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接骨木樹媽媽
接骨木樹媽媽
人生總是有許多讓人不曾預料到的事情發生,許多哲學家和平凡人都留意過這個現象,又佯裝接受了它。而當人生被複制了兩份之後,德拉科覺得,一切似乎變得有些失控。
他在鬧鐘響起之前醒來,迷茫地望着頭頂上黑漆漆的天花板,試圖回想在這個漫無盡頭的夢開始之前,自己每天早上醒來的感受 —— 單調,卻無憂無慮。前十六年既定的成長中充滿了一種輕浮但不溫暖的快樂,像是英格蘭冬季暴曬在泊油路上的陽光,咋呼呼的一片,給人一種明媚的錯覺。德拉科從不躲進樹蔭下,從不拐進閉塞的角落 —— 直到愛情(他可笑地想)和面對生命的絕望(他畏懼地想)像是飓風那樣将他打入那些從來遠離的地方。
他突然意識到,他很害怕。
怕幽暗窄巷裏的血腥味,怕戴手套男人撐開那女人眼皮時裏面擴張的瞳孔,怕嬰兒的啼哭,也怕鞋底踩上的污跡。他畏懼不可控制和無法回避的,甚至是無能為力和想要得到的 —— 這其中自然也就包括了 —— 哈利。如果他允許自己在醒着的時候,在心裏這麽叫他的話。
而他厭惡這樣的感受。那像是把自己放在了任人唾棄的土坑裏,或是射擊場的靶子中央。馬爾福家向來不以弱點示人。他當然知道父親和祖祖輩輩在背後搞的那些名堂 —— 上世紀帝國主義的買賣,後來政場暗地裏的賄賂。得了吧,他從小便從家裏學會了趨利避害那一套,并用完美的借口和面具為自己開脫。“為了我們優渥的生活。” 父親總是這麽說。
但是現在呢?現在他該為自己的弱點找什麽借口?德拉科在晴朗的上午從床上爬起來,感到久違的、徹夜未眠似的疲倦,即使他剛剛睡了一整晚接近八個小時的覺。高爾和克拉布在周末回了家,布雷斯一直握着手機不知在做什麽,他于是混混沌沌寫完了作業,在太陽完全攀上高空時走到窗邊,拉開了窗簾。
籃球場上有兩個低年級的女孩在練瞄準,而足球場的草坪上空空蕩蕩,連鴿子或松鼠都沒有。他一手捏着窗簾的布料,一動不動望了很久,直到猛然驚醒,察覺到了自己在做什麽—— 他在等波特出現。他知道他總愛在星期六上午跑步或練球。
“你怎麽了?” 布雷斯在發消息的空檔擡起眼來,注意到自己的室友坐到書桌前捂住了臉。
德拉科沒有理他,起身離開房間,走進淋浴間裏尋個清靜。
不能這樣下去了……
他靠着隔間的門板,雙目無神。
茫然度過了一天,再回到夢境,德拉科才意識到,這裏的秋已經那麽深。
十月走到了末尾,空氣涼得讓他們不得不圍上了圍巾。短短十天不見,原先仍帶淺綠的接骨木樹林已經變成了耀眼的金紅色。哈利牽着他的手沿小路走進林子深處,在樹葉簌簌落下時伸手抓取了一片,攤開在掌心。
尖細纖長的頭尾,橢圓的肚。邊緣的小齒像是啃過了旭日,沾上一片赤紅。
“我想這裏就是了,加爾描述的接骨木樹葉子就長這樣。” 哈利松手讓葉片飄落,望向眼前整片的、因為澄澈晨光而閃爍的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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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或許出來的是有點太早了,又或者夜晚正被寒流緩慢、堅定地拉長。總之,德拉科感到自己冷得抖了一下,不由握緊了哈利的手,仿佛那是周遭唯一的溫度。
“所以……我們應該唱什麽?” 哈利猶豫地問。
德拉科看見他的圍巾歪垂到後背,伸手想要幫忙撥正,卻又在對方回頭來看自己時頓住了 —— 那雙眼裏純粹的綠色被深秋的樹林照得發暖,裏面細絲般的紋路清晰可見。
“……什麽都可以。” 德拉科收回了手,将它裝進口袋。哈利眨眨眼,自己将圍巾順到胸前。他們今天都默契地沒有戴禮帽。
“我不會唱歌。” 哈利用在德拉科聽來非常理直氣壯的語氣說着。
“……所以你指望我來唱?”
