掌!

薛首輔覺着他們太無情了,“陛下不也行動了麽?我們得把我們攪和的說清楚了,其餘的就看陛下了。”

衆人點頭,“行!”

長公主一馬當先,“本公主先來!”

衆人:“公主真乃勇士也!”

長公主躊躇滿志,勇不勇先不提,回了公主府,搬出成盒的價值連城的寶貝,命侍女抱上馬車,楊文州見了心疼,“公主格外喜歡這些寶貝,當真割舍得下?”

“你不懂,東西越寶貝,誠意越大。”

長公主坐着馬車直奔姜府,姜纓正在府裏為京外兄長做夏衣,冷不丁看見長公主領着侍女抱着一盒又一盒的寶貝進來,懵了一下,“你腦子病了?”

“你才腦子有病,阿纓,本公主是來道歉的。”長公主奪過姜纓手裏的針線放在一邊,拉起姜纓的手坐在桌邊,眼淚啪嗒啪嗒地掉,姜纓一驚,“腦子沒病,病在了其他處?”

長公主哭道,“是,我病了,病在心裏。”

姜纓心裏一松,“那公主去找楊大人啊,他不是你的心藥麽?”

“不,他不是,你才是!”長公主泣涕漣漣,姜纓啊了一聲,慌張道,“別了吧,你負了趙郎中,又要負楊大人,還要與我暗度陳倉,這可不被世俗理解啊!”

“你想哪裏去了!”長公主氣結,沒心情和她胡扯,“本公主的意思是,我曾說錯了話,讓你誤會了,我每每想起心裏都異常難受,若不與你說清,我是夜夜難眠啊!”

“楊文州躺公主身邊,公主也難眠麽?”

長公主要瘋了,“把楊文州忘掉,現在是本公主與你的事!”

“哦。”姜纓輕描淡寫,聽長公主道,“阿纓,你還記得有年我們在東宮飲酒,本公主喝醉了,那時父皇已賜婚本公主與趙宣,本公主心又不甘,召了楊文州,與他說了些什麽明知不是自己想要的,實則是想暗示楊文州本公主對他有意,可後來他送本公主回去,告知本公主他定親了,本公主心灰意冷,也就與趙宣成親了。”

長公主抹掉眼淚,言辭誠懇,“阿纓可莫要誤會本公主的話,那話與你與皇兄本無什麽關系的。”

姜纓從記憶裏翻出這一截,點點頭,“公主多慮了,我并無誤會。”

實則當時确然被紮了心,但略微一想,又覺正常,事實罷了,柳淵那時娶她,本是無奈之舉,算是太上皇下旨将兩人湊在了一起。

“當真?”長公主遲疑,總覺姜纓反應不對勁兒。

姜纓道,“自然當真,後來我也能猜出長公主屬意楊文州,就是可憐了趙郎中,正是大好年紀,被貶去了那僻靜之地,也不知有無回京的機會……”

每說一句,長公主就愧疚一分,最後慘痛地起身就要離開,“阿纓,本公主還有急事,先走了。”

“公主這麽急,回去陪楊文州麽?”

長公主內心啊得尖叫,抵不過啊抵不過,落荒而逃,坐車回了公主府,楊文州迎上來,“事情如何?公主這是怎麽了?”

“誤會說清了,事情解決了,本公主受傷了!”

長公主再次幽居公主府,以表達對趙郎中的愧疚,她這廂偃旗息鼓,翰林院薛仲何等人蠢蠢欲動,耗費許多功夫,以姜纓和柳淵為主書寫了一段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編輯成冊,一天賣遍京城。

薛仲何捧着勞動成果進了姜府,姜纓依舊在為京外兄長做夏衣,薛仲何近前笑道,“姑姑,歇一歇吧,對了,姑姑聽說了麽,這兩日有個話本賣得可火了。”

姜纓放下針線,饒有興致,“哦,什麽樣的?”

薛仲何順勢将話本遞給她,“寫得尤其感人,尤其是男主人公……姑姑好好看一看。”

姜纓點頭,得了樂趣,埋頭讀起來,薛仲何一瞧這得讀到何年何月,“姑姑,稍後再讀吧,對了,姑姑,我也寫過話本呢,喏,就是這一本。”掏出那陳年本子。

姜纓定睛一看,神色古怪,“這你寫的?”

