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鵝卵石
鵝卵石
薩裏郡的郊野從來算不上寬廣,卻足夠讓城裏出來的人煥然一新。光滑低矮的小轎車和越野吉普在公路上穿梭而過,潛入綠蔭遮蔽的林區地帶,又駛上灰色的橋面。這裏的人偏好安靜,那種不算平和——卻一定優雅的安靜。他們厭倦了喧鬧,可舍不去都市生活,便選擇來到倫敦以南的這片土地上尋個折中。橋下的鐵軌像是永遠不會有火車駛過,溪流淺得能看見河床。
是的,薩裏的人愛他們的安靜,因為那太過珍貴且輕易就能被打破。所以,你不能怪罪一個老婦人在那輛福特護衛者以五十英裏的速度飛馳而過——幾乎将她盤好的頭發吹散時,扔下手裏的購物袋,大吼道:“把那該死的車還給你們爸媽——小鬼!!!”
當然車外的聲響比起車內的來講,實在是不值一提。後視鏡裏老婦人重新撿起購物袋的功夫裏,羅恩已經從後座上蹦了起來,雙手抓住副駕駛座的椅背,怒氣沖沖地喊:“把那該死的音樂關掉!否則我會殺了你們的!!”
弗雷德和喬治哈哈大笑起來。他們分別坐在副駕駛和駕駛座上,将車載音箱的音量調到最大,跟着鼓點一下下動着頭。那實在是很奇怪的一首歌——就如同程序輸入錯誤的機器人重複唱着“bird”這個詞,聲音難聽得好似青蛙在叫,不一會兒又變成毫無意義的“吧吧吧吧吧吧”和“嘛嘛嘛嘛嘛嘛”……
“你聽到什麽了嗎——弗雷德!?”
“是的!喬治!我們親愛的弟弟要謀殺我們!”
弗雷德扭身看向羅恩,拍了拍後者放在椅背上的手,咧嘴笑道:“就好像他那又長又軟的手臂真的能辦到一樣。”
羅恩罵了句髒話。他一把推開弗雷德,伸手去擰控制面板上的音量按鈕——駕駛座上的喬治随即向右一閃,帶着方向盤讓整個車身猛地一晃。
赫敏尖叫了起來——
“上帝!!” 她抓住羅恩後背的衣服,将他用力拽回後排座位上,“你會殺了我們所有人的!”
“把它關掉!!” 羅恩再次吼道。
那古怪的音樂像是感知到了突如其來的威脅,越發瘋狂地發出漱口般咕嚕咕嚕的噪響。喬治開着車翻了個白眼,朝自己的雙胞胎兄弟抛了個眼色。弗雷德于是長長嘆出一口氣,無奈地把手指放在推出光碟的按鈕上。
赫敏拍了拍滿臉陰沉的羅恩,望着控制板皺起眉頭,顯然也不喜歡這無比詭異的聲音。
“所以那到底是什麽?” 她問。
“咔嗒”一聲,光盤被吐了出來,音樂戛然而止。弗雷德将那又圓又薄的碟子拿起來揮了揮——上面印着一個四人樂團的照片,和顏色鮮紅的“SURFIN' BIRD"一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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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潔工的老經典,真可惜你們不懂得欣賞……” 弗雷德回答道,一邊從車前的櫃子裏翻出另外幾盤光碟,“來讓我們安撫一下車上的老太太吧!”
影碟機再次合上。下一秒,拉赫馬尼諾夫的《D小調第三鋼琴協奏曲》便從音箱裏傳了出來。
羅恩絕望地捂住了自己的臉,放棄了掙紮。
右後方的座位上,哈利目睹了這一系列場面,嘴角因此帶有一絲淺笑。他轉頭望向窗外開闊起來的視野——公路旁的樹木逐漸變稀疏了,很快,他們就能抵達那片柳樹圍繞的湖泊。行駛到岔路時,他特意讓喬治走了先前小天狼星選擇的那條遠路,以便能再次先從對岸看見那座小木屋。
離開學校——離開那張盛滿了夢境記憶的床鋪,确實讓人腦袋清爽不少。哈利不得不感謝羅恩和赫敏的提議,即使他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聽懂“bird”這個單詞。
……
福特護衛者拐着彎來到木屋前,輪胎停轉在剛剛長出一株的新芽邊。羅恩從車裏出來,還沒落穩腳跟便轉頭朝駕駛座上的人狠狠瞪了一眼。
“我再也不會坐你們的車了!再也不會!” 他大聲宣誓着,在赫敏和哈利下車後“啪”一聲關上了車門。
喬治挑起眉,手肘擔在車窗上,一副絲毫不在意的模樣。“當然,” 他悠悠地說,“當你拿不下駕照卻想去索普公園玩的時候,可別哭着來找大哥哥們。”
“FUCK YOU!”