“你的聲音很好聽。”
這句話從黑發男孩嘴裏說出來,仿佛是最平常不過的稱述,德拉科卻因為它發怔。他感到自己的臉慢慢發燒,像是要把心中隐藏的酸澀也燒盡再融化。他左右顧盼了一會兒,總覺得站着唱歌十分別扭,于是走到一棵粗壯的接骨木樹邊,靠着樹幹坐了下來。
地上滿是枯黃了的落葉和淺綠色的野草。德拉科清清嗓子,試着哼起音樂課上學過的旋律,喉嚨卻被卡住似地發不出聲音,随即想起現實中的歌在這裏是唱不了的。哈利在環顧了一圈四周的樹木之後跟着坐下,德拉科于是很快換了個點子,回想一番,找準合适自己的音高,起了調——
“人生就好像一根魔杖,它變出太陽、風暴、歡樂和悲傷——”
“認真的嗎?” 哈利詫異道,“你把它記下來了?”
“我有很好的記憶裏。” 德拉科不屑地說。
“全部?”
“只是這一段。”
黑發男孩“喔”了一聲,低下了頭。
“Still……quite impressive.”
德拉科忍不住彎了彎嘴角 —— 這已經是哈利五分鐘內第二次稱贊他了。他因此放松下來一些,背靠樹幹,唱出記憶裏栗樹姑娘的歌謠——
“人生就好像一根魔杖,它變出太陽、風暴、歡樂和悲傷;我們的心裏藏着一個世界,它決不會像流星一樣消亡,因為我們人是上帝的形象——”
“我想你得大聲一點,才好讓接骨木樹媽媽聽見。” 哈利又一次打斷了他。
“你要不加入我,要不別想我一個人的聲音可以傳遍整片樹林。” 德拉科瞪了一眼他。
哈利有些窘迫。他揉着自己的圍巾,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又妥協了。“那好……我試試……” 他擺正坐姿,清咳了兩聲。
“人生是一根魔杖,它變出太陽、風暴、歡樂和悲傷……”
這人還真沒說謊……德拉科聽着這一句詞裏跑調了三個音的唱腔,沒忍住笑出了聲 —— 他算是知道現實中那家夥為什麽從來不參加音樂會了……即使他現在并不是非常想起他。
哈利立刻閉上嘴巴,臉頰漲得通紅。
“我不唱了。” 他擺出一副頗有尊嚴的模樣,連衣領都豎了起來。
“別……” 德拉科盡力止住了笑,握住哈利放在草坪上的手,放輕了聲音,“跟着我唱。”
“我……”
“我們的心裏藏着一個世界……” 德拉科凝視着他,倒是真沒打算繼續笑了。
僵持了幾秒,哈利終于受不住這樣認真的眼神,無奈地松了口:“我們的心裏藏着一個世界……”
“它決不會像流星一樣消亡——”
“它決不會像流星一樣消亡……”
“因為我們人是上帝的形象——”
“因為我們人是上帝的形象……”
德拉科帶着哈利輕輕唱着,起先聲音并不大,而整片樹林只有他們的身影 —— 這裏太向北了,再過幾裏便是奔向極點的海域。熟悉了旋律和歌詞之後,哈利反而不再拘謹,甚至開始享受起來。德拉科望着他專心唱歌的樣子,望着望着,自己慢慢沒了聲音。
他太喜歡他了。
太喜歡了。
這樣過剩的感受讓他心髒狠狠一緊,像被一只有勁的手抓住 —— 自己剛才又笑了,德拉科悲哀地發現這一點 —— 無論發生什麽事,現實裏的所有讓他有多麽心煩意亂,這個哈利總能讓他溫暖地、真切地快樂起來。
“上帝和大自然永遠年輕,春天啊,請教給我們歌詠……” 哈利自顧自唱着,眼睛搜索着樹林中可能出現的動靜。
滿腔翻騰的情緒和酸楚讓德拉科全身發癢,他忍了又忍,最終側身扳過男孩的臉——
“每只小鳥這樣歌——”
歌聲被一個始料未及的吻堵住。
哈利噎住聲,飛快眨了兩下眼,見到德拉科的睫毛被秋葉濾過的光染成溫暖的橘色。
幾乎是瞬間地,他忘記了自己在哪裏、在做些什麽。但他并沒有想問為什麽,也沒有太意外。
