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養飛馬的男巫

養飛馬的男巫

三月二十八日星期五,學校迎來了複活假前的最後時光。對于十一年級和十三年級的學生來說,這是他們需要呆在教學樓裏的最後一天——假後考試期開始,他們便能自主選擇呆在宿舍或家中學習。不少人于是選擇放棄自習的機會,整整齊齊地坐到課堂裏去,仿佛是對“正經學期”的集體悼念。

德拉科卻不在這個集體中。他對這樣的儀式感不以為然,除了數學課——他不介意去上最後一節數學課,考慮到哈利和他并不在一個班。

然而以維克多先生帶頭掀起的課堂派對氣氛很快讓他感到煩躁不堪,他于是很快同意了布雷斯的逃課提議,在五六個同學圍着維克多先生、向他展示Youtube上的魔方高手視頻時走出教室。

夕陽西斜,八個級長趕在晚飯前将十幾張餐桌搬到草坪上,學生們于是接二連三地拉着幾個老師聚在戶外。每年接受邀請的老師都是那麽幾個——不,你不會看見斯內普和一群斯萊特林的男女孩們圍坐在一起吃果醬松糕。平日裏不會,此刻更不會。

“達芙妮也注意到了,不只是我,你知道?”

潘西坐在德拉科對面,試圖用勺子将松糕上過多的草莓醬刮到另一個空盤子裏。“我們的院長每年這個時候都比平常還要嚴肅三倍——今年也許是五倍。” 她說着,換了一把新勺子,滿意地舀起少了許多甜味的松糕。

布雷斯撇着塗在盤子裏的果醬,眉毛輕挑。

“你在節食嗎,潘?” 他問。

女孩看了他一眼,食指敲了兩下盛甜點的玻璃杯。

“我需要節食?只是不喜歡草莓醬。”

“你去年從不這樣做。”

“怎麽說呢,布雷斯,有很多事情你不會去做,當你有喜歡的——” 她停頓了一下,目光轉向明顯沒在聽他們說話的德拉科。布雷斯看了看她,又看看德拉科,最後看向那個并不那麽雅觀的盤子,心領神會地“啊”了一聲。再然後,他拾起自己的勺子,嘴角勾起一個十分隐晦的微笑。

身處另一個世界的德拉科絲毫沒有注意到布雷斯竟開始叫潘西的簡稱這件新鮮事,也沒動自己的甜點,只是有一口沒一口地喝着白水。他看上去就快真的脫離現實了,直到高爾和克拉布低聲說了幾句話——而後忍着笑轉過頭來。

“馬爾福,猜猜我們聽說了什麽?” 高爾說。

德拉科清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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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向滿臉興奮的高爾,皺了下眉。

從前自己為什麽會覺得他們講的話還挺有趣?

“什麽?” 他不耐煩地說。

沒有留意到——或是單純習慣了德拉科語氣裏的不悅,高爾自顧自地又講了下去。

“昨天晚上,納威·隆巴頓被鎖在了藝術樓裏——因為那扇玻璃門的鎖壞了!” 他講到這兒,又忍不住咯咯笑起來,“沒有人聽見他的喊叫,因為——哈哈哈哈哈——因為那兒的隔音實在是太好了!”

“他被關了整整三個小時!” 克拉布插進話來,“後來是瘋姑娘注意到了他,才讓費爾奇那老頭來修鎖的——但他已經在那兒三個小時了!”

兩個人随即演起了納威在玻璃門後手舞足蹈求救的樣子。德拉科聽着他們的笑聲,感到有些頭疼。他伸手從兜裏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

六點十七。

他也許應該确認一下司機來接自己的時間……

“我告訴你們吧,那扇門遲早要被換掉,” 潘西聽到這則趣事,嗤笑一聲,“隔壁布魯克蘭茲的設計比我們要合理多了,沒必要把學校搞得像個籠子……”

談話聲再次飄到德拉科的注意力之外。他正要打給司機,轉而想起家裏工人都換了新的,沒太多想,便切換到常用聯系人界面,撥通母親的手機。

鈴聲響了足有三十秒。他以為自己就要聽到留言提示,“嘀”一聲,有人接通了電話。

“嗨,媽媽——”

“德拉科。”

是父親的聲音。德拉科愣了一下。

他握着手機貼在耳邊,一時沒反應過來要說什麽。盧修斯幾乎從不和他通電話,所有事都是由納西莎來交代。話筒裏的聲音聽起來因此有些陌生。

“父親?” 德拉科确認地喚了一句,“你為什麽——媽媽呢?”

