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因緣際會

因緣際會

溫白眼前不再是灰蒙一片,陰翳山周圍亦不再是衰敗荒蕪。

原本藤蔓如蛇般蓄勢待發的铠甲樹,被一株矮小的幼苗取代,尚且纖細的枝條上抽出嫩綠的葉芽,看上去與世間最普通的樹苗一般無二,無甚特別。

溫白四顧,沿着山頂方寸之地走了一圈,沒見着其他人的身影。從上至下俯視而去,能看見底下綠意盎然,雲間鳥雀伴飛,不遠處山巒重疊,如水墨畫般留下一抹黛色虛影。

山頂寒風陣陣,有些寂寥。

忽然,她聽見一聲嘆息,擡眼卻依舊沒瞧見任何人。

正當她疑心是将耳畔風聲錯聽之際。

“哎”

又是一聲輕嘆,這次要更清晰些,是名女子。

風拂過樹苗的枝葉,窸窸窣窣的聲響。

溫白頓時心下了然。

她走近那株樹苗,柔嫩的葉片縷得仿佛要滴出油來。

女子幽幽哀嘆:“撐不過今夜了。”

溫白看這株樹苗雖尚且弱小,但長勢極好,且它生在萬峰之中最高的山頂,雲中鳥雀都被俯瞰在底,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能對它構成威脅。

她不禁脫口反問:“何出此言?”

樹苗似乎聽不見般,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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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自己多半是被铠甲樹拉入了回憶,眼前這些不過是她的過往記憶,溫白僅僅是個當年并不存在的看客。

彈指一揮間,明晝瞬入黑夜。

溫白在憫思殿中度過無數次夜晚,天上星辰熠熠,地上長河映月。

九霄之上,黑夜并不可怕,反而美得如夢似幻。

然而眼前的夜空,看不見一顆星辰,沒有一絲月光。

這便是魔界的黑夜。

站在山頂,仿佛伸手可觸不見底的深淵,仰頭便是撲面而來的幽深,幾臨窒息,太過壓抑。

若是只身在這種環境待久了,換誰都得被憋出些毛病來。

她突然間能理解為何铠甲樹的原身性格會如此扭曲了。

驚雷滾過。

溫白條件反射便是去尋找遮風避雨的地方,可這山頂除了那棵僅達膝蓋的樹苗,全然沒有任何掩體。

不過很快她便反應過來,即便是真下雨了,多半也淋不着她。

一滴,兩滴,三滴......越來越大,很快在凹凸不明的土面形成處處水窪。

溫白低頭,雨箭從身體穿過,落到腳邊蕩起層層漣漪。

此時,一道閃電貫天。

漆黑無邊的夜空中忽然豁開一道裂口,逐漸擴大成圓形的深坑,正中罩在樹苗頭頂。

從裂口裏傾瀉而下的黑雨打到葉片。

“好疼”

樹苗枝丫在顫抖,原本舒展的葉片蜷縮成小小的一團,像極了瑟縮在角落中的幼獸。

溫白仔細觀察那些看去甚怪的黑雨。

烏中帶紅,乍看去跟血雨相似,但卻并未散發任何腥臭之味。

黑雨落地即散為一片黑色水霧,似乎遇熱蒸發般,連痕跡也未留下。

葉芽兒原本極富生命力的翠綠開始褪色,取而代之的是枯敗的黃,枝衩頂端被腐蝕,褐色枝皮脫落,暴露出血肉。

是的。

铠甲樹樹皮裏的竟然是血肉,和活生生的人一般,溫白甚至能看見裏面正蓬勃跳動的筋脈。

鮮紅色的汁液從血肉中溢出,順着尚且稚嫩的樹幹滑落,沉積在根須底部。

她在流血。

溫白靠近那棵可憐的樹苗,擡手去擋,只可惜黑雨直直從中穿過,徒勞無用。

“尊上。”

女子欣喜的聲音。

溫白這才發現,頭頂的黑雨被隔在一把油紙傘外,身下的小樹苗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停止了顫抖,原本卷曲的葉片逐漸伸展開來,像是少女伸展着身軀。