風吹開了雲,陽光傾灑。一片樹葉在落下時蹭過德拉科的耳邊 —— 他緩緩收回了這個吻,卻像留戀着不屬于自己的體溫一般,沒有離開。“怎麽?” 哈利擡手掃去落在德拉科左肩上的樹葉。
德拉科低垂着眼睛,沒有應答。再然後,他替哈利扶正眼鏡,重新張開嘴巴:“每只小鳥這樣歌唱,青春永遠不會滅亡——”
哈利笑了出來,這還是昨天走出巷道裏後的第一次。他裝模做樣地推了德拉科一把,靠回樹幹上,從頭唱起這首民謠。德拉科一言不發地注視了他有一會兒,也加入了進來。
“人生就像一根魔杖:它變出太陽和風雨、歡樂和悲傷,
我們的心裏藏着一個世界,它決不會像流星一樣消亡——
因為人是上帝的形象,上帝和大自然永遠年輕……”
他們十指相扣,歌聲載着風飛遠。
他們肩并着肩,坐在金色的落葉中央。
他們這樣唱——
“春天啊,請教給我們歌詠——
每只小鳥都這樣歌唱,青春永遠不會滅亡……”
青春永遠不會滅亡……
青春永遠不會滅亡……
歌唱久了的嗓子逐漸變啞,到了最後,哈利只剩下呢喃般的哼哼。他有些疲倦地靠着也快歇了聲音的德拉科,迷蒙地眯着眼睛,聽着樹葉沙沙輕響,陽光星星點點灑在黑馬褲上……
他并不是真的感到困,但他也不介意休息一會兒,在德拉科扣着他的手的午後,在濃密的樹蔭下,遠處似乎還有東岸的海浪作響。
他視線朦胧着,就快要閉上眼睛,忽然,一團影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 它模模糊糊的徘徊在一棵接骨木樹的邊上,像是個人的形狀。
哈利瞬間清醒了過來。
他擡手扶正眼鏡,眨眨眼睛,很快看清那裏确實有個人 —— 有個女人 。
“德拉科……” 他動了動被握住的那只手,心跳加快,“德拉科 —— 醒醒!你看!”
德拉科原先是靠倒在樹上的,經哈利這麽一動,也揉揉眼睛坐直。他們一同往那個方向望去,只見那個身穿綠裙的纖瘦女人從那棵樹後露出一半的身影,同樣望着他們。
兩個男孩從地上站了起來,拍走褲子上的灰塵和落葉。那女人盯着他們走近,一動不動。
“嗨……” 哈利試着打了招呼,勾起一個禮貌的微笑。他看見她胸前戴着朵潔白的接骨木花,和茶罐上偶爾會畫着的圖案一模一樣。
“我聽見你們在唱歌。” 女人張口說了話,聲線很溫潤,但遠遠沒有栗樹姑娘年輕 —— 事實上,她看上去也比栗樹姑娘年長不少,披散的黃色卷發還有那麽點粗糙。
“是的……” 哈利有些緊縮地看着她,“你是……你是接骨木樹媽媽?”
德拉科在背後扯了一下他的衣角,多半是讓他別問太快。女人凝視着他們許久,最後點了點頭。
“我是。” 她平平地回答。
哈利松了一小口氣,還沒怎麽感到幸運,便有忐忑的感覺浮了上來。他原以為接骨木樹媽媽會像栗樹姑娘那樣活潑熱情,輕易就能打開話匣子,事實卻并非如此 —— 此刻,面前的樹精有意站遠了距離,用一雙藍透了的眼睛審視着他們,像是要把他們心思望穿。
“你們是來找我的,那就是為什麽你們唱歌。”
“是……” 哈利不太确定如何接這個話。
“為什麽?” 對方沒給他思考的時間?
“我們……” 哈利被這樣緊湊的節奏震了一下。
德拉科見狀走上前來,露出一個足夠得體的微笑。哈利覺得那弧度完美極了。
“請原諒我們的打擾,Miss,” 德拉科用十九世紀紳士般的平滑語調說道,“只是有件小事情需要向您打聽一下,不會占用太多時間。”
“小事情?” 接骨木樹媽媽眯起眼睛,“……兩個多半是四角鎮出來的巫師,跑這麽遠的路來到這裏,就是為了打聽一件小事情?”