“是的,姑姑看過麽!”薛仲何心道終于進入正題了,正欲張口解釋,見姜纓起身撈起門邊的掃帚,大驚,“姑姑,你下手輕些!”

姜纓二話不說,先揍了薛仲何一頓,薛仲何最後躺地上氣息奄奄,也不敢委屈,“姑姑,我知道我寫的話本讓你和陛下吵架了,對不住姑姑了。”

姜纓驚訝,她可不知薛仲何知曉這事,那時候她在東宮,柳淵過于忙碌,兩人見面也不多,她也就沒多大樂趣,命宮人搜羅了一些話本,其中就有薛仲何寫的一本。

憑心而論,話本十分有意思,她看了一個白日,及至晚飯點,柳淵與她同桌用飯,飯罷照舊問了她白日裏做些什麽。

她心思一動,覺着不若用話本絆住柳淵的腳,讓柳淵多陪她一會兒,遂道,“看了話本,很有趣,殿下要看看麽?”

柳淵嗯了一聲,姜纓興沖沖地拿了話本過來遞過去,柳淵接過翻開,瞧得極為認真,姜纓咬咬牙,趁機去沐浴了,之後披着濕漉漉的頭發回來。

柳淵還在看,她坐在床邊,按不住心思亂動,“殿下……”她看着柳淵擡頭,神色不虞起來,不知自己哪裏做得不對,只好問,“看完了麽?”

柳淵直勾勾地盯着她,搖搖頭,她心裏氣急敗壞,她又不是真想讓柳淵看那話本,語氣有些委屈,“時間很晚了。”

柳淵神色微怔,淡淡垂眸,“那太子妃早些歇息。”言罷起身要走,姜纓一怔,見他不願留宿,扯着帷幔的手指扭曲起來,“殿下!”

柳淵回眸,不等她說話,命宮人過來,“太子妃頭發未幹。”宮人了悟,捧着毛巾去為姜纓擦頭發,姜纓揮手,“不用,你先退下。”

“擦幹再休息。”

柳淵堅持,姜纓也堅持,宮人左右為難,捧着毛巾不知道怎麽辦,柳淵見狀有些惱怒,“姜纓,擦頭發!”

“那殿下給我擦!”

話一出口,姜纓就有些後悔了,因為柳淵半響沒動,她不由心中難受,每一次都是她主動,拐彎抹角地留下柳淵,今日也是如此,偏偏花了心思也留不住。

姜纓心裏疼,面上也和柳淵一樣惱起來,接過宮人的毛巾,往頭上一罩,冷冷道,“殿下若有事自可忙去。”垂下頭,眼角落淚,又氣惱自己沒出息,忙擦掉了。

好半響,她聽到一道略啞的低聲,“都退下。”緊接着腳步聲越來越近,直到頭上的毛巾被拿下來,她擡頭一看,柳淵面無表情地給她擦起頭發來,她愕然地受着,視線愣愣地停在柳淵腰帶上。

有那麽一刻,她覺着柳淵的動作很輕柔,像是在對待什麽寶貝一樣,她還是第一次見這樣的柳淵,很不争氣地又紅了眼圈,眼淚無聲地落了下來。

很快,下巴被大掌一托,整張臉被迫擡起,眼角的淚滴到了柳淵手指上,柳淵皺眉,目光幽深,“孤弄疼你了?”

就連聲音都好輕柔,姜纓如踩雲端,神思飄忽,她不答話,柳淵動作就更輕了,等頭發擦幹了,她才遲鈍地道,“殿下擦得一點都不疼。”

柳淵丢了毛巾,眉頭皺得更緊,“那哭什麽?”

