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疑窦叢生

疑窦叢生

蒼翎向攤頭正忙得腳下生風的夥計點了兩碗鮮肉馄饨。

兩人走至處空位。

小攤小販自然比不得酒樓鋪子,因是沿街臨時支的棚子,車馬從旁一過,便揚起陣陣灰塵。

木桌木凳邊角上,全是落下的塵埃。

蒼翎顯然是第一次來這種街邊攤,眉頭緊蹙,半晌沒落座。

溫白見狀,悄然挪了幾步,問夥計要塊擦桌子的麻布。

“小哥,這塊上面還有油漬呢,恐怕不行。”

“小哥,這塊粘着蔥花,還有別的嗎?”

.......

夥計本就忙得暈頭轉向,這會被煩急了,沒好氣沖溫白龇牙:“你丫存心找茬是不是?愛吃吃,不吃滾。大男人又不是小婆娘,吃個路邊攤還這麽挑挑揀揀磨磨唧唧,窮講究。”

“小哥,實在對不住啊。我們家公子身在富貴家中,嬌生慣養的,脾氣不好難伺候,還望小哥多多包涵。”溫白從腰間繡囊摸出兩塊成色極好的靈玉遞了上去。

夥計見錢眼開,這兩塊靈玉別說馄饨了,就算是把他破爛攤子買下來也是綽綽有餘的,登時換上一副谄媚的嘴臉,會意道:“哎,這也難怪,富貴人家少爺嘛,應該的......諾,這塊是俺擦臉用的,幹淨得很,拿去罷。”

溫白接下,道過謝,瞥見角落裏竟繡了只粉毛紅眼的兔子,神色複雜回望了夥計那偉岸的背影一眼。

粉毛兔子很快化作灰毛兔子。

蒼翎終于穩穩當當坐下,脊背直挺,風度翩翩,活脫脫将路邊攤坐出富家酒樓的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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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白将兩人面前的茶杯互相調換了個,把杯沿有豁口的那只換到自己這頭,又提起茶壺先替自家師尊添滿一杯,這才輪到自個。

蒼翎目光随溫白手間動作游移,內心竟無端生出絲欣喜來,卻又立馬活見鬼似的被自己心緒吓了一跳,端起茶杯跟存心遮掩什麽般匆匆喝下一口。

誰知茶湯滾燙,他被灼了口,嗆得一陣咳嗽,微微躬身,狼狽打亂翩翩風度。

兩碗熱氣騰騰的馄饨上了桌。

溫白舀起一個吹了吹,吃下一口,果真名符其實,顆顆內餡飽滿,皮薄肉鮮。金黃的湯汁上頭零星浮有經爆炒後焦香的蔥花,鹹淡适中,香味撲鼻。

雖不知為何蒼翎破天荒竟對吃食有了興趣,但溫白打心眼裏非常感謝為蒼翎推薦美食的那位仙友,連帶讓她也能一飽口福。

吃畢,兩人起身,不遠處響起一陣熱烈掌聲和吆喝,引得溫白心中好奇,拉了終于得以閑下來的夥計問:“小哥,這前面可是有何看頭?”

夥計笑道:“一看小爺便不是魔族中人吧,今夜您二位可是來對了。”

“五年一遭的逢魔宴,可精彩着呢。若二位爺不趕時間,可順道去瞧瞧,也開開眼界。”

整條東街張燈結彩,明晃晃極為惹眼。

溫白定睛一看,登時頭皮發麻。

只見鋪子頂上一排延伸至街頭那用來照明的彩燈,竟是顏色形狀各不相一的骷髅。

骷髅均被朱砂藤黃等顏料染上顏色,有些甚至還粘連皮肉,半掉不掉,看上去尤為驚心。

街口,一位兩米多高的人形黑虎正費力攪動一根門闩粗細的黑色木棒,一口半米鐵鍋汩汩騰升熱氣,裏面的液體粘稠鮮紅,似乎還夾雜什麽不明生物正在挪動。

溫白腦海中不禁回憶起數月前在天庭史卷中曾看到的一句話:魔尊生性喜殺伐、善戰好戮、暴虐無常。因而其治世下,魔衆殘忍嗜血,殘害無辜。

她忽然有些後悔。

果然好奇心害死貓!