顯然她也和栗樹姑娘一樣,能夠感知魔法。
“我們不會說它是個……” 德拉科朝哈利瞥了一眼,“特別複雜的事……”
“給我看看你們的魔杖。” 接骨木樹媽媽厲聲要求,像是完全沒聽到德拉科的話。
哈利不太理解。但他依舊向德拉科點了點頭,從外衣口袋裏取出了那根木棍。
兩根魔杖,一根光滑,一根粗糙。
接骨木樹媽媽将它們握在手裏,緊接着,兩片嫩綠的橢圓形樹葉從她的袖口飛了出來,在空中拉長成為兩根細線,緊緊纏繞住了男孩們的魔杖。她盯着它們,眼睛也沒眨一下,直到十幾秒之後線的顏色慢慢變淺。
這時,她才松開眉頭,神情松弛了下來。
接骨木樹媽媽将魔杖還給哈利和德拉科 —— 綠線随之伸展開來、變回接骨木樹葉,飄回到原先出來的袖口裏去。“抱歉……” 她說,“通常我對巫師比較提防……但你們兩個應該是好孩子。”
哈利愣愣地握着魔杖,不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麽。
“你們的杖芯,鳳凰尾羽和獨角獸毛,” 興許是看出了他們的疑惑,接骨木樹媽媽主動解釋道,“它們只忠誠于相對善良的人......請原諒我,我必須得确認一下。”
杖芯?哈利記起那個馬鈴薯魔杖店的老婆婆向自己提過魔杖的材質,但除了木材是冬青木以外,其他的他不太記得也不曾理解過。
但這并不是他現在需要關心的事。
接骨木樹媽媽倚在樹幹上,将長發捋到肩後。“那麽,你們要問的是什麽事?” 她朝他們歪着頭問。直覺告訴哈利,提起這事将再度毀掉接骨木樹媽媽好起來的心情。他因此放輕了聲音。
“關于……關于金蘋果。”
而哈利的直覺果然沒錯。
聽到這個詞,接骨木樹媽媽的臉色瞬間變僵了,才剛剛浮起沒多久的笑容随之不見蹤影。她繃直了腰,扭頭走向樹林更茂密處——
“等等!” 哈利見狀,急忙追了上去,“別走!!我們需要找到它——”
“這是一個什麽把戲嗎?!” 接骨木樹媽媽猛地轉了回來,臉上的憤怒清晰可見.
“什麽?不是——”
“那确實是你們的魔杖?不是你們拿了別人的來展示給我的?”
“它們當然是我們的——”
“證明給我看 —— 做些什麽!”
接骨木樹媽媽斬釘截鐵地命令道,仿佛哈利是她麾下的一棵樹。哈利先是茫然地看了她幾秒,然後握穩魔杖,念了一個熒光咒。
“Lumos.” 銀色的光點于冬青木魔杖的末端亮起,在白晝的光線下并不顯眼。
“更強的那些——” 接骨木樹媽媽又說,盡管她的眉頭稍稍松弛了,“攻擊性的咒語。”
但他只會一個攻擊性的咒語!哈利回頭看了看也已跟上來的德拉科,将杖尖對準離他們都有一段距離的一棵樹。上帝知道,上次用這個咒語還是在野人國的時候……
“Stupefy——”
紅光正正打在結實樹幹上,引起樹冠一連串劇烈的晃動。接骨木樹媽媽盯着那些逃竄般紛紛落下的葉子,轉向德拉科。
“你也一樣,就這個咒語。”
可德拉科從來沒有用過這個。哈利不由為他忐忑起來。然而,像是對一些人生來魔法天賦的證明一般,德拉科輕而易舉使出了“昏昏倒地”,那棵無辜的樹在被二次擊中後瑟瑟顫抖着,葉子又落了一半。接骨木樹媽媽面色鐵青地看着這一切,一只手扶住最近的樹幹,肩膀垂落。
“你知道……它在哪裏,對嗎?” 哈利輕聲問,沒敢再上前。他猜想接骨木樹媽媽的反應和那個“城市的傷疤”有關。
她沉默着,與身邊的樹幹同樣僵硬。
“告訴我你們為什麽要找它。” 她說。
德拉科皺起了眉頭。
“注意你說話的語氣——”
“回答我!” 接骨木媽媽沒給他抱怨的機會。
哈利拍拍德拉科的手臂,試着向前走了兩步。
“我們是受奧列·路卻埃的囑托來找它的。” 哈利正色說道,期望這能讓對方态度緩和一些。如果像加爾說的那樣,樹精也算神的話,神與神之間總該有些聯系。
聽到夢神的名字,接骨木樹媽媽果然擡起頭來,眼裏的回避很快被震驚覆蓋。
“奧列?你們兩個在哪裏見到了奧列?” 她盯着兩個男孩問,視線在他們之間反複橫掃。
“事實上,當時只有我在,路卻埃先生也只囑托了我,他是……” 哈利瞥了一眼德拉科,後者即刻接住了他的目光,“……他陪着我。”
德拉科望着他,沒有動作,不知在想什麽。
