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故人無少年(五)

故人無少年(五)

驿館坐落于敦煌城中,雖說是扼住中原通往西域的要塞,但有玄甲軍鎮守,好些年都沒見識過戰亂。一幹上了年紀的驿夫走路晃晃悠悠,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夜深人靜時喝點小酒。

他們這輩子見過的最大陣仗就是刺客來襲,可出乎意料地,沒有人因此驚慌失措。

因為靖安侯魏暄就駐守在隔壁院落,有這麽一把重器鎮着,甭管刺客還是輕騎,都讨不到好處。

事實也的确如此,當刺客前仆後繼地沖入寝堂時,卻沒瞧見傳聞中養傷不出的公主,反而被一簇暗箭打了個措手不及。

緊接着,埋伏好的玄甲精銳傾巢而出,與外院親衛裏應外合,将這一夥刺客包了餃子。

到了這份上,誰要是再看不出魏暄早有準備,擎等着在這兒“釣魚”,那也白長一雙眼睛。

喊殺聲沖天而起之時,何菁菁其實聽到了:一個時辰前,崔紹過來主院,口稱靖安侯有要事相商,請公主殿下移步跨院。

何菁菁想不到魏暄會有什麽事“相商”,靖安侯坐鎮河西道久了,從來獨斷專行,并不是喜歡與人商量的脾氣。

但她還是興高采烈地去了。

然後一進門,就被魏暄投喂了一碗參湯。

“公主氣色不好,臣命人開了庫房,尋來兩支養氣的人參,正好調養一二,”魏暄端坐于黑木長案前,案頭堆了厚厚一摞公文,他一邊提筆批閱,一邊頭也不擡地說,“今日城內有大風雨,勞煩公主在臣這兒安坐片刻,等外頭清理幹淨,便可送您回去。”

何菁菁在矮床上蜷坐了一會兒,可能是覺得太無聊,她挪動了下身子,端着碗蹭到魏暄對面。

魏暄一擡頭,便和小公主興味盎然的雙眼對了個正着……中間隔了只同樣天真懵懂的貍奴。

魏暄不動聲色:“公主這是何意?”

何菁菁托着腮幫:“夜深人靜,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不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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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暄自顧自地勻了勻筆墨:“魏某雖只比公主年長五歲,卻是先帝的姑表兄弟,比公主足足長了一輩。以外戚長輩的身份近身看顧,倒也無妨。”

何菁菁恍然點頭:“是了,真按輩分算,本宮還得管督帥叫一聲小皇叔。”

魏暄蘸筆的手勢極細微地一頓。

他對這個稱呼并不陌生,先帝在世時,曾将魏暄接入宮中照拂過幾年,又命太子,也就是如今的神啓帝當着文武百官的面敬稱魏暄“皇叔”,榮寵與倚重昭然若揭。

當然,絕無僅有的榮寵背後是真心信重還是蓄意捧殺,就不得而知了。

魏暄并不喜歡聽皇室中人用這兩個字稱呼他,每一聲“皇叔”背後都藏着重重謀算與諸般心機,叫他心煩意亂。

但何菁菁這一聲壓得格外低,不知是她天生如此還是傷後病弱,尾音透着中氣不足的柔軟,像只小鈎子,在魏暄心尖處輕輕撓了把。

魏暄握于指尖的毛筆緣由莫名地顫動了下,一滴飽滿的墨汁就此落入硯池。

沒等乍起的漣漪平息,一只纖細瑩白的手緊跟着探過來,攤開在魏暄眼前,指尖盈盈,透着嬌柔的淡粉色。

“按京城規矩,頭一回認親,做長輩的是不是該給小輩賜下見面禮,”何菁菁帶着笑意說,“小皇叔,別小氣啊。”

魏暄垂下眉眼,全副心神好像都在手裏的公文上。

“魏某一介外戚,不敢當公主一聲皇叔,”他語氣平淡地說,“公主的正經親戚都在京城,現在認親卻是早了。”

何菁菁幽幽一嘆:“京中都是貴人,除了魏帥,誰又肯正眼看我?”

魏暄手斬敵酋時從不心軟,原本不會因為旁人的一聲嘆息而改了心意。但何菁菁伏在桌上微微蹙眉的姿态太柔軟,像一顆小石子投落心湖,看似波瀾不驚,至于水底藏着怎樣的暗湧,就不得而知了。

魏暄頓了片刻,用公事公辦的語氣說道:“公主就是公主,當年以金枝玉葉的身份遠出塞外,如今回京,理應享受天家榮寵。”

何菁菁伸出的手卻不肯收回:“見面禮沒有,回禮總該有吧?”

