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故人無少年(三)
故人無少年(三)
剛燒開的熱水注入浴桶,白霧蒸騰而起,将本就不大的淨室遮掩得一片氤氲。
屏風上映出魏暄身形,肩背極其筆挺,哪怕是獨居一室,依然保持着出自軍中的整肅姿态。腰身卻勁瘦,皮與骨之間只有薄薄一層血肉緩沖,乍看仿佛兩只手能合攏。
如果有人敢的話。
玄甲軍上下都知道,自家主帥私下裏不喜被人打擾,即便是打理日常起居的親兵,未經允許也不能近身。
只有一人是例外。
這位并非正經軍籍,也沒人清楚他的出身來歷,只知道他慣穿青衣、劍術高超,魏暄素以“青硯”相稱,旁人便也跟着叫。三年前,當他以“貼身親衛”的身份出現在魏暄身邊時,就自然而然地得到靖安侯的許可,可以自由出入主帥起居之處。
在不明就裏的将士看來,這是一等一的信重,唯有身處局中的兩人知曉,真相與表象往往南轅北轍。
“我就不明白了,”青衣劍客盤膝坐在屏風後,用帕巾擦拭着随身長劍,“也沒見你花多少工夫在練功上,怎麽就死活打不過?”
奔波數日的身軀在熱水中逐漸松弛,縱然是一軍主帥,也不過半個月沐浴一次的待遇,因此格外珍惜:“你在沙場上多歷練三五年,就明白‘功夫’和‘工夫’的區別。”
青硯沒當回事,繼續冷笑:“督帥從來權衡清醒、利弊分明,這次怎的昏了頭,為了個小丫頭得罪恒王殿下?我可聽說,那小丫頭根本不是什麽正經公主,先帝舍不得親生女兒和親,随便找了個冒牌貨替嫁,你千裏迢迢迎回去,朝廷也未必肯認。”
“折騰半天,這不是吃力不讨好嗎?”
魏暄倚着浴桶閉目養神:“當年她和親回纥,是我親自送的嫁,總有幾分香火情。”
青硯不屑:“姓魏的,你糊弄人也找個靠譜點的理由——靖安侯若是這般心慈手軟,早八百年前就被碎屍萬段了。”
水聲“嘩啦”作響,搭在屏風上的中衣被抽走,片刻後,換好袍服的魏暄從屏風後走出,發梢猶帶着濕意。
“你怎知她不是先帝骨血?”魏暄也不喚親兵,自己随手收拾了,又在桌案上鋪開白紙,打算寫軍報奏疏,“此事本是機密,你從何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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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硯緊跟着挪了地方,在他對面盤膝坐下:“崔繼明說的。”
魏暄:“……”
崔紹,字繼明。
他就知道姓崔的那個碎嘴子信不過,但凡告訴他點秘密都得漏出去。
“……她幼時父母雙亡,又遭人牙誘拐,險些賣入樂坊時,得恒王相救。自此之後,她便留在恒王府,成了恒王家臣。”
魏暄畢竟是封疆大吏、一方權臣,但凡想打聽點什麽,總有自己的手段。七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足夠将前因後果查得清楚分明。
“恒王府中家臣無數,都是因戰亂而失去庇佑的孤兒,擇其天賦優異者帶入王府,自小開始培養,”魏暄下筆流暢,絲毫不因講述影響,“童子習得策論武藝,長成即為王府家臣。女子教以音律舞蹈,長成後另行安排去處。”
聯系起何菁菁的遭遇,青硯不必細想就能猜到所謂的“去處”是什麽鬼地方,說不出是譏嘲還是反感:“供養個五六年,就要人家拿一輩子償還,算盤打得太精了。”
魏暄不辨喜怒地撩了這貨一眼。
青硯只當沒看見:“你迎回來的那位就是其中之一?”
魏暄将他滿桌案扒拉的爪子拂到一邊:“她是女童中最出色的,聽聞極得恒王寵愛,從小帶在身邊教養。又因她眉眼與當年的和寧公主有幾分相似,正逢先帝挑人代嫁,恒王便将其獻出,以‘公主’的名義和親西域。”
青硯:“她答應了?”