姜纓不敢說實話,就道,“話本太感人了,我看得很感動,就忍不住……哭了。”

柳淵眉頭一松,了悟地看了看手裏的話本,正欲還翻,姜纓面色微變,心下道,反正以前也主動過了,不缺這一回,遂探出兩指勾住了眼前的腰帶,拉了拉柳淵,暗示意味明顯。

半響都不見柳淵動作,姜纓咬牙堅持,解開了柳淵的腰帶握在手裏,低低道,“殿下莫看了,我可以講與殿下聽……”

燭火熄了,帷幔扯下來,又是一片黑暗,姜纓被摁到柔軟的被中,聽柳淵聲音低啞,“太子妃,講吧。”

手腕被腰帶攏着,姜纓羞恥地回憶着話本內容,那男女主人公自幼相交,門當戶對,情意甚篤,她講至一半,已沒了力氣。

柳淵粗聲道,“确然感人。”

姜纓費力保持清醒,妄念纏繞上來,柔柔地問,“陛下也以為這兩人合适麽?”良久才聽柳淵分神答,“合适。”

姜纓心髒一疼,不知怎麽地非要在今夜犯軸,也許只想求個明白,“我聽舒清講,殿下與她也是自幼相識……”

姜纓驚喘一聲,随即紅唇被捂,一絲聲音也發不出,她心知柳淵生氣了,掙紮着搖頭,試圖讓柳淵松了她,她再不提溫舒清了。

柳淵無動于衷,她也就心涼起來,知曉這也是自己主動,只能受着,可還是不免傷心,傷心過後又覺憤怒,這算什麽,提都不能提麽!

姜纓阖眸,情動退去,掙開了雙手,聲音發冷,“殿下!”良久才感覺柳淵遲鈍地冷靜下來,她道,“夜深了,請殿下回吧。”

過了許久才傳來柳淵離去的腳步聲。

人走了,姜纓猶自氣不過,氣惱地抓起柳淵留下的腰帶,撥開帷幔,摔到了地上。

翌日醒來,宮人照例來服侍,姜纓思及那腰帶,有些尴尬,問宮人将腰帶放哪裏了,宮人們卻奇怪,“回太子妃,寝殿并無什麽腰帶。”

姜纓奇怪,昨夜分明扔到了地上的,她自己在寝殿來回找了幾圈都沒找到,懷疑是柳淵去而複返,自己撿回去了,又見話本也找不到,遂在晚間,以找話本為由去了柳淵的書房。

她還不曾去過柳淵的書房,這是頭次,柳淵見是她來,也是微怔,坐在圈椅上靜靜地盯過來,也不出聲。

姜纓有些煩他這個樣子,又一想到昨夜情景,更是煩悶,走近幾步,忽地暼見柳淵腰間依然是昨夜的腰帶,有些怔住。

一是因昨夜他竟真折返回來撿起來了,二是因他竟還用昨夜的腰帶,按理說今早該換新的了。

一時間,兩人相顧無言。

姜纓不欲多待,知曉了腰帶的去處,該問話本了,“殿下将我的話本放哪裏了?”

柳淵一聽,放松了身體,側目看了看書架,“孤還未看完。”

姜纓不管這個,步到書架那裏,正欲伸手,柳淵垂眸,“孤還未看完,能否不要拿走?”

姜纓不聽,“不能。”

實則是因昨夜的氣還未全消,她只知道要找柳淵,似乎柳淵才是讓她消氣的神丹妙藥,可這個神丹妙藥只會讓她的火更大。

姜纓在書架來回翻找,柳淵也不告訴她到底在哪兒,她翻過許多東西,竟翻到了一封婚書,一時愣了愣,有些生氣柳淵把這麽重要的東西亂放。

但轉瞬又雀躍起來,她實則還沒見過他們的婚書是何樣子,她暗暗暼了一眼柳淵,見柳淵也不望這邊瞧,索性抽了出來,偷偷翻開了。

“姜纓。”柳淵突然喊她。

她慌張地嗯了一聲,眼瞧柳淵要轉過頭來,她只好匆匆掃了一眼婚書,只掃見兩個字“舒清”,登時視線一抖,眼前如天地倒轉般混亂不堪。

“姜纓。”柳淵轉過頭來。

姜纓頭腦發暈,手忙腳亂地去扶書架,混亂之間搗亂許多書籍,書籍滾滾而下,将那婚書壓到了最下面。

柳淵見她面色泛白,身形搖晃,疾步過來一扶,姜纓猶如心神俱碎,偏又極快地冷靜下來,推開柳淵,腳步踉跄了幾下,又站直了,一張臉又白又冷,“話本呢?”

“姜纓,你現在是否不舒服?”柳淵揚聲命人去請太醫,靠近姜纓想扶住她,姜纓搖頭,步步後退,“我很好,話本呢!”