魏暄難得怔了下:“什麽回禮?”

“小皇叔真是貴人多忘事,”何菁菁胳膊伸累了,順勢搭落在白貓圓滾滾的後背上,貍奴不滿地喵了聲,縮起腦袋蜷成一團,“拿了我的帕子,到現在沒還就罷了,連份回禮也舍不得嗎?”

魏暄:“……”

那張帕子眼下就在靖安侯懷裏揣着,當時他本想交給崔紹,卻因嗅到上頭的熏香而臨時改了主意。

魏暄出身名門大族,即便久在軍中不講究這些,自小耳濡目染,多少也了解幾分。那香有股淡淡的幽甜,出自乳香和白檀,此外還有股沁人的甘冽,應是加入了安息和冰片,更多的卻分辨不出。

但是聞到那香的瞬間,魏暄腦子裏閃過浮光掠影似的碎片,畫面中,他時而看到自己傷痕累累地吊綁于刑架上,血淋淋的像頭待宰豬羊;時而又躺在黑暗深處,手腕應是被禁锢住,動彈不得,但他并不覺得痛楚或是難挨,因為傷口敷了上好的金創藥,清涼又舒适,溫熱的氣息從天而降,流雲一般輕柔,悠悠滑過耳畔……

魏暄分不清那是單純的幻覺還是切實的經歷,但是那一瞬的悸動驅使他鬼使神差般收起帕子,沒讓那絲勾魂攝魄的香氣洩露出去。

而現在,那方絲帕就揣在魏暄胸口,像塊燙手的火炭,叫心性沉穩的靖安侯難得體會到“進退兩難”。

“公主恕罪,帕子被臣弄丢了,”魏暄神色如常,“明日,臣派人再買幾方回來。”

“幾方帕子,本宮倒還不缺,”何菁菁眯起眼,手掌堅持不肯收回,白生生攤平在魏暄眼前,“本宮看重的是小皇叔的心意。”

因為血氣不足,那手白的簡直有幾分晃眼。

魏暄視若無睹,至少表面上是這樣,低頭運筆如飛,在公文上留下一行清俊飄逸的字跡。

他掌兵多年,很清楚如何應對突如其來的心浮氣躁,只要刻意忽視,将有限的精力轉移到要緊的正事上,時間長了,自然會撂在一邊。

然而這招似乎不管用了。

何菁菁确實是元氣還沒複原,勉強撐了一會兒,下巴毫無預兆地往下一墜,半張臉埋進貍奴毛絨絨的白肚皮裏。

貓兒正四仰八叉地翻成一張“毛毯”,突然用柔軟的身體承受了不應承受之重,生無可戀地看着魏暄。

魏暄:“……”

靖安侯堅實的肩膀可疑抽動兩下,眼看貍奴主人睡得挺沉,終于沒忍住伸出手,在貓兒腦袋上捋了把。

白貓委屈地“喵”了聲。

青硯疾步而入時,魏暄正将一襲大氅罩過何菁菁頭頂,厚而暖的氅衣比女子身量寬大許多,連人帶貓一并蓋住還綽綽有餘,衣擺甚至拖在地上。

青硯張到一半的嘴被魏暄一個手勢堵回去,兩人走出門去,估摸着裏頭之人聽不見,魏暄才沉聲道:“如何?”

眼下談的是正事,青硯暫且收斂起桀骜不馴的利刺:“殺了一半,留了一半,無一人脫逃。”

魏暄的大氅給了何菁菁,身上只穿了件外袍。眼下入了三月,京中已是桃紅柳綠、春暖花開,西北要塞的敦煌城卻還寒意砧骨,哪一陣風沒吹對,天上就飄起紛紛揚揚的雪花。

魏暄搓了把微涼的手心:“問的怎樣?”

“崔将軍正在連夜提審,”青硯手上的血跡還沒擦幹,從檐下銅缸裏掬了把冷水,就着刺骨寒意洗淨了,“這幫人身手不怎麽樣,嘴卻挺硬的,崔繼明連哄帶騙,才掏出一點真東西——別說,跟咱們想的雖不太一樣,但這幕後之人居然也算相熟。”

魏暄:“……是誰?”

