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不凍河

不凍河

北國的冬天充斥着陣陣風雪,夜空高得觸不可及。群星中最亮的北鬥也被雲群遮掩 —— 它們猶如黑色海浪般翻滾湧動着,月光于是時隐時現,偶然照出決然奔向極點的高原大陸,又在下一秒将萬物歸還于幽暗。唯一可見的淺色随即只剩更遠處的雪山山頂。

在這廣闊天地之間,兩個小小的人影正迎着風,緩緩向前移動。他們身上裹着棉襖,灰色的圍巾飛轉不停。以東幾裏外,一條河流蜿蜒向北,即使在接近零度的氣溫裏,也靜谧流淌着。

德拉科沒有想到,翻過一座山,空氣會變得這樣寒冷。晚霞的終章早在四五點時已然結束,那之後便是深到透徹的黑夜,還有寂寥無聲的 —— 望不見歸處的旅途。

他在冷得發顫時不得不給自己施了保暖咒,偏頭一看,哈利也做了相同的事。

他們将下巴埋進圍巾,在不斷變換的淺白色月光中對視一眼,又低下頭去。

幾個小時 —— 整整一天了,兩個男孩都沒和彼此說上幾句話。沉默像是陰雲般蔓延,擋住了劃過冬夜的流星。德拉科起初因為哈利的姿态而有些發怒,鎮定下來後又感到了一絲絲的後悔 —— 而直到太陽落下,兩人從森林登上了這塊較為平坦的高原,哈利仍然沒有牽他手的意思。

德拉科內心剩下的,只有惶恐與不安。

他不明白哈利反應為何這麽大。于情于理,他都在做對他們有益的事 —— 風媽媽有四個多餘的哨子,而他們只要擁有其中一個,就能讓之後可能的渡海之旅順利不少。實際上,如果不是哈利多話,他非常堅信他能夠在那女人察覺之前就将銀哨放進兜裏,也就不會有後面險些被風吹倒或被鐵叉刺死的危險。

但他現在無心去思考這件事的因果對錯,因為哈利顯然非常生氣,甚至在某個瞬間露出了現實中那個波特總能做到的 —— 讓他仿佛被狠狠紮了一下的神情。他告訴自己這不過是因為他們長了一樣的臉,且哈利比現實中的波特還要聖潔,絕不傷及別人哪怕一絲一毫的利益或情緒。

他在這荒無人煙的土地上邊走邊安慰着自己,視線再沒離開過斜前方的黑發男孩。

這是他的男孩,德拉科想,這是他的男孩,他的哈利 —— 而他的哈利不會真的生他的氣,過去幾個月早已驗證了這一點。

他把半張臉埋進圍巾,瞥了一眼腳下。石縫中生長出來的草在秋天變得枯黃,又在冬天被風碾碎。若不是不凍河的水聲湍湍、地圖上的指針堅定向北,德拉科想,他定會停下腳步。

他盯着哈利揣進口袋裏、沒有手套包裹的雙手,忽然見到幾道白色劃過眼底。

他擡起頭來。

這個世界又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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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現實中有這樣的景象,哈利想,那一定會是在挪威。他旅行雜志中見過這樣的遠山,也見過這樣漆黑的夜。從前他很少旅行,也沒有什麽登山的經歷,眼前的一切因此讓他有些生怯。

人類太渺小 —— 太渺小了,像是銀河中的一顆星,荒漠中的一粒沙。也許現在大喊一聲,他能聽見宇宙對他的回應;又或許,那聲音會和雪花一起被寒風卷走,直到消失在他永遠尋不見的、萬籁俱靜的山脈與夜空。

他有意無意向着河流的方向走,或許只是為了聽清流水的聲響。

德拉科一直跟在他身後兩步的距離,哈利非常清楚這一點。他沒有回頭,也沒有主動去牽他,不是因為他還像早上那樣生氣 —— 也許他仍然是生氣的,但絕沒有早上那麽多了。

他沉默着,只是因為那是他唯一能做的,讓自己不受那股厭惡感影響的事。

雪在下到一定大小後,變得穩定了起來。哈利眺望月光照亮的白色遠山,不用精确計算就能知道一兩天的時間絕對不夠跨越這片高原。這裏過于寬廣,也過于寂靜。

他走到河邊,從無限伸縮的亞麻布袋裏取出幾塊木柴扔在地上,接着掏出魔杖 —— “嘭”地一聲,火焰從柴堆中蹿了出來。哈利将睡墊疊了又疊,放在火堆旁邊當地席。

“吃點東西吧。” 他說着,又掏出一口鍋。德拉科沒有回應,只跟着他坐了下來。

火堆上架着鍋,鍋裏煮着蔬菜湯。飛雪在接近時化成看不見的水,無聲滴入鍋裏。哈利用一把長柄的銀勺慢慢攪動着鍋裏的食物,眼睛注視着湯面上冒起的泡泡。

“你在裏面放了什麽?” 德拉科打破了寂靜。

哈利稍稍直起身,讓攪拌的姿勢更順暢。“蘿蔔、卷心菜,一些雞肉和小麥,” 他數道,“平常的那些,只要施過咒語。”