“你母親在法國,不用這個手機。”

“法國?她沒說她要……她為什麽在法國?”

“那邊的一個親戚去世了。”

盧修斯的回複簡短而沒有起伏。德拉科處理着這個意外的消息,正要再問幾句,便被父親打斷——

“司機會在八點的時候到達學校,如果這是你為什麽打來的話。”

“對……是,我是要問這個。”

他等待着父親結束對話——道別後将電話挂斷,對方卻意料之外地沉默了一陣。這讓德拉科皺起眉頭來——上次和媽媽通話時,結尾似乎也不太尋常。

“父親?發生什麽事了?” 他問。

“嘀”一聲,通話結束了。

德拉科望着回到主頁的手機屏幕,沒有動彈。

“怎麽了?” 潘西見狀,擡起頭來問。

“母親去了法國。” 德拉科随口答道,收起手機。

也許是自己想多了……

他拿起面前的勺子,不留神看見上面挂着像是沒洗幹淨的污漬,随即起身走到餐廳去拿新的。再回來的時候,斜前方的戶外桌前就多了一個黑發男孩。

德拉科停頓在草坪上,看着哈利和納威·隆巴頓說着話坐到了一起,各自端着一個餐盤。

他深吸一口氣,回到自己的座位,卻又一次地面對桌上的松糕失去了所有胃口。

“哦看!波特和隆巴頓坐到一起去了。” 高爾又笑了起來。潘西冷冷瞥了他一眼,像是要将他肥厚的嘴巴用膠帶封上。

“他一定感到孤獨極了,” 克拉布咧嘴說,“在最好的兩個朋友搞在一起之後——”

“閉嘴!” 德拉科喝道。

他不想聽見任何人談起哈利,無論是以什麽方式。

高爾和卡拉布嘴巴半張着,像是呆住了。而潘西——她停止了咀嚼,端詳着德拉科的反應。

鄰桌的幾個赫奇帕奇女生說到什麽有趣的事,一同歡笑着。加上耳畔晚風吹拂,德拉科完全無法聽清十幾米外的聲音。盡管這樣,他還是克制不住地擡起眼來,望向那張桌子的方向。

哈利像是和納威聊得很專心,認真看着後者的同時嘴角帶有一絲很淺的微笑。德拉科注視着那抹笑容,感到從內而外地灼痛,像是有人往自己的心髒裏倒滿硫酸——每次脈搏于是都意味着皮膚下血脈的燒傷,腐蝕性地在全身上下彌漫。

他以為他可以擁有這個微笑的。他以為他可以的。

即便只是在夢裏,即便只在夢裏……然而即便在夢裏,他也太久沒有見過哈利對他笑了。

“德拉科?”

他聽見潘西的聲音,下意識抓起手邊的玻璃杯,喝下一大口水:“他應得的——被所有人抛棄、縮在他那可悲的——”

“上帝啊德拉科!” 潘西突然叫起來,“哐铛”一聲将勺子扔下,“但凡你對自己誠實一點——”

“你這是什麽意思?” 德拉科厲聲打斷了她。

潘西對上他尖銳到溢出攻擊意味的眼神,面部表情沒有絲毫動搖。剩下三個人望着對峙的兩人定住了,像是在為更激烈的争鬥作準備。

但潘西沒有繼續争下去。她眼皮一下不眨地盯着德拉科,仿佛這是一場扳手腕的較量。

“沒什麽意思。” 她從齒縫裏擠出一個回答,未了輕笑一聲,轉向布雷斯搖了搖頭。後者饒有興味地看着德拉科,伸手拍了拍潘西的肩。

一群瘋子。

德拉科惱火地想着,騰地一下站起來,抓起兩張餐巾離開了座位。他大步向斯萊特林宿舍走去———經過哈利桌旁走得就更快,以致于沒注意到那個男孩停住了和納威的談話,轉頭看向他的背影。