黑虎兄見溫白盯着鐵鍋看,忙撒開大棒,熱情迎上去:“小公子,可要來一碗,新鮮的。”

“呃,多謝,不......”

話音未落,溫白只覺個白花花的東西從頭頂落下,恍惚間只看見個虛影。

她下意識伸手一接,待看清是何物後,七魄登時飛出去三魄。

正是作燈的骷髅,不知是沒系穩當還是別的什麽,從兩股紅繩中脫落墜下。

正巧還是個骷髅群中極為別致的那位,眼眶中一只眼球脫出,另一只眼球布滿血絲。

“.......”

骷髅和溫白大眼瞪小眼,相對無言。

等等,好像有哪裏不對。

骷髅是軟的麽?

不能夠吧。

溫白指尖用力一掐。

手中“骷髅”多出三條擡頭紋,瞬間變得和藹可親幾分。

還有這脫框的眼球,瞳孔似乎是用顏料畫上去的,還未幹透,濕乎乎黏答答的。

溫白:?

黑虎兄仰頭咆哮:“哪個兔崽子裝的燈?忒不上心了,給老子出來!砸壞老子貴客怎麽辦?”

只見上頭倒挂下只呆頭呆臉的蝙蝠,開口卻是老氣橫秋的老者音:“哎呀,對不住虎兄。今兒人手不夠,我這就喚弟兄趕緊加固加固......不過今年的骷髅與往年不一樣,以往用的是锆石,這次是米漿糊的,輕飄飄砸不傷人。這位小公子,對不住啊。”

他撲騰雙翅下來,利爪抓住溫白手中的骷髅隐回晦暗。

黑虎兄依舊罵罵咧咧:“仔細點,這麽大的節日,真是一點都不上心。”

溫白心奇,問黑虎:“兄臺,這骷樓燈都是假的?”

黑虎憨笑:“那是自然,魔尊大人生前最厭殺戮,大人死後衆魔民也一如他在世般謹記是非,從不戕害無辜。但若将這五年一次的宴會辦得平平常常豈不無趣?樣子還是要作作的,魔界最大的盛宴就該辦出魔界該有的派頭來。”

說至此,黑虎極為自豪的敲着胸膛。

溫白狐疑,轉頭看向蒼翎。

蒼翎表情與尋常無異,完全看不出絲毫端倪。

黑虎還不忘推銷自家商品:“小公子可要嘗嘗俺家的紅米粥,熬了整整三個時辰,可爛糊了,香甜着呢,裏邊還放了花生仁和紅棗。”

原來鐵鍋中是紅米粥,其中挪動的是随着木棒攪拌而旋轉翻沉的去衣花生。

就憑黑虎兄方才為她仗義一吼,怎麽着也得照顧下人家生意。

溫白從繡囊中掏出一枚豆粒大小的靈玉,黑虎兄笑靥如花,忙伸手接過,從熱騰騰的鐵鍋中舀出一大勺紮紮實實的紅米粥扣入碗中:“小公子,小心燙!”

一條街逛下去,溫白發覺其實看起來可怖的吃食全部都是尋常食物,譬如滿盆發絲其實是涼拌海帶,鮮血淋淋的肉塊實際是上澆過紅糖漿的饅頭,斑駁落黴的枯木枝實際上是海苔拌薯粉.......