“自然是不願的,”魏暄筆鋒微頓,一粒豆大的墨汁随即滴在紙上,他皺了皺眉,将寫了一半的奏折揉碎,重新換了紙,“聽說逃過一回,被霍璇追捕回來,後來恒王不知用了什麽手段,還是将她送上和親的辇轎。”
青硯扒拉半天,終于尋到自己想找的東西——一把裁紙用的小銀刀。他把玩片刻,銀刀懸出一團蒙蒙青光,突然呼嘯着刺出,直逼魏暄毫無保護的眼球。
這一着疾如迅雷,魏暄卻早有防備,毛筆漫然一挑,離眼球只差一線的銀刀便偏了少許,擦着他鬓角過去。
“你今日已經出手三次,”魏暄面無表情,“自己去軍法司領罰。”
青硯啧了一聲,竟不争執,十分幹脆地站起身。他前腳出門,後腳崔紹就裹挾着砧骨夜風闖進來:“督帥,末将有要事禀報,那清平坊……”
後半句話音散落在風聲中,已經邁過門檻的青硯陡然駐足,轉身的一瞬,目光好似淬了毒。
***
何菁菁這一晚睡得不錯,驿館雖條件簡陋,火盆總是有的,厚重的門窗也足夠擋風。她裹着毛皮褥子,抱着毛絨絨、暖烘烘的貍奴,蜷在寝床上睡得人事不知。
然後在淩晨時分,被踹門的一聲巨響驚醒。
剛睜眼的一瞬,何菁菁毫無預兆地跌入應激狀态,渾身血液瘋狂沖入頭頂,四肢僵硬、手心冒汗,瞳孔急劇凝縮,好似将要炸開。
直到她懷裏的貍奴搖搖晃晃地爬起身,用細絨腦袋蹭了蹭她頸窩,嬌慵甜膩地“喵嗚”一聲。
何菁菁才長出一口氣,渙散的焦距重新對準,映出屏風後背手而立的身影。
“臣魏暄,漏夜求見,請殿下恕罪。”
片刻後,寝堂的燈燭亮起,何菁菁打着哈欠坐起身。細白的手背揉搓着眼角,她含混不清地囔囔:“我知道魏督帥一定會來找本宮,可這天不亮就上門踢館,也太性急了吧?”
“公主見諒,”魏暄沒什麽誠意地道着歉,嘴角笑意寒涼,“幸而來的是臣,若是換作玄甲軍麾下,您此刻大約已無法安枕無憂。”
何菁菁擦拭眼角的手一頓,眯眼瞧着他:“威脅我?看來魏督帥這趟清平坊收獲頗豐。只是您上門求教,這态度不合适吧?”
何菁菁前一宿的決策确實英明,胡床原封不動地擺在原位,方便魏暄撩袍坐下。他擡起頭,薄薄一層細紗屏風擋不住靖安侯的目光,表面的平靜下裹挾着咄咄逼人的鋒銳。
“昨晚,臣的副将連夜搜查清平坊,期間遭遇高手襲擊,審訊了活口才知道,那竟是摩尼教安插于大夏境內的據點之一,”魏暄淡淡地說,“更讓臣意想不到的是,玄甲軍挖地三尺,找到了這個。”
他從懷裏摸出個小瓷瓶,隔着屏風晃了下:“公主可知,這是什麽?”
何菁菁眯縫着眼醒盹,一不留神,懷裏的貍奴躍下地去,她還懵然無覺:“能讓魏帥天不亮就來踹本宮的門,想必是什麽要緊物件——是起死回生的靈藥,還是見血封喉的劇毒?”
“好叫公主知道,這兩樣都不沾邊,”魏暄目光冰寒,“此物名為如意散,治不了病,也要不了命。”
何菁菁從被子裏探出一截纖長筆直的小腿,在地板上撥拉來撥拉去地尋找鞋子,小巧白皙的下巴一點魏暄,示意他繼續。
“如意散是一種從藥草中提取出的迷藥,有止痛寧神之效,”魏暄語氣低沉,一字一句都格外淩厲,似是要在肉體凡胎上劃出一串裏出外進的血口,“數年前,一度被列入軍需品,用于減緩将士傷痛。”
“聽上去是個好東西,”何菁菁眼睛睜不開,鞋子也找不到,一只細嫩玉白的腳丫搭在床沿,亮的幾乎晃眼,“後來呢?”
“三年前,此物被剔除出軍需藥品,朝廷亦發下明旨,不許民間擅自買賣,”魏暄有意無意地偏過視線,不去看那只裸足,将個中因由一概省略,只陳述了最後結果,“請教公主,為何清平坊會搜出此物?”
何菁菁十分無辜:“我怎麽知道?”
魏暄:“……”
靖安侯眼神森然:“事關重大,請公主莫要玩笑。”
何菁菁琢磨了下,不吐露些真東西蒙混不過去,遂坐直了身,寬大的裙擺垂落床沿,擋住細白玲珑的腳踝:“具體怎麽回事,我的确不清楚,只是我在回纥這麽多年,曾聽王宮裏的人提起過敦煌城和清平坊。”
寝堂一燈如鬥,映照得魏暄側臉冷硬,鐵鑄般不近人情:“王宮裏的人?尋常下奴可沒機會知道這等機密。”
“确實,”何菁菁一點頭,“不是宮人,但也并非王族,整天帶着個面具,從頭到腳裹在袍子裏,也不嫌氣悶。”
她歪頭想了想:“對了,我聽女奴叫他‘妙風長老’,大約是國師之流吧。”
魏暄掀起眼簾,目光森寒,幾乎透出幾分殺意。
然而緊接着,他外放的氣勢凝固,再次低垂視線,只見烏皮靴旁蹭着一只粉團似的貓兒。
一般來說,貓狗之類的活物直覺敏銳,會本能避開戾氣深重的人物。可腳旁這只貍奴不知怎麽養的,一點不怕生,非但自來熟地蹭着魏帥,還直起上半身,用兩只粉嫩的絨爪撓着魏暄小腿,毫無廉恥地要抱抱。
魏暄:“……”
靖安侯當然不會搭理一只貍奴,但是這麽一打岔,似乎也不太适合繼續疾言厲色。
哪怕魏暄心知肚明,何菁菁這番話裏的水分之大,擰一擰足夠将一條飲馬河灌滿。
他緩和了語氣:“那妙風現在何處?”