“我說什麽了?” 潘西心平氣和地說,“我們有好戲看。”

布雷斯聳聳肩,端起自己的餐盤。

……

暴風雪在持續四天之後終于有了停的跡象。為期不長的日照時間裏,山中獵戶匆忙向鎮裏的巫師換置嶄新的手套和護盾。它們是由攜帶魔法的短鼻龍皮甲制成的,足以抵禦嚴寒和羚羊角的襲擊。

下午兩點的黃昏裏,德拉科又一次獨自躺在木板床上。手邊的《修道院》已經被他讀了整整三遍,就連司各特本人也不會比他更了解其中故事的情節。這兩天哈利一早就摸黑出去,接近睡覺時間才回來,問起來只回答說“去向鎮裏的人了解情況”。然而就在昨夜,德拉科見他開門進來,昏暗中迷茫地看了自己一眼,然後便走回自己房間,“砰”地把門關上——留下一股發焦的酒味。

是。他寧願去鎮裏巫師們開的酒館喝酒,也不願和自己說話。德拉科已經問不出“為什麽”,也沒有力氣再去試着接近他——然後被推開。他将眼下的情況思索了無數次,卻最終不敢觸碰可能的答案。

這下,他已經又凝視着壁爐裏的火苗不知有多久。白天的、夜晚的——所有關于哈利·波特的情景在腦海中交叉浮現。

到底為什麽——為什麽?他一遍又一遍地問。

他沒有做錯什麽事——他做什麽了?如果是在夢境之外,三年的時光裏,哈利與他的對立已成定局——那麽現在?在這個世界裏呢?從第一天起,從那個地底樹洞的相遇開始,到後來的每一天——他們走過的每一個地方,他什麽時候沒将他放在第一位?

他不想做那些事的。他不想每天只能睡在帳篷裏、一日三餐只能吃流浪漢才吃的食物,他不想和那些老人、酒鬼和小孩打交道——該死,他差點和那艘輪船一起沉沒。他不想走這麽遠的路,根本不在意什麽金蘋果或者奧列·路卻埃……

他只在意哈利,他明明只在意他——而他根本也不想在乎。就像是八年級的時候,哈利拒絕他的示好讓他憤怒了幾乎半個學期,當北方大地的寒冷從外向內侵蝕——他早該把這個男孩扔下,早該把那本童話書扔進碎紙機,好讓自己快活一些。

他明明很快活,十分快活。這麽久了,他生活裏從未有過什麽得不到的東西,也從未有人左右自己的感受。他平平靜靜生活着,直到離開學校那天都該在和斯萊特林的朋友們講波特與隆巴頓的笑話——而不是因為一個荒唐的夢,意識到那些可悲的感情……

不,是可笑。

可笑極了……

德拉科攥緊褲子上的布料,分不清對自己更多的是憤怒還是憐憫。他抄起魔杖從床上翻起來,走到卧室外點火燒水,就見哈利從門外回來了。

黑發男孩看向了他——但只有一眼。再然後,他低頭脫下自己的棉絨大衣,拍走上面的雪。

“剛才那個養飛馬的男巫說,他願意借給我們兩匹馬,那會省去我們爬山的功夫,” 哈利平鋪直敘地說,“只不過要再等兩天,因為他已經答應将所有馬借給另一個人去山下運蔬菜了。”

“你同意了?”

“當然。我們很走運——”

“沒有問我的意見?”

哈利皺起了眉。

“別大驚小怪的。” 他說。

像是有把火在腹中點燃——德拉科雙唇顫抖着,拎上大衣奪門而出。

......