“你的臉色很不好。”柳淵臉色也難看起來,揚聲再命人去催太醫,姜纓還是搖頭,低低道,“我不好是因為殿下……不給我話本。”

“你先坐下歇歇,孤去拿話本。”柳淵要抱她到座椅上,才伸出手就被她拍開了,“話本是我的東西,殿下何故不給我?”

“給,現在就給。”柳淵見争不過她,旋身去書架翻了翻,翻出那話本遞過去,姜纓一瞬抓過去捏在手裏,轉身就走,被柳淵按住肩膀,柳淵是真生氣了,“你的東西給你了,現下是否該聽話等太醫來?”

姜纓依舊要走,“我很好,不需要看太醫。”

“姜纓!”柳淵轉到她的面前,眸子裏噴出火來,“你該看看你現在的臉色有多難看!”

“殿下覺着難看就別為難自己,京中姑娘多的是,殿下覺着誰的臉色好看且去看吧!”

“你!”

柳淵氣得胸膛起伏,生生退了幾步,門外趕到的太醫們面面相觑,姜纓瞅見,當即疾步出房,聽柳淵在身後怒喊,“攔住太子妃!”

兩個親衛立時橫在姜纓面前,姜纓左右走不出包圍,索性探臂抽出親衛身側長刀,持在手中,“讓開!”

親衛不敢讓,也不敢動,柳淵自身後過來,憤怒不減,“把刀放下!”

姜纓本就被婚書上的兩個字激得心間悲恸,适才是極力強撐,這會兒已到強弩之末,腦中理智全失,捏着長刀回身,手腕轉瞬被捏起。

柳淵怒得眸子都紅了,貼身低語,“為了一本話本,你昨夜趕孤下床,今日又對孤持刀,姜纓,你還有沒有腦子!”

緊接着,那話本被大掌抓着劃過刀刃,登時被割得粉碎,飄落在地,姜纓頭疼得厲害,眼神恍惚,已分辨不出落地的是什麽東西了,只覺自己一顆心也像這話本一樣碎在地上,低語一聲,“那是我的東西!”

柳淵冷笑,“你的東西?姜纓,整個東宮都是孤的,連你也是孤的,何來你的東西!”

姜纓張了張口,心說,那我的心不是我的東西麽?又思及自己一顆心全系在柳淵身上了,當真不算自己的東西,不由張皇無措,奮力地搖搖頭,“不對,我的就是我的,再也不要給殿下了!”

柳淵面色一變,只覺哪裏不對,正欲說話,姜纓上身一歪,就要跪在他的腳下,又被他順着手腕提起來,“什麽不要給孤了,姜纓,把話說清楚!”

姜纓搖搖頭,還要跪,但終究還是沒能撐下去,眼前一黑,暈了過去,等再醒來身邊只有侍奉的宮人,她也沒心思問柳淵去了哪裏,倒是宮人伏地告知,“殿下震怒,罰太子妃禁足一月。”

姜纓眼睛發澀,淡淡地嗯了一聲,接受了這個懲罰,腦子清醒後想柳淵對她還是沒下死手,畢竟光她持刀對着柳淵這一條就足以要她的命了。

姜纓自那日起不再出東宮,原以為柳淵不會再見她了,沒想到當日晚間就來了,坐在桌邊靜靜地看着她,也不吭聲,看得她心煩意亂,自也一聲不吭。

眼瞧到休息的點了,柳淵還不走,就那麽坐着,欲言又止似的,她要氣笑了,白日裏耍了好大的威風,這會兒坐在這裏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她起身要出門,聽柳淵低低問,“你那麽喜歡那本話本麽?”

姜纓有種無力感,兩人這樣不是因話本,可柳淵以為是話本的問題,怪只能怪她的心思無從訴說,無人知曉。

姜纓淡淡道,“嗯。”

“孤命人也搜羅了一些話本……”

“殿下,我只喜歡那一本。”

其實她哪裏真心喜歡那一本,只是當時該說些什麽呢,她頭一次失去了對柳淵說話的欲望,後來她還沒出房門,柳淵就神色難看地先走了。

恐怕,直到現今,柳淵還以為是那話本的問題,姜纓嘆了口氣,今日發現話本是薛仲何寫的,頓覺一種荒謬之感,她瞥了一眼躺地上的薛仲何,笑道,“好了,我也沒使力,起來吧。”

薛仲何一撅而起,她又道,“你誤會了,我當時和陛下吵架,話本只是個引子,不是根本緣由。”又翻開那個新話本快速瞧了瞧,薛仲何趕緊道,“這話本的男主人公與陛下十分相似,女主人公與姑姑……”

“男主人公确實像陛下,真是樣樣都好。”姜纓認可地點了點頭,笑着問道,“不知是哪個愛慕陛下的寫的?”