“以及……” 接着,哈利将手伸進寬大的口袋裏 —— 那個口袋鼓鼓的,裏面有什麽圓形的東西。“路卻埃先生給了我這個……我想你知道我沒法在其他地方獲得這個。”
他将手拿了出來,掌中多了一個星空圖樣的小噴壺,閃閃發亮。當初在森林裏遇到那個會變掃帚的老太婆和紅胡子男人時,他們便是因為這東西而相信自己的話的……
接骨木媽媽将它接過來,低頭凝視許久。
“這是他的魔法牛奶……” 她喃喃道。
“沒錯。” 哈利仔細觀察着她的反應,等待片刻後卻見她紅了眼眶 —— 接骨木樹媽媽因為奧列·路卻埃的名字沉靜下來,又變得難過。
“他現在怎麽樣?” 她将小噴壺遞還給哈利,順勢擡頭注視他,眼角亮晶晶的。
“不是很好……” 哈利見她這樣難過,說話有些猶豫了,“……這就是為什麽我們來到這裏。奧列告訴我,我們的世界……它就快要結束了,而這讓他變得虛弱。”
這話說出來讓哈利感到難以言喻的悲哀,還有忐忑。但接骨木樹媽媽似乎并不是很意外,只飛快眨了幾下眼睛,揉揉眼角。
“我知道有事在發生……我能感受到……”
“你能?” 哈利擰了下眉頭。
接骨木樹媽媽瞥了他一眼,仿佛被問及了一個答案顯而易見、毫無必要的問題。
“我是接骨木樹精,孩子,最老的精靈之一。” 她說着,頭發忽然從金棕褪成銀白的顏色,面部也水分迅速蒸發般變得褶皺和幹枯 —— 不過眨眼的時間,接骨木樹媽媽變成了一個老奶奶的形态,又在哈利和德拉科驚訝地合不攏嘴時變了回去,回到年輕貌美的模樣。
“看到了嗎?我本該和奧列那家夥一樣老,但我們都是神,” 變回少女的接骨木樹媽媽露出一個滄桑又疲倦的苦笑,“我沒有他和所有事物的聯系緊密,但也能感覺到有什麽在變化,有生命力在消逝……即使表面看不出來。”
哈利看着接骨木樹媽媽可以随時變換的容顏,再次記起這是一個最為神奇的夢,他已是夢裏的另一個生命,他所面對的,是這裏的精靈和神。
而夢神的擔心不是空談。
”路卻埃先生說——” 哈利感到有股說不清的情緒在他胸中醞釀,像是一陣帶着煙味的風擾亂思緒。但他依舊說了下去,“—— 他說,找到一顆金蘋果,将它種進東邊的太陽島上,是唯一讓所有生命維持下去的辦法。”
接着,哈利目睹了接骨木樹媽媽又一次轉換的表情。但這一次很特別,也許是因為,在短暫的呆滞和放空後,那張美麗的臉龐上首先變的是膚色 —— 它變白了。
再然後,接骨木樹媽媽睜大了眼睛。
“他是怎麽知道的?” 她的聲音緊繃了起來。
“他有一首預言詩……” 哈利從口袋裏掏出一張事先寫好的紙條,遞給接骨木樹媽媽。
同端詳兩個男孩的魔杖和魔法牛奶一樣,這一回,接骨木媽媽也看得很認真。不同的是,讀完紙條上寫的詩,她的神情不但沒有放松,反而變得很緊張 —— 甚至是透出了慌張。
“是他的啞巴姑娘留下的,對嗎?”
“是……?” 哈利聽到周圍的樹葉開始輕微的、持續地響動,好似一陣有勁的風長長吹過。接骨木樹媽媽将紙條握緊在手裏,在樹前來回踱起了步。
“……他給我的那東西時候,從來沒告訴我它的範圍!!” 她拔高了聲調,幾乎破音。
“他?” 哈利反應了一下,“你說那個男孩?”
接骨木樹媽媽沒有回應,只繼續來回走着。
“還有奧列!如果他知道,他為什麽不早點來問這事,現在,現在……”
“他被困在了一個教堂裏——”
“如果我知道……如果我知道他的意思是……”
林子裏的樹突然劇烈抖動了起來,樹葉的顏色也從金紅向暗沉壓抑的猩紅變化。哈利向後退了兩步,下一秒便被沖上來的德拉科抓住了手臂。
“發生什麽事了?” 德拉科緊張地環顧四周搖擺着的樹枝。
“我不知道!” 哈利喊了回去,聲音剛好壓過樹葉沙沙的雜響。他注意到德拉科右手抓他的力度很重,左手卻有意無意擋在了他的身前。
宛如透明的風暴咆哮着奔向崖徑,整片森林都向海的方向瑟瑟傾倒。兩個男孩正慌張着要做些什麽,接骨木樹媽媽就深深吸了一口氣。
再然後,樹木的晃動停止了下來 —— 過不了多久,樹上葉子也恢複了原本平和而溫暖的金黃色。哈利和德拉科放開彼此的手,怔怔的。
“抱歉……我不應該失去控制的。” 接骨木樹媽媽勉強勾了一下嘴角,又低下頭去。她爬有細紋的眼角小小顫動着,雨後天晴般的藍眼睛裏思緒紛湧,鬓角垂着幾縷白發。
哈利緩過神來。
“那個蘋果……” 他輕聲問,“它在你這裏?”