如果其他事情無法應對,這份食譜是他不需動腦便能記起的。

“已經放了鹽?” 對方接着又問,仿佛真的很關心這道簡陋的晚餐。哈利點了點頭,望着火焰在鐵鍋上反射出來的金紅色。它們不斷變換着,像是被遺棄了的熔岩。

得到回複後,德拉科又沉默了很久。哈利能感覺到他并沒有因為這兩句話而覺得安穩 —— 因為就連哈利他自己,都神色不定。

這片天地裏有風,有雪,有河水的聲響。而他們之間的話只不過是空氣裏最細微的震動。

那太安靜,也太微不足道了。

“天氣會越來越冷。” 幾十秒 —— 也許是一分鐘過後,德拉科又想出了一個話頭。哈利知道他的用意,此刻卻沒有迎合,只是将鐵勺放下,雙手扣在一起坐着。

他不知道要怎樣提起早上的事,又或怎樣處理內心的那片雜亂。而德拉科的身上浮動的某種忐忑,加上這片風雪中兩人相對無話的寂靜,只讓他更加郁悶。

他正要起身去搭帳篷,忽然,德拉科就向他靠了過來——

“你做什麽!”

哈利看着他瞬間放大在眼前的臉龐,條件反射地往後仰去 —— 迅速避開。

德拉科定定地望着他,于雪夜中變暗的灰色眼眸裏滲出難以抑制的憤怒。

“我在吻你。” 他冰冷地回答道。

哈利注視着他的眼睛,還有裏面的自己,眼皮顫動。北風吹動德拉科額前的淺色發絲,讓他看上去像藏在月光後的一道黑影。哈利于是沒有動彈 —— 沒有前傾,也沒再往後退,只是目不轉睛望着眼前這個人,感到時間緩緩停止了流逝。

等待片刻後,像是接收到了哈利的默許信號,德拉科伸手扶住他的下巴,緩慢而無聲地湊近 —— 很輕很輕地,将嘴唇貼了上來。

哈利在那瞬間感到一陣顫栗。很微小,但足夠讓原本已被凍僵的手指徹底失去了靈活性。他在德拉科吻上來之際閉上了雙眼,在黑暗中感受到那片冰涼的 —— 被風吹得有些開裂的唇瓣在他嘴唇上緩緩摩挲着。

他聽到自己的心跳猛烈撞擊着胸腔,好像他們之前從來沒有親吻過一樣 —— 随之而來的,還有令他渾身不适的恐懼和抵觸,以及一絲絲藏在最深處的,也許他自己分辨不出是什麽,卻讓他想要抽身離開、逃得遠遠的酸澀。

他像神經系統中斷那樣僵硬了片刻,緊接着察覺到德拉科試圖伸進來的舌尖——

“湯好了。”

哈利別開臉,讓德拉科的唇掃過他的嘴角,看回鍋裏的同時握住發燙的鐵勺。心跳仍然沒有停息,他卻感到微弱的反胃感從腹中升起,讓他再也不想多看德拉科一眼。

他集中精神從行囊裏拿出兩個碗,又将煮好的湯舀進碗裏去。盛湯的時候,他看見自己的手微微顫抖着。德拉科在接過碗時停頓了一下,他這才擡起頭,望見對方眼裏晦澀不清、像是被雨前灰黑色雲群籠罩住的情緒。

他們在異常的安靜中吃完了這頓飯。熄火時,德拉科在一旁搭起了帳篷,用力将釘子踩進石縫,問哈利是否要一起進來。

“你先睡吧……” 哈利拾起地上的鍋和碗,模模糊糊地說,“我去河邊把這些洗幹淨。”

德拉科在帳篷前停了一會兒,然後掀開門帳,離開了哈利的視線。

……

不凍河的水很清,以至于能倒映出天上雲邊與月光交融出的銀灰色光澤。哈利跪在岸邊,把鐵鍋和小碗放進水裏,望着消失在水面的落雪,嘆了一口氣。

他不用洗這些,他們從來都是用清理一新。德拉科一定識破了這個借口,但哈利現在無能為力在意他的感受。

河水雖然如常流動,卻是冰冷至極的。哈利洗了一會兒,轉而掏出魔杖指向沾着油漬的鐵鍋。

就在這時,他聽到一個呼喚聲。

“哈利!哈利!”

哈利扭過頭去,只見一個白色的影子從漆黑的夜空中向他撲來。他還沒來得及收起魔杖,一只貓頭鷹便降落在了他面前。

“海德薇?” 哈利看着這只已有幾天沒見過的小鳥,意外地問:“你之前去哪兒了?”