羅恩擡手比了個中指,憤憤然地朝木屋走去。哈利和赫敏朝對方看了一眼,打開這輛破舊小車的後備箱——兩個裝滿食物和飲料的塑料袋歪倒着躺在裏面,他們一人拎起一袋,又合上車蓋。
“确定不一起來嗎?” 哈利在車窗前問了一句。他肩上背着個書包,裏面像是裝了什麽不輕的東西。
“謝了,我們選擇去大城市度周末!” 喬治重新發動引擎,在轟轟的聲音之上回複他說,“再說了,媽媽可不會高興我們中的任何一個鼻青臉腫地回去——”
“——特別當那是小羅恩!是吧?” 弗雷德把頭伸了過來,順帶向車外的人揮了揮手。
哈利和赫敏忍着笑同他們道別,注視着這輛快要散架的藍色小車在草坪上倒退、掉頭,最後像是只年老卻靈活依舊的甲蟲一樣,快快活活地朝公路的方向駛去了。
“想象一下一輩子和這兩個人捆在一起,” 羅恩在哈利和赫敏走上來時抱怨說,“那會給我足夠的動力早點賺錢從家裏離開!”
“拜托,羅恩……” 赫敏挽住了他的手臂,又不住笑出聲來。羅恩注意到了她手上的塑料袋,伸手将它提過來,終于消氣似地擡頭向前看。
小屋同哈利上次來的時候沒有任何變化,一樣地在天空底下安靜駐立,一樣固守着那裏曾經目睹過的青春與歲月。這下天氣并不算清朗,湖水倒映着雲群,顯出灰暗的顏色。
“它比我預想中要大多了,” 赫敏打量着木屋二層的落地窗戶,感嘆道,“你的祖父母可真是了不起,哈利,就這麽把房子給了自己兒子的朋友。”
哈利聽到這話,愣了一下。
他看了看赫敏和羅恩挽手走在前面的樣子,冷不丁就想到也許有一天——他們會結婚。那像是遙遠的不可及的事情,卻好像又有着足夠的可能性……
他們也許就會這樣一直在一起。
一滴水在這時落到了哈利的額頭上。他擡手摸到了自己傷疤,也摸到了那點冰涼的觸感。
“下雨了!快!” 赫敏回頭向黑發男孩招招手,拉着羅恩加快了腳步。
哈利深吸一口氣,從兜裏摸出鑰匙,在被淋濕之前趕到了屋檐下。
……
小屋內的氣溫比室外要高,再加上天氣的轉暖,即使壁爐還未燒起,三個人也可以将外衣脫掉。哈利帶兩個好友熟悉了一層的廚房與客廳,又上到二樓去,逐一打開曾經屬于父輩們的房間。說來也怪,第一次來的時候他太專注于自己爸爸的那間屋子,竟沒注意到樓梯旁還有一扇門——羅恩發現它時很是激動,像是在玩密室探險似地輕輕将它推開。然而裏面空無一物,牆角甚至掉了很大一塊漆。他們于是讪讪回到樓下,拆開了塑料袋裏的零食。
“很漂亮——但有點無聊。” 最後,羅恩給出了這樣的評價——接着就被赫敏踢了一腳。
壁爐裏的柴火噼裏啪啦地燒起,很快,三人就在溫暖的氣流和餅幹薯片帶來的爽快中放松下來,抛開複習與七七八八的瑣事,好好享受起了周末時光。
直到晚上,窗外的雨聲仍然沒有停歇。哈利和羅恩在茶幾前下象棋打了個平手,正商量着再下一局一決勝負,赫敏便從書櫃的方向走了過來,将一本老舊的筆記本扔到桌上。
“看看這是什麽。” 她翻開筆記本第一頁,推到兩個男孩眼皮底下。哈利放下手裏的象棋,定睛一看,随即在泛黃的紙張上認出一個熟悉的名字——
「Remus Lupin, Y7-1」
後一個編號指明的是年級與班級——即使到現在,聖戈薩赫羅也是這樣教學生們給自己的書本标注的。哈利因此不需兩秒便能反應過來,這是盧平七年級時的筆記本。
“你們看看他那時寫的東西,難怪能像現在這樣教得好,” 赫敏盤腿在地毯上坐下。她又翻了兩頁,食指劃過頁面上密集——卻又十分整潔的字跡,“這是對于‘欲望號街車'解讀……還有這個,這是弗吉尼亞·伍爾夫,還有威廉·布萊克。”
她讀着讀着,語調愈發贊嘆,“我是說,這些是高中英文課才會深度學習的文本,而他那個時候才那麽小——七年級!”