接骨木樹媽媽沒有回話。
有一瞬間,哈利以為她就要醞釀下一種情緒,那些樹葉又會随着她變色和搖晃。但她只是靜默地搖搖頭,說:“……它曾經在我這裏。”
“曾經?” 哈利皺了下眉,“那現在呢?”
她面對樹幹,将纖瘦的背景留給男孩們。
“……我把它扔了。”
哈利瞪大了眼睛。
“扔了?” 他心裏一空,“為什麽?”
接骨木樹媽媽轉回身來,眼睛瞪得比哈利還要大。“為什麽?” 她竭力扼制着聲音裏的激動 —— 周圍的樹又開始輕輕發顫,“他利用了我!我答應幫他保管那東西,因為在他小的時候我是那麽關心他!”
她閉了下眼睛,聲音變得寒冷,“然後呢?然後他做了什麽?!那些孩子……那些曾在我膝下午睡和玩耍的孩子……他們都……都……”
哈利聽見接骨木樹媽媽聲音裏的哽咽。她抹了一下眼角,努力鎮定自己,再說話時平靜中帶了掩飾不住的悲傷:“我為那些孩子留了那麽多珍藏一生回憶的樹洞……”
小樹林在這個時候,只剩輕輕的風。
哈利張張嘴巴,不知道該說什麽。身旁的德拉科在短暫的停頓後,向前邁了半步,“他是在那之前将金蘋果給你的,是嗎?所有事之前?”
接骨木樹媽媽慢慢點了下頭,眼神分散。
“他告訴我那顆蘋果能讓他活得久一些,甚至是永遠活下去,只要我在他十七歲生日前把它種在太陽島的伊甸園裏……我曾經很心疼他,所以我并不介意為他做這件事……但他最後并不值得這些,所以……所以我把它扔了。”
“你從來都知道那顆蘋果和生命有聯系?” 德拉科盯着她問。
“我只知道那和他的生命有聯系!” 接骨木樹媽媽忍不住放大了聲音,避開男孩們專注的注視,“……但啞巴姑娘的預言詩總是準的……所以是的,它當然可能關系着我們所有。” 她擡眼望向樹林深處的某個方向,仿佛陷入回憶,“他是可以制造出這樣的東西來,他的能力比我們神還要強大……現在想想看,他為什麽不會這樣做呢?把他的生死和其他所有人聯系起來……”
接骨木樹媽媽說着說着,眼角又留下了淚水。男孩們看見她身邊那棵接骨木樹的三四片樹葉從枝桠上折斷,落到地上變得枯黃。
“你把它扔去哪裏了?” 哈利低聲問。
“我當時能去到的最北邊,北方大陸的盡頭,冰姑娘的冰罅裏,我想他不會找到那個地方去……他把它裝進了一個水晶匣子,我怎麽也打不開,不然我就該将它直接毀掉了。”
哈利吸了一口涼氣。他任自己的大腦反應了片刻,處理完所有信息,抱着一絲僥幸的心情問:“那……你現在能找回它嗎?”
接骨木樹媽媽搖搖頭。
“二十年前,或許可以……但現在的我已經太虛弱,只能留在接骨木叢生的地方……” 說到這,她的聲音又有些顫抖,“因為那個孩子還帶走了我最珍貴的東西。”
“是什麽?” 哈利問。
接骨木樹擡起手來撫摸自己胸前那朵潔白的花朵,神情落寞。“我出生的那顆接骨木樹。他把它砍了。” 她這樣回答。
地上枯死的幾片葉子埋在雜草間,很快停了一只斑紋色的蜜蜂。哈利望着那雙透明翅膀的微小扇動,回想起一路上見過的蝴蝶和精靈,會說話的小鳥和許許多多收留他們的人家......還有……還有……
他看向同樣恍着神的德拉科,咽了一下唾沫。
“你要怎麽去到那個冰罅?” 他讓自己的聲音盡量聽起來平穩,朝接骨木樹媽媽問。
德拉科轉過頭來,瞪大眼睛。
“你不會是在想——”
“我向路卻埃先生保證過……”
“你真的覺得你是救世主是嗎?”