旁邊站着一位身量欣長的男子。

樹苗的聲音男子似乎并未聽見,看來此時的铠甲樹尚且弱小,溫白方才聽見的不過是它的心聲,它還不具備能與外界溝通的能力。

溫白只看一眼,便已知曉男人的身份。

真是太像了。

男人與蒼翎的五官極為相似,要說兩者區別,無非是眼前男子臉龐更加深邃立體,身上氣場更加強大,那是久居高位、無人可敵的尊者氣場。

男子将傘穩穩當當地罩在樹苗上,昂頭盯着蒼穹上的可怖裂口若有所思。

樹苗展開的葉片有意無意的貼上男子長靴,在溫白看來這行為像是流浪犬的讨巧和示好。

他緩慢擡手,五指蜷入掌心。

天裂竟在合攏,由最初的天坑逐漸變為一身之寬,再到半臂之長,後僅餘手掌之寬。

“嘭”

一聲巨響,天裂徹底合攏,如同兩扇古老的石門,蒼穹重新沉入無邊黑暗。

雨停了,但樹杈上的傷口還在汩汩滲血,傷勢繼續加重,血肉間蒸騰黑霧。

溫白看那黑霧似乎有些眼熟,一時又想不上來。

紙傘消失,男人依舊遙看夜空,似乎正透過那黢黑的天幕與另一人對視。

樹苗一片葉子緊貼在男子的長靴之上。

“尊上。”

女子聲音再度響起。

“尊上,我疼。”

男人若有所感,他側過身來,眼底倒映這株弱小的樹苗。

他終于開口,聲音低沉:“你不能死。”

“若生變數,唯你才可拯救蒼生,保萬靈無虞。”

男人言辭說一半藏一半,溫白光憑只字片語無法推斷他所說的變數究竟指何事。

但從山腳下那對鎮山兇獸開始......

不對。

或許是自燭九陰第一次提到魔尊開始,她心中便有一種違和感。

原文關于魔尊的描述很少,這個角色雖然是男主他爹,但畢竟設定上是個從開篇便已死的角色,只留下一堆随時可能霍亂四界麻煩——邪祟。本書高光在男主與女主的師徒虐戀,對于既無關感情糾葛又推動不了感情升溫的情節向來都是一筆帶過。

就連魔界這段劇情,原文只是說溫白在此處窺見了铠甲樹的記憶,并不曾描述記憶內容是什麽。

男人手指從樹苗的傷處掠過,樹皮重生,流血止住。

“但你太弱。”

男人眼底淌過一絲哀傷。

風從前方吹來,吹得小樹苗彎了彎,看去似是被父母批評的小孩般垂頭喪氣提不起精神。

“你必需變強。”男人眼中哀傷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堅定。

他蹲下身子,将手附在樹苗孱弱的根須上停留了一會。

夜空中傳來鴉鳴,溫白擡頭,幾只紅色的烏鴉在上空盤旋,發出嘶啞的叫聲。

奇怪,烏鴉還有紅色的。

那豈不是應該叫紅鴉?

男人起身:“我該走了”

“希望下次看見你時,你能變強。”

男人走了,山頂上,又只剩下孤零零一株幼苗。

“尊上希望我變強。”

“若我變強尊上一定會高興的。”

“但是怎麽樣才算是強大呢?”

“我要讓身體生得更加堅硬,固如尊上的铠甲。我要讓葉片得更加鋒利,銳如尊上的利刃。我要讓一切都無法傷害我,萬一尊上所說的變數發生,我還要保護他。”

溫白聽到此處恍然大悟,铠甲樹原來本不是這樣。

是因魔尊一句話,她在經年累月中按照自己的理解生長成了她想象中的強大模樣。

至于為何她能有此異能,一部分似乎與她先天的特性有關,還有一部分多半是魔尊給她灌輸了什麽去保全她,是修為麽?

日月更替,四季流轉。

樹苗長大,在這段時日裏,天空未曾出過異象,男人也不曾再來。

“尊上,我長大了,也變強了,你為何不來看看我?”