薛仲何,“……”

姜纓見薛仲何不語,“你也不知?”

薛仲何內心尖叫,我知啊,是我和我的同僚們啊!

薛仲何神色複雜地回了翰林院,一衆同僚迎上來,“如何?”

“誤會解除了,姑姑并不怪我,但對新話本無動于衷。”

“哎,只能另想他法了。”

卻不知姜纓在府邸已察覺他們的意圖,她将長公主與薛仲何的行為歸結為:柳淵數次發癫後引起的連鎖反應。

因為柳淵這陣子過于接觸自己,給他們釋放了錯的信號,讓他們誤以為柳淵在意自己,他們就有意解釋起往年行為,讓自己陷入以往對柳淵的癡戀中,這真是十分可恥的行為。

姜纓當即下了決心,與白芙道,“我決定不搬進陛下的別院了,先前是我糊塗,滿滿是陛下的太子,自可以搬去,我搬去算什麽?”

白芙遲疑,“算陛下的前妻?”

“你也說是陛下的前妻了!我應當嚴格恪守這個身份,日後你沒事在我面前多提幾次前妻,好叫我腦子清醒!”

白芙,“……沒有必要吧?”

“很有必要,必須這樣。”姜纓決定了,“這樣,你去宮裏接滿滿回來,順便告知陛下,今日滿滿就可搬進別院,我為了避嫌就不搬了。”

白芙,“……!”

這等要命之事,你怎麽不親自去!

白芙哭唧唧地進宮去了,再回來時,姜纓正在書房為滿滿備字帖,她一擡頭,就見白芙抱着滿滿飛快地跑了,柳淵神色淡淡地踏步進來。

姜纓以為白芙已将情況說明了,心裏平靜地對上柳淵的視線,柳淵微微一笑,“阿纓,前幾日朕太急躁了,總想你搭理朕,以後就不會了,阿纓想說話就說,不想說就不說。”

姜纓一聽極為滿意,又解決了搬別院一事,對柳淵态度好了許多,柳淵唇角笑意更深,兩人一起出了書房,姜纓見衆人都在收拾東西,心道,動作真是迅速。

一開始,她還沒覺出不對來,直到她見侍女進了她的房間,有條不紊地收拾箱籠,她進了屋,疑惑道,“做什麽收拾我的東西?”

侍女驚訝,“姑娘不也搬麽?”

“我何時說我要搬了!白芙呢?”姜纓出了門,見柳淵立在廊下,也未搭理,看到白芙過來,“什麽情況?”

“我沒和陛下提你不搬。”白芙拔腿就跑。

柳淵自也注意到了,見姜纓命侍女出屋,踏步過去,眉頭一皺,“阿纓不搬?”

姜纓搖搖頭,進屋去了,柳淵跟着進去,在屋中徘徊甚久,雖說他才提過姜纓搭理不搭理他都行,可此種情況他還是希望姜纓開口,見姜纓坐在了床邊,便踏步過去,屈膝伏在姜纓身前,“阿纓,你搬進去,和滿滿在一起,不好麽?”