“不知道,”何菁菁答得幹脆,“魏帥又不是不清楚,本宮曾被回纥王打入地牢七日七夜,七天時間,足夠妙風從西域跑到涼州城了。”
魏暄沉默片刻,也許是被“打入地牢”四個字觸動,居然沒追究,就要站起身:“打擾公主,臣告退。”
誰知那貍奴不知是對魏暄格外感興趣,還是純粹對自己受到忽視不滿,兩條後腿用力一蹬,居然踩着魏暄膝頭竄上去,蹲在人家肩上,十分不見外地偏過頭,用毛絨絨的腦袋蹭着魏暄面頰。
魏暄可以于萬軍之中取敵将首級,卻從沒遇到過這種情況,極難得地愣在當場。
而貍奴的正牌主人絲毫沒有救場的意思,反而不厚道地托腮圍觀:“喲,這小東西難得親近人,看來對魏帥很是喜歡。”
魏暄并未将一只貍奴的喜愛放在心上,揪着白貓頸皮薅下肩頭,皺眉瞧了片刻。貓兒不喜歡四肢懸空,卻也沒上嘴咬人,只是揮舞爪子,發出抗議的“喵嗚”。
“殿下的貍奴不太乖巧,還是要多加管教,”魏暄一語雙關,“性情狡黠又心思多變,最後吃虧的還是自己。”
何菁菁終于找到踢去寝床側面的鞋,用腳尖勾着撥拉回來:“魏帥不是教訓貍奴,是教訓本宮呢……罷了,魏帥的母親是餘姚大長公主,可比我這個冒牌貨尊貴多了,我能怎麽樣?聽着呗。”
魏暄原本确實是要告退,可何菁菁這麽一自傷身世——雖然未必出自真心,卻還是讓魏暄沉默下來,邁出去的步子也定在原地。
片刻後,他開口道:“臣曾說過,公主和親西域,功在社稷,此話并非客套。臣近日便會上折,為公主請功。”
“至于殿下昨晚所說,旁的臣不敢應承,保您一路無虞,平安抵達京城,臣還是有把握的。”
這話雖有保留,于靖安侯而言,卻已給出了誠意。何菁菁本也不指望他一口答應,笑眯眯地拍了拍手,那貍奴便扭動着身子掙紮下地,三兩下竄上寝床,一頭紮進何菁菁懷裏。
“魏帥大方,本宮也不好太小氣,”她捏着貓兒的粉嫩小爪,“其實你我都知道,如意散這玩意兒能流入中原,背後必定有利益有靠山。此人藏得深,一時半會兒抓不到把柄,何不來一招投石問路?”
魏暄聽住了:“如何投石問路?”
“簡單啊,魏帥今晚掃蕩清平坊的動靜那麽大,幕後主使肯定有所耳聞,你幹脆加一把火,對外透露消息是本宮給的,不愁幕後主使不找上門,”何菁菁越說越興奮,“到時,魏帥只需盯着本宮,就能将賊人一網打盡。”
“怎樣,這主意不錯吧?”
魏暄揉了揉突突亂跳的青筋:“确實不錯……只是如此一來,殿下勢必成為幕後主使的眼中釘,回京的一路大約也不會太消停。”
“殿下将自己拉成一個靶子,不惜萬箭穿心,也要與臣綁在一處?”
“您就這麽相信,臣能護住您?”
***
魏暄背手走出寝堂時,崔紹和青硯誰也沒走,就等在拐角的陰影處。
彼時已經打過五更,談完正事的何菁菁可以抱着貍奴睡回籠覺,執掌帥印的魏暄卻沒得歇,立刻就要趕往城外軍營。
崔紹與青硯跟在他身後,不住口地追問道:“公主與您說了些什麽?”
“那如意散究竟為何出現在清平坊中?”
“此物與摩尼教有何關系?”
“公主又是如何得知?”
魏暄一言不發地穿過中庭,等碎嘴子崔副将的連珠炮噴完了,才神情冷肅地連下三道谕令——
“提審清平坊中的摩尼教探子,務必問明摩尼教藏于大夏境內的勢力分布。”
“追查摩尼教長老妙風下落,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替本侯放消息出去,清平坊被剿乃是和寧公主授意,她于回纥蟄伏多年,對摩尼教勢力了如指掌,一旦回京,必定将其鏟除。”
“從此刻起,加強公主身邊防衛,殿下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必須盯緊看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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