“我想在森林裏找你的!” 海德薇剛剛結束飛行,仍然有些氣喘籲籲。她爪子上的白毛被風吹得晃晃蕩蕩,翅膀上的羽毛也不太整齊,“我試過了!但那森林——那些樹——他們太多了——”

“沒事沒事,別着急。” 哈利看着她一張一合的鳥喙和撲騰着的翅膀,柔聲安慰道。

海德薇咕咕叫了一聲,親昵地輕輕啄了一下哈利的手,這才收起翅膀安靜下來。

望着海德薇亮晶晶的藍眼珠,哈利感到了一絲輕微的愧疚。他這兩天其實并沒有太多關心這只小鳥的去向,即使她為怎樣走過沼澤與森林的路線規劃提供了不少幫助。

“遇上你一個人不容易,沒有那個壞小鬼在。” 海德薇向周圍轉了轉腦袋,确認沒有看錯。

“別這麽說,我覺得他……” 哈利說到一半,停了一停。他習慣性地去想德拉科身上好的地方,為他解釋,但此刻并沒有什麽合适的詞語在腦海中浮現。“……他挺好。” 最後,他這樣說。

“你當然會覺得他很好,這不代表我贊同你的判斷。” 海德薇回複。

哈利望着她比兩只手掌大不了多少的身體,驚嘆于貓頭鷹的學習與成長速度。僅僅幾天過去,她說起話來更像人類了。

怪不得人類将它們視為智慧的鳥兒。

“我很抱歉,哈利,但是……” 海德薇站在石頭地面上,仰望着比自己高上許多的男孩,“但是我不能再繼續跟随你們了。”

“我知道,你要回家了。” 哈利點點頭。

海德薇眨了眨眼睛,看上去有那麽一丁點難過。但她是貓頭鷹,哈利無從得知貓頭鷹要怎樣表現才算難過 —— 也許,有點難過的是他自己。

“你的父母呢?” 海德薇望着他問。

哈利淺淺笑了笑。這是這個世界裏他不被允許回答的問題。到現在,他已非常懂得如何避免喉嚨中出現那股令人難受的堵塞感。

“我沒有辦法告訴你,海德薇,” 他輕聲說,“抱歉,不是我不信任你,而是……我沒法說……”

“噢。” 海德薇應了一聲,看上去有些失望。

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很快又閃爍起來。她撲騰了兩下翅膀,在地上蹦跶了兩步,“——離開之前,讓我為你講講北方的事吧!我在森林上空等待你們的時候,從一位北極鳥女士那裏聽到了這些 —— 他們是吵鬧的鳥兒,但他們去過最北最北的地方。”

她這樣說着,跳上了哈利的膝蓋。

于是,哈利聽到了極光覆蓋下的那些故事。陽光在最冷的日子裏消失不見,白晝與黑夜失去他們原有的分別;空中的色彩是冰雪女王燃燒的火焰,也是詩神散開的長發。雪山半腰的裂縫裏常開聚集精怪的晚宴 —— 對于經歷過沼澤驚險的哈利來說,這只有讓他敬而遠之。

冰姑娘的宮殿在遙遠山峰之上,海德薇說到達那裏需要斯奈爾小鎮識路者或巫師的幫助。“那裏有巫師?” 哈利稍顯驚訝地問。海德薇于是向他解釋,那座雪山小鎮是伊萬度阿大地上唯一友好對待巫師的地方,或許是因為那裏太冷,需要更多的人聚在一起,又或者他們太與世隔絕,并不清楚南方遍地散開的偏見。

“但不會有人願意和你們一起下去,大家都怕冰姑娘。” 海德薇說到這兒,抖了抖羽毛。她叮囑哈利記住“V形的山谷”和“孤零零的古枞”,因為宮殿入口的樓梯就附近。

她也轉述了北極鳥的話,勸他們往樹多的地方走,也別忘了留意太陽光反射在雪坡上的樣子。接下去還有更多有趣的事 —— 田野中奔跑歌舞的加爾波,靠近山腳處零散的冰屋,還有背着三四張羊皮、被誤認為某種怪獸的和藹商人。它們部分只是傳說,部分也許真實存在。

最終,海德薇以“脊背龍愛吃冰湖裏的蟒蛇”結束了她的敘述,咕咕兩聲安撫了鳥類本不該長時間這樣使用的嗓子。她站在哈利膝蓋上,又啄了啄他的手。

“你會沒事的吧?” 臨走前,她認真地問。

哈利撫摸了兩下她毛茸茸的腦袋,不自覺地瞥向幾十米外那個看不清楚的帳篷輪廓。雪夜将它蒙住了,只有三角形的尖頂依稀可見。

“我會沒事的……” 哈利頓了頓,又放低了聲音,“……我們會沒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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