斯奈爾鎮的黃昏總是最寧靜的時候。德拉科沿着街道一路往下走,望向盡頭逐漸放晴的天空。極地的萬物看起來都很淡,就連餘晖都像是摻了水,稀釋在零下的空氣裏,不久便能被黑夜浸透。

他從來都很喜歡日落,這半年來甚至是期盼着日落的到來。然而此刻面對着山谷縫隙間玫瑰色的雲海,他卻找不到任何一絲慰藉。

他想起初次明目張膽地牽起哈利的那個黃昏——當後者緩緩将手放進他的掌心,嘴角藏起微笑。那時他私自認定,這一定是他能擁有的最好的一個夢。

德拉科站停在了路中間,感到無法言喻的寂寞從胸中泛起。他将視線收回近處,看了看街邊兩個玩耍着的孩子。他們都裹得厚厚的,各戴一頂三角帽,其中一個坐在木板打成的雪橇裏,在夥伴推着他向前跑時咯咯笑起來。望着他們消失在街角,德拉科回過頭,看向自己剛剛離開的小屋。

門口木架子上挂着一件棉大衣,靠右的卧室裏有火光亮起。德拉科脫下自己還沒穿熱的外套和圍巾,一步步向裏走去。哈利正從亞麻布袋裏取出更多的衣物和棉毯,聽見德拉科來了只擡了下眼,接着繼續手上的事。

“不夠暖和嗎?” 德拉科瞥向燃燒着的壁爐。

哈利有陣沒回答,像是仍舊不太想說話。

“還行吧,以防萬一......” 他最後說,“上面的風還要更大,我聽諾拉說了。”

諾拉是這件屋子的女主人,木匠之女。

德拉科沉默地看着哈利挑出兩件最厚的棉衣,又把棉毯疊整齊放在床上。他慢騰騰地做完這一切,見德拉科仍然沒有要走的意思,不得不站起來,側臉對着他。

即使在這個角度,德拉科也看得清那雙眼裏的回避——他甚至不需要看就知道。

但他仍然試着放輕了聲音。

“……想玩游戲嗎?” 他抱着雙臂,靠在門框上問。

哈利難以置信地看向他,似乎完全無法理解。

“什麽?” 他不确定地問。

“你知道的,我們已經很久沒有——”

“你需要這麽幼稚嗎?” 哈利打斷他的話,回頭去找自己扔在床上的魔杖。

而這一句話——仿佛射中腳踵的毒箭一樣,将德拉科徹底點燃。他上前兩步擒住哈利的手腕,迫使他轉過身來看着自己。

“你以為你是誰?!” 德拉科發狠地說,“你以為你是誰——”

“放開我!”

“有資格來評判我——”

“聽不了就離開!” 哈利對上他的眼睛,手腕用力扭動,“離開!就像剛才那樣——”

“離開?” 德拉科的聲音壓得更低了。他向哈利靠得更近,眼裏的寒冷足以将人凍住,“我什麽時候離開過?什麽時候?我根本不需要來到這裏——”

“是你說的想跟來——”

“那是因為我愛你!”

哈利停止了掙紮。

他望着德拉科的眼睛,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

“你把這個稱之為愛?”

“總比你随心所欲獨自走開要強——”

“是誰把我扔在半山上又一個星期不說話的?!”

“那明明是你的錯!” 德拉科紅了眼,把哈利的手腕攥得更緊,“你以為你是誰——能夠值得我的愛?”

下一秒,他就被用力甩開了。哈利狠狠推了他一把,兩人各自跌後兩步。

“你讓我感到惡心。” 哈利冷冷地說。

德拉科望着他,被甩開的那只手不住顫抖着。他看着哈利大步走向門外,在兩人肩膀擦過時不受控制地喊出了聲——“你說過我們要一起去所有地方的!”

身後的腳步停了一下。

德拉科的聲音破碎在最後三個音節,像是摔落在石頭上的一滴水。他伸手扶住牆上的壁爐,試圖保持身體的平衡,接着便聽到“砰”的關門聲。

木板床上平躺着剛剛疊好的棉毯,那根冬青木魔杖就壓在下面。德拉科坐在床邊,望着昏暗一片的屋子,一時間腦袋空空的。

哈利還會回來。他什麽東西都沒有拿走。

但這和離開似乎沒有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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