一位紅衣女子坐在高高的枝頭,雪腮圓目,裙擺中滑出一雙玉足,沒穿鞋,無聊地晃晃蕩蕩。

此時女子身上的紅裙并不是溫白來時看見的嫁衣,只是件再普通不過的紗裙。

此時的铠甲樹雖然很接近成體,但樹體尚未全部黑化,偶有幾處深褐的斑駁。

女子伸出纖纖玉手,一根藤蔓從樹幹中抽出,虛虛纏繞在她腕間,藤端親昵地蹭着女子柔軟的掌心。

藤蔓刺尚且幼小,鈍鈍的,像極幼獸乳牙。

铠甲樹愈發粗壯,日漸濃重的樹翳籠罩半個山頂,然而男人還是沒有來。

紅鴉再次出現,這次它落在了一根枝杈上。

溫白這才得以近距離看見這只不同凡響的烏鴉。

體格是尋常烏鴉的兩倍,腳爪鋒利,黃喙修長,眼睛烏黑,看上去倒更像只獵鷹,絕對是格鬥的好手。

自先前看過次這生靈,溫白便知道多半魔界是用它來傳遞消息的,只是在她聽來僅是尋常鳥叫,無法知道其中傳遞的內容。

但眼見面前女子臉色愈漸蒼白,神情越發哀傷,溫白多少都能猜測出十成不會是好事。

“為什麽......”女子喃喃自語。

“尊上,我明明這麽努力了。”她神情哀傷,撫摸着粗糙沉黑的枝幹:“我為了你,為了變強,為了保護你,變成這個不倫不類的樣子......”

“為何你還選擇她。”

“尊上,你說過若生變數,只有我才能保萬靈無虞,我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你需要我,離不開我,那不就是愛麽?”

“是她,是她蠱惑了你!!!”女子圓目怒睜,表情猙獰:“我要去同她算賬!”

女子赤足一點,縱身躍至空中,卻被一道無形的量從空中生生拽下來。

她不服。

一次、兩次、三次......次次如是。

她身上皮肉被粗糙的砂礫滑破,衣裙沾染泥土,雪白的臉頰上淚痕交錯。

身後粗壯的大樹才是她的真身,經年累月下根須瘋長,入土數丈。

她已經離不開了。

紅衣女子開始瘋魔般去砸樹根,妄圖将樹連根拔起,此舉與自虐無益。

樹幹的震動驚走了停在枝頭的烏鴉,如利刃般尖銳的葉片落下,在她臉上身上腳上開出一串血肉翻飛的傷。

女子不過是樹化成形的靈,力量全靠本體的供給,眼下的動作猶如蚍蜉撼樹,荒唐可笑。

但溫白笑不出來。

她僅僅在山頂須臾,便覺壓抑不已。

而铠甲樹百年千年間,因為一個期盼,獨自挨過無數寂寥無邊的漫漫長夜,眼下這個期盼卻猶如泡沫般破滅了。

不知過了多久,女子終于放棄,頹然坐在地上,五指指甲全部開裂,鮮血淋漓。

她抱頭低喃:“不,不會的。說不定是假的呢?說不定是為了哄騙她?畢竟她位高權重......對,一定是這樣的。”

“他愛的一定是我,最在乎的人也一定是我!”女子的聲音由猶豫逐漸堅定起來,對臆想信以為真。

“哎呀,瞧我,把自己弄得這樣狼狽。若是尊上來了,豈不惹他厭棄?”女子面容閃過一絲驚慌,擔憂心上人會突然造訪。

“頭發得重新梳過,衣服也得換一身了......對了,要不我直接換上嫁衣吧?尊上來看了,定會高興.......吉時可不能等!”女子起身,原地轉了一圈,身上肮髒的裙子一變,化作件喜慶的嫁服。

她伸手憑空變幻出一柄銅鏡,照着左看右看:“好像還差點什麽......”

女子指尖一點,綠光掠過,銅鏡中倒映出一位嬌羞的新娘,朱唇豔麗,黛眉若柳,脂粉飾面。

“尊上,我在此處等你。”

“尊上,我相信你定不會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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