“這真令人難過,尤其星期五之後……” 羅恩将薯片殘渣扔進嘴裏,邊嚼邊說,“他真就是學校裏為數不多知道自己在教什麽老師。
“星期五?” 赫敏問,“星期五怎麽了?”
羅恩停止了咀嚼的動作。他睜大了眼睛,朝哈利看了一眼,又看回女孩。
“我們沒有提起嗎?” 他從茶幾上拿起可樂,就着飲料三兩下把食物咽下,抹幹淨嘴巴後說:“是穆迪!他用了半節課的時間展開一段打擊非法入境的演講,僅僅是因為我們提到了西班牙的殖民歷史,而兩者之間說是有着什麽聯系……”
羅恩露出了一個苦惱的表情,像是被迫吃下了他最不愛吃的西芹。
“說真的,他根本就不該來當老師……那天下了課,我和哈利看見他和費爾奇講話,” 他接着說,“我覺得他一定是給那老頭子灌輸了更多的陰謀設想,我們才被關在鐵門裏的。”
“那是他作為安保人員的職責。而且有簽字我們還是能出來,不是嗎?” 赫敏提醒道。
“他這學期已經換了三次大門密碼了!” 羅恩顯然不領情,“以及你知道他們說的——關于除了費爾奇之外誰也不知道怎麽換那東西?就連鄧布利多也無法插手!” 他發出一個悶悶的鼻音,“我告訴你們吧,他就是個患有被迫害幻想的怪人!背後說不定在計劃着如何綁架我們,好要挾學校給他開更高的工資呢。”
赫敏看上去不以為然。她并沒有指出羅恩這說法聽起來比費爾奇還要被迫害妄想的事實,只是輕描淡寫地回道:“你最近看了很多犯罪小說嗎?”
一瞬間,羅恩看上去便沒有那麽信誓旦旦了。他幹咳一聲,低下頭去——沒過幾秒卻又轉向哈利。“怪他!” 羅恩嘀咕着說,“他睡覺都太早了,我晚上都沒有人一起玩……”
赫敏于是将注意力轉向另一個男孩。
哈利感到有些尴尬。他心裏隐隐忐忑了一天,就是不想再被發現什麽不對的地方。他知道自己以前從不在十二點以前入睡,而赫敏——他這個無比聰明的好朋友——鐵定會在腦子裏以常人無法匹及的速度試圖串起自己上課總是走神和作息時間改變背後可能有的聯系……
“我去下洗手間。”
這時,羅恩還偏偏站起了來。客廳裏随即只剩下他和赫敏兩個人,在火光閃爍和零食的油炸香味中保有一陣短暫——但足夠令人不自在的安靜。
哈利撿起茶幾上散落的象棋,将它們放進盒子裏。
“明天有什麽計劃嗎?我們可以去鎮上轉轉,如果你想的話——”
“赫敏,我真的沒事,” 哈利打斷了她,扔下手裏的棋子,扭頭注視那雙棕色的眼睛,“不用這樣擔心。如果我有重要的事,我會告訴你們的。”
“這就是問題,哈利,” 赫敏報以他同樣認真的目光,“你總這樣。”
哈利沒太明白。“哪樣?” 他問。
“就是——” 赫敏換了個更低的坐姿,讓自己的視線和哈利在一條水平線上,“當你遇到你真的在意——或者應該在意的事情的時候,你總是回避它,或者不向任何人說明白——偏偏你這麽做的時候總有些跡象,而我太了解你了,” 她頓了頓,舉了個例子,“就比如小天狼星有段時間沒有聯系你,你連消息都不再給他發——”
“那是因為他在忙,我覺得——”
“或者當初你喜歡——非常喜歡秋的時候,她給你使臉色,不理你,你甚至都沒和她認真聊聊為什麽,就話也不說地分手,” 赫敏輕輕吸了一口氣,然後暫停,像是想要嘆息又使勁忍住,“……我會嘗試不擔心,也不總是問你。但是哈利,你不能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麽,那對什麽事都沒有好處。”
哈利沒有接話。他想說和秋分手最終還是因為他們不再喜歡了,想說小天狼星出勤的時候本來就不方便多話。但他坐在那裏,想到最近夢裏發生的事,忽然就沒有了反駁的底氣。
他知道他也許該和“德拉科”聊一聊——但是說什麽呢?“你抛下我和強迫我的那些行為惡劣至極——但更重要的是,你讓我想起我最讨厭的人——順便現在你和他一摸一樣——我指的是名字和長相都是”?
更糟糕的是,根據夢裏那惱人的規矩,他甚至沒有可能提起現實中的生活!