姜纓心說,也不是不好,主要是這陣子你不太正常,引來了衆人誤會,我再一搬進去,恐怕更是說不清楚了。

得不到回應,柳淵難免焦躁,平靜的心緒被攪動起來,他呼了口氣,探手抓住了姜纓的手掌,将手掌輕輕地貼在自己臉頰上,“阿纓,朕已知曉了。”

掌心傳來溫熱,卻如滾燙的熱水,澆得姜纓心口一縮,尤其是柳淵那雙幽深的要吃了她的眸子,令她警覺心頓起,想要蹿起來,當即被柳淵用雙臂禁锢,“你對朕……”

姜纓唇角一顫,顯然已經意識到了柳淵這陣子變化的緣由,近乎難堪地用手掌去捂柳淵的嘴巴,不讓他說出來,柳淵眸色一深,探出舌尖添了一口,姜纓登時縮回手,柳淵笑道,“你對朕有情。”

這個笑激得姜纓面色一變,她試圖用眼神讓柳淵趕緊閉嘴,偏偏柳淵不如她意,一字一句道,“你去校場,為的是朕,你去寺廟,為的是朕,朕見那祈福條子了……”

柳淵每說一句,心中情意就激蕩幾分,魂牽夢繞的人就在眼前,他按耐不住地捉住那手,垂下眸子,一點點吻在手背上,高大的身軀臣服于地。

孰不知他說一句,姜纓的臉就白一分,她不想知曉柳淵何以知了這些,只知自己苦心藏了多年的秘密被扒了出來,好比一顆昔年癡戀柳淵的心被剖出來赤裸裸地呈到了柳淵的面前。

姜纓從來害怕如此,前些年她從不聲張對柳淵的心思,深深掩埋于心底,只供自己深夜裏暗自咀嚼,不做他人飯後閑談的笑話,因為知曉柳淵最終會有太子妃,但太子妃絕無可能是她。

她無數次猜測太子妃會是哪位,最大可能便是溫舒清,溫舒清自幼出入宮中,與柳淵結交甚久,亦時時出入東宮,柳淵漠視其他貴女,獨獨待見溫舒清,這兩人結成夫妻,自是水到渠成。

不只姜纓這般想,所有人都這般想,她對溫舒清也并無嫉妒,甚至覺着溫舒清與柳淵合該如此。

只是沒成想,一場宮宴改變了所有,那時溫舒清帶她入宮參加宴會,中途溫舒清出去了一趟,她起先不知,後來察覺溫舒清不在,出去尋找,在廊下瞧見安王踉踉跄跄地進了房間。

姜纓不是什麽都不知,安王那模樣分明不對,她不想摻和進宮裏鬥争,本欲離開,不想瞧見溫舒清從另一頭過來,推開房門進去了。

姜纓大驚,奔過去也進了屋,屋裏安王已失了理智,粗喘不停,她這才驚覺安王中了情藥,正要撲向溫舒清,她一把将溫舒清扯回來,溫舒清被驚了一下,回頭見是她,安心下來,“阿纓,你先出去!”

姜纓用力扯她,“你也出去!”

“安王殿下他……”

“和我們無關!”

她抱起溫舒清要走,安王的手掌已抓住了姜纓的衣袖,姜纓奮力掙紮,拖着溫舒清到了房門口。

三人鬧出的動靜太大,姜纓恐引來別人,把心一橫,順勢把溫舒清推了出去,接着關上了房門。

耳邊是安王的粗喘,姜纓絕望地阖上了眸子,她留下來為的不是自己,不是安王,也不僅僅是為了溫舒清,還是為了柳淵。

溫舒清是柳淵未來的太子妃,倘若今夜鬧出動靜,便是溫舒清與安王沒成,傳出去也是風言風語,那堂堂太子柳淵該有多難堪?

姜纓任由安王靠近,眼角落下淚來,不是害怕,是在這一瞬間可憐自己,可憐自己對柳淵執念入魔,到頭來還心甘情願為柳淵舍棄自己的身子。

柳淵知曉麽?

他連這個都知曉了麽?

他知曉了校場,知曉了祈福條子,若是連這個都知曉……

姜纓一瞬難堪極了,為什麽柳淵要這樣說出來,一句一句告訴自己昔年癡戀他,提醒自己求而不得狼狽離京?又在幾年後,帶着孩子巴巴回來?

還偏偏在她最有骨氣不理柳淵的時候,她鼓着勁兒不理柳淵,不就是為了表示自己對柳淵無情麽?

那此刻,又算什麽?

姜纓怔怔地落下一滴淚,眼淚墜在手背上,被柳淵無意吻進了口中,柳淵此刻才覺出不對,匆匆擡頭,怔然一聲,“阿纓……”

姜纓抽回手,擡袖抹掉眼角餘淚,張了張口,無從反駁,只好道,“陛下說錯了,是昔年我對陛下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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