街道中心臨時搭了個戲臺,似乎正上演一場刻骨銘心愛情故事。

戲臺下,人頭攢動,摩肩接踵。

溫白手上握着一串塗成青色的糖葫蘆,往前湊了湊。

蒼翎跟在後頭,擡手虛護在溫白身後,擋掉擁來擠去的人群。

溫白一口咬下去,糖衣甜膩,果子汁水四濺,酸甜可口。

戲臺上,劇情正演至精彩處。

女子面容清麗隽秀,氣質出衆,宛若谪仙,此刻正淚眼婆娑,脫力跪地,潸然悲泣。對面容貌英俊的男子身着铠甲,撐劍而立,一身玄衣,發絲紊亂,嘴角挂着一抹殷紅,仿佛将要吹燈拔蠟。

一對璧人含情相望,難割難舍。

原來是生死兩隔的苦情戲。

只是這男子看上去,怎麽有點眼熟呢?

這時,臺上憑空而現位鬓發怒沖,粗眉倒豎的兩米壯漢。

那位貌似關公的壯漢将女子纖細手腕鉗住,往裏一拽,對男子惡狠狠道:“若你乖乖伏誅,我便繞下她與肚子裏的孽種一命。你以一命換兩命,不算虧,可有想好?”

此言一出,臺下罵聲此起彼伏。

溫白将果子咬下一顆。

這啥劇情?美女與野獸?

野獸妄圖從中作梗,棒打鴛鴦?

滿身銀甲的士兵出現,單膝下跪,畢恭畢敬對‘野獸’道:“天帝,魔尊現已是強弩之末,可要開啓戮魔陣?”

溫白表情沒繃住。

啥?!

這青面獠牙的壯漢是天帝?!

難怪看那男子那麽眼熟,雖說變裝之人變得只有五六分相似,但那眉眼可不就是照着铠甲樹記憶裏的男子變幻的麽。

只是多半魔衆只曾遠觀過魔尊容貌之故,外加本尊身隕已久,難免記憶出現偏差,這才只有一半相似。

蒼翎感到囊中铠甲樹原身正躁動不安,他指尖捏了紫光,輕輕一點。

臺上霎時金光四起,天帝下令開啓戮魔陣。

浩浩蕩蕩的天兵虛影浮現空中,似乎是早已布好埋伏,千萬柄銀劍從天而降,封住去路。

天帝伸手淩空一握,天上鳳鳴龍嘯,不絕于耳。

正是蒼翎在陰翳山頂使用的那招。

應龍盤旋,片片龍鱗鋒利如甲,昂首怒號。

龍嘯中,周身金光化成箭矢,密麻如驟雨,從天降下。

金箭穿身,魔尊重重跪下,卻不曾低首。

他直愣愣看着自己心愛的女子,眸中悲傷無盡,似有不甘卻未見懊悔。

男子滿身傷痕,甲胄化作齑粉,玄衣被血水浸濕,目光仍舊不移分毫,瞳孔逐漸暗淡下去。

天帝冷嗤:“不自量力。”

他将哭得撕心裂肺的女子随手扔向一位天兵:“走。”

瞬間,衆人消失,臺上唯留下那名男子,從衣袍開始一寸一寸化作虛影,最後消散無蹤。

臺下看衆唏噓一片。

蒼翎眼中攀上血絲,手心緊攥。

從那聲“天帝”開始,他便知道臺上演的便是魔尊和瑤光女神的故事。

而瑤光女神,便是他素未蒙面的母親。

他本欲轉身離去,但又莫名被臺上劇情吸引住了心神,挪不開步。

戲臺上,天帝承諾魔尊伏誅後放過瑤光和其腹中幼子,為何他自懂事時便聽聞自己母親已被處死?

是天帝言而無信,還是戲臺上所演皆虛?

他只覺心神紊亂,呼吸急促。

神海中,一路上被他刻意壓抑隐藏的猩紅正逐漸膨大。

深呼吸,蒼翎阖目凝神,竭力平複心緒。

再度睜眼,忽然發覺一直站在前方的女子不知何時竟不見了,眼前只剩肩踵相接、引頸踮腳等着看下場戲劇的觀衆。

腦袋轟隆一聲陡然炸開,耳邊是全身血液急速奔騰的沙沙聲。

好不容易平複下的心緒似長腳般四散潰逃,橫沖直撞,将僅存的冷靜碾作一團泥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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