也許,他至少應該和羅恩赫敏說說這事,即使他們會困惑、會不理解,甚至會質疑和開始進一步的擔憂……但是說什麽呢?說他喜歡夢裏的德拉科·馬爾福——但現在這樣還算喜歡嗎?連觸碰都不願,話也不說,明明快要走到終點了——卻好像過去六個月的感情被一鍵删除,重新回到原點——甚至比原點還要往前,跨回到了現實中對立的局面。
他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麽,該說什麽……
事實上,他什麽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
哈利低着頭,手裏無意識地攥着一顆象棋棋子。
“的确有件事情……但是我……” 他感到內心的掙紮像是要化為有形的實體一樣,拉扯着他的四肢,“不是我不告訴羅恩和你,只是……就只是……”
他別過頭去,望着壁爐裏跳躍的火苗。那火光溫和而明亮,哈利卻并沒有感覺被撫慰多少。
“我不知道……” 最終,他還是無助地重複了一遍。
赫敏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但很快,她調整了自己的神态,握住哈利捏着象棋的手。“那當你知道了,再告訴我們。” 她輕輕地說——緊接着想到了什麽,又彎起嘴角,“不過下次斯內普點名回答的時候,可別再讓我往你手心寫字。”
這話倒是把哈利逗笑了。他放開棋子,拍了拍赫敏的手,就聽見羅恩從小屋的另一頭走了回來。
“這些石頭是用來做什麽的?” 羅恩在牆邊的桌子旁站住。上面的鵝卵石堆仍然是牡鹿的形狀。
“那個——” 哈利往那個方向掃了一眼,“小天狼星說從前他們每次去海邊玩,都會帶幾顆石子回來,拼成他們最喜歡的動物。”
羅恩“啊”了一聲,歪着頭又在桌子邊看了一陣,随後打着哈欠來到茶幾邊,朝地上坐着的女孩問:“還下一局嗎,敏?”
“我以為哈利在和你下?” 赫敏擡頭望向他。
羅恩搖了搖頭。他坐回自己的位置,将混進黑棋裏的一顆白棋放回它原本屬于的盒子裏。
“快到十一點了,哈利從不在十一點以後睡覺,” 他朝哈利的擡了擡眉毛,“是吧?”
哈利瞥了一眼赫敏。這次,她沒有再露出那種審問的眼神,而是微微笑着,沖他眨了眨眼。
“我是有點困了。” 哈利于是誠實說道,感到心裏複雜的秘密變得明亮了一些。
“看吧!我說什麽。” 羅恩一副早有預料的模樣。
壁爐裏的火仍然燒得很旺。赫敏将裝滿黑棋的盒子子拉到自己面前,一邊擺棋一邊說:“我們過會兒就上去——你的房間是哪一個來着,哈利?”
“中間那個,那原先是我爸爸的。”
赫敏點了點頭,目光專注到了棋盤上。哈利撐着桌子站起來,捏了兩下有些發麻的雙腿,往樓梯的方向走——走了兩步,卻又停了下來。
“你們是需要兩個房間,還是一個?” 他似是不經意地問,只可惜沒能掩飾住嘴角的弧度。
赫敏和羅恩雙雙愣住。他們同時暫停了擺棋,擡頭看着彼此眨了眨眼——然後同時臉紅了。
“哈利!” 赫敏斥責地喊了一聲,低下頭去——整個臉幾乎都被頭發遮住了。羅恩則把“王”放在了“象”的位置上。
哈利笑出聲來。他擺了擺手,走上樓梯,直到走入房門前都沒再聽到樓下的任何談話聲。,
兩個房間。當然是兩個房間。
哈利換好睡衣坐在床上時,果然聽到了門外兩個人互道晚安的聲音。他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想象到韋斯萊夫人舉着雞毛撣子教訓羅恩要守規矩的景象。
詹姆的房間在晚上要比白天感覺起來大一些,或許是因為黑夜遮住了雜物架和單人床的一角,只剩那張空無一物的書桌被窗外的月光照亮。哈利在床邊坐了一會兒,任腦袋裏整天的歡笑與吵鬧漸漸散去,偏頭望向放在床角的書包。
拉開拉鏈,裏面只放了一本黑色的,除了裝飾精美外,似乎也沒有那麽不同的《安徒生童話》。
旅程就要抵達終點——沒過多久,他們就能拿到那顆金蘋果了。
哈利摸上書脊轉角處,沉默地想。
也許等到離開那片風雪之地,等他有足夠的精力——足夠的時間去思考自己究竟想要什麽,以至于和那個男孩坐下來,找到辦法談一談……
一切,就會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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