“不然你建議怎麽辦?坐在這什麽都不做直到我們全部都死掉?” 哈利聲音急躁了起來。他緊盯着眼前活生生的男孩,胸口變得沉悶。而德拉科 —— 他像是被這句話震住了,呆呆地和哈利對視,嘴唇張開又閉上。
接骨木樹媽媽看着他們,猶豫片刻,開口說:“那會是很遙遠的旅程……會魔法會讓事情簡單一些,但它依舊遙遠。”
哈利不再理會僵住的德拉科,看回她的方向。
“告訴我們,我們會做決定的。” 他說。
德拉科在一旁擡起手摁住自己的眉心。接骨木樹媽媽輕嘆一口氣,講述起來。
伊萬度阿低地延綿數萬裏,向北直抵極光覆蓋的“北方大陸”。在接骨木媽媽的描述裏,那裏是風雪的國度,只有偶爾的高原和冰川腳下的斯納爾小鎮可以讓人安心駐足 —— 在那之前,卻還有沼澤、森林和高山的阻擋。“最麻煩的是沼澤……” 她這樣告訴兩個男孩,“若是在平常,還沒什麽大不了的,最糟糕的是遇到沼澤女人熬湯的時刻 —— 那時腳下一片片的陸地都會變得像土豆泥一樣柔軟,誰也不能保證你們不會陷下去。還有雪山……你們需要知道怎麽避開雪崩和風暴……”
哈利将夢神給的地圖展開在手上,專心聽着接骨木樹媽媽的解釋,德拉科就站在他身邊,眉頭緊鎖卻同樣認真地聽着。他聽着這近在咫尺的呼吸,咬了咬下唇。
他記得自己對夢神的承諾,在意這個世界裏的其他生命 —— 但他也清楚自己的私心。
“我可以對你們的地圖施一個小的法術,确保你們在朝正确的方向行走,” 接骨木樹媽媽說,“也能再教你們幾個有用的咒語,抵禦北方的寒冷和荒蕪 —— 如果你們還不會的話。”
“你會魔法?” 哈利從地圖上擡起眼來。
接骨木樹媽媽搖搖頭。“不,我們精靈的法術和你們的魔法是不一樣的,但……” 她停頓了一下,“那個男孩……他從前就坐在我膝下研究魔法,我看着他一筆筆寫下了所有的咒語......那是很早很早的時候了。”
哈利知趣地沒再追問。他合上地圖,向接骨木樹媽媽道了謝。“我們想一想。” 他朝德拉科使了個眼色,後者把頭別開,沒作回應。
……
男孩們走到靠近崖徑的地方,頂着海鳥的啼叫,在接骨木林盡頭的最後一棵樹前坐下。哈利手裏仍然握着卷起來的地圖,德拉科朝它看了一眼,望向遠處的海平線。
“我想你已經做出決定了。” 德拉科說。
哈利轉頭看向他,心裏有個地方微微一涼,像是有海風順着鼻腔溜進了那裏去。
“你不一定要去的。” 哈利違背着自己的心願說。是的,最初只有自己對夢神許下了的承諾,然而到了現在,他甚至不太知道沒有德拉科的陪伴,他是否真的能自己走下去……
德拉科輕笑一聲。
“你在和我開玩笑嗎?”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苦澀,“我當然會和你一起去。”
“但你不完全贊同?” 哈利在那雙灰眼睛裏看到了猶豫和躲閃。而這讓他有些不安。
德拉科将視線從海平線上移開,對上哈利注視他的目光,眼睑微微一顫,“……你聽到她說了嗎?我們需要經過沼澤,還要翻山 —— 現在已經快到冬天了,雪山聽起來對我可沒什麽吸引力。”
哈利低下眼睛,沒有反駁。一旁的男孩沉默地看着他,海風在他們之間旋轉穿梭,挾裹着接骨木樹淡淡的草木芳香。
“如果我們不做這件事,所有……生命,都會消失?” 德拉科低聲問。
“我們在啓程之前就說過這個事了,不是嗎?奧列·路卻埃和他那首詩是這麽說的。” 哈利說。
“而現在那位樹精也沒有對此進行懷疑……” 德拉科左手攥緊了自己圍巾的末端。哈利看向他的側臉,眨了下眼。
他們已經同行了多久?從春天到夏天,再從夏天到秋天。農場荒廢的教堂裏,對于路卻埃的請求,哈利似乎答應得太輕易 —— 但更輕易的,他心髒緊縮地想,是德拉科提出的陪伴。
“他只是一個符號。” 哈利警醒着自己,想着路卻埃對于這個男孩出現在這裏的解釋。“最多只是夢裏活着的一個符號而已。” 他酸澀地想。
但他無法欺騙自己。很久以前就不能了。
“等我們完成這件事……” 一種幹澀卻又溫熱的感受在哈利的胸腔與喉嚨間徘徊,讓他聲音沙啞。德拉科注意到了這點,看向他。
“等我們完成這件事……” 哈利放緩了氣息,繼續說下去,“我們可以回到這裏來。”
那雙淺灰色的眼睛裏有什麽東西快速閃了一下。也許是疑惑,也許是詫異。
“這裏……?” 德拉科不确定地問。
“這座城市 —— 哥本哈根,或者是臨月灣,如果你更喜歡的話。” 如果不是德拉科太專注于他所說的話,哈利想,他一定能聽到自己的心跳。他知道他在做一個大膽的決定。
德拉科用前所未有專注的眼神注視着他,眼皮都沒有動。他在等哈利接下來的話。
“我們會回來……” 哈利試圖勾起一個微笑,事實卻是他不确定自己做出了什麽表情,“也許……在這裏找到能做的事情……留在這裏。”
德拉科瞳孔微微放大了。他望着哈利,像是花了好一陣才明白過來他在說什麽。而就在這短短的幾秒 —— 十幾秒時間裏,哈利愈加肯定了心裏的願望:他想要和這個男孩在一起,至少,再久一點。即使只是夢,即使這意味着他将繼續隐秘地過着兩份古怪又離奇生活。
“你是這麽想的嗎?” 德拉科伸手觸碰他的下巴。哈利以為他就要吻自己,但德拉科只是看着他。
“除非你有其他要去的地方。” 哈利把他的手拉下來,觀察着他的反應。
眼前的男孩聽到這句話,垂下雙眼,輕輕笑了一聲,又搖搖頭。哈利總覺得他看上去有些難過,像是昨天喝醉後顯現出的那樣。“怎麽了?” 哈利問道,握住德拉科有點兒發涼的手。
對方再次搖頭,用一個吻代替了回答。
……
那之後,他們回到了接骨木樹媽媽所在的地方。穿着綠長裙的樹精見到兩人歸來的身影,從樹背後探出頭來,傾聽他們的決定。
她向哈利要來那張地圖,揮一揮手,便在上面變出了兩個小點。與此同時,角落畫着的指南針也動了起來,指出他們現在所面對的方向。哈利覺得這像極了現代的導航儀。
“這樣就不會迷路了。” 接骨木樹媽媽将地圖遞還給哈利。接着,她指向北方山川前的一片森林,叮囑道:“這個地方有一個山洞,你們或許會想從這裏經過。”
“山洞?為什麽?” 哈利不解地問。
“如果你們拿到了那顆蘋果 —— 如果,” 接骨木樹媽媽說,“你們還要去太陽島,是嗎?”
哈利點了點頭。
“太陽島和我們這片土地之間的天鵝海是不容易跨越的,需要很強的西風助力。” 接骨木樹媽媽又點了點地圖上山洞的位置,“這裏是風媽媽 —— 東南西北四位風神的母親的居住地。如果是我,我會想要拜訪她。”
哈利不太能想象出“風”的樣子。
接骨木樹媽媽對自己将金蘋果丢棄的錯誤十分愧疚,因此格外耐心地向男孩們描述了從哥本哈根到北方大陸需要經過的所有地方和可能得到的幫助 —— 直到最後,她從胸前的白色接骨木花上摘下一片花瓣,遞給了他們。
“我必需提醒你們的是……冰姑娘并不總是一個善解人意的精靈,” 她将花朵放進哈利伸出的手心,“但我們畢竟是姐妹,将這個展示給她看,或許能讓你們更順利進入她的宮殿。”
花瓣在接觸到男孩皮膚的瞬間結出了冰晶般的透明外殼,讓它看上去仿佛白玉一樣圓潤。哈利認真道了謝,向德拉科點點頭,準備離開。
金色的陽光在林間傾灑下,襯出兩個男孩隐隐忐忑的神色。哈利向接骨木樹媽媽道別,綠色的雙眼在溫暖平和的光線中微微閃爍。
“我們明天就啓程。” 他收起地圖和那片花瓣,放好兜裏的魔杖,和德拉科一同轉身。
“孩子——”
忽然,接骨木樹媽媽叫喚了一聲。哈利回過頭來,一只手拉着肩上的布包。
“你知道你……” 她猶豫地望着他,欲言又止。
“還有什麽事嗎?” 哈利歪了下頭。
接骨木樹媽媽立在原地,又看了他好一會兒,還是搖搖頭,“或許是我錯了……一路上注意危險,這個世界不總是友好的。”
哈利微微一笑。
“我們知道。” 他說。
穿綠裙的女人望着兩個男孩并肩走去。他們的輪廓與樹蔭交疊,影影綽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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