青硯雙手抱胸,薄而直的唇角微微翹起:“仁安郡主。”

聽到這個名字,靖安侯的目光不出所料地轉過來,鋒芒銳利逼人。

仁安郡主出身庾氏本家,族中排行第九,人稱“庾九娘”。祖父庾峻正是現任庾氏家主,可見身份貴重。

不過明面上的障眼法瞞不過知情人,但凡與庾氏來往親密的,都知道真正的庾九娘早在十歲時就不幸夭折。如今這位頂了她的身份,年歲倒也相差不多,與庾氏家主亦是血脈相連——她的生母賢妃,便是出自庾氏嫡宗。

“也就是那位本該和親回纥,卻貪生怕死,靠着庾氏的庇佑茍且偷生了這些年,将旁人推出去受罪的正牌公主,”青硯冷笑着将話說完,“督帥,真論起輩分,她還得叫你一聲皇叔。”

魏暄:“……”

今兒個是什麽日子,怎麽誰都來跟他論個叔侄?

“魏某可沒這等金貴侄女,”魏暄眼神漠然,鑄鐵般不見波動,“她頂了庾氏女的身份,這些年也是錦衣玉食、呼奴使婢,還想怎樣?”

青硯沒型沒款慣了,在自家主帥面前也不知收斂,随便找個角落一靠,懶洋洋地打起哈欠。

“還能怎樣?本就是金枝玉葉的天家公主,如今被人頂了身份,淪為臣女,就算有個郡主的名頭,卻萬萬比不上公主尊貴,來日見了那位,指不定還要磕頭行禮,”青硯似笑非笑,“換做誰能甘心?能不想解決了裏頭那位,将本就是自己的尊貴身份奪回來?”

“難怪裏頭那位一心攀上你這棵大樹……沒魏督帥保駕護航,她怕是連京城都沒法活着回去。”

魏暄心頭無端湧起一股戾氣,他閉了閉眼,好容易克制住:“處置了。”

青硯一怔:“什麽?”

魏暄摩挲着腰間佩劍,鯊魚皮鞘硌着指腹,微微有些刺痛,不至于叫那股憑空而起的殺意發作出來。

“動作幹淨些,別留下把柄,”魏暄語氣森然,“還有,告訴底下人,管好自己的嘴,別讓公主知道。”

青硯回過味,這聲“公主”指的是裏頭裹着大氅睡得昏天黑地的那位,而非遠在京城的金枝玉葉。

青硯的神色忽然變得複雜:“你……”

魏暄等了一會兒沒等到下文,也不追究,背手往前走去,步伐穩重從容,步子卻邁得不小:“傳令下去,全軍整裝,三日後班師回京——回程路上,你親自跟着公主,不許有半點閃失。”

青硯人雖桀骜,卻懂得聽話聽音,意識到自家主帥是動真格地要保何菁菁,他微皺了皺眉:“可庾氏那邊……”

魏暄神色淡漠:“庾氏又如何?”

青硯:“……”

行吧,以靖安侯的獨斷專行,莫說一個庾氏,便是聖人親至,大約也沒法叫他改了心意。

***

回程之日定得匆忙,何菁菁卻并不慌亂,她從回纥帶回的家當十分簡單,只有兩名親随,幾件更換的衣裳,外加一只撒嬌耍賴很有一手的貍奴。

除卻自己長腳會走的,剩下的拿包袱皮就能裝下,十分簡單便利。

魏暄久在軍中,對衣食住行不甚挑剔,饒是如此也被何菁菁“随便湊活死不了就成”的簡約風驚了一跳:“殿下随身的行囊……就這些?”

何菁菁蜷在坐床上,抱着貍奴與他大眼瞪小眼:“不然呢?”

魏暄:“……”

眼前這位雖不是正牌公主,當初遠嫁回纥,也是按照正經公主規格,準備了浩浩蕩蕩的十裏紅妝。彼時先帝在位,國庫還算充盈,膝下就這麽一位公主,禮部不至于太摳門,置辦的家當全算上,莫說平民女子,就是世家女郎,也足夠寬綽富裕地過完下半輩子。

怎麽就被這手指漏財的貨折騰得丁點不剩?

然而魏暄轉念就想明白了原委:這位遠嫁異國時還是個未滿十三的小姑娘,生得貌美,帶了大批嫁妝,唯一能庇護她的“夫君”又在新婚之夜暴斃身亡,她流落回纥王宮,就像一塊移動的香肉,誰不想上嘴咬一口?

莫說嫁妝,她能将自己的小命保住,已經是神佛保佑。

魏暄揉了揉青筋亂跳的額角,回身叫來親兵:“臨走前去趟城裏市集,給殿下置辦些女兒家的行囊。”

親兵答應着去了,跑出去老遠又折返回來:“督帥,女兒家的行囊要買些什麽?”

魏暄沉默了。

這是個好問題……親兵問他,他問誰?

魏暄轉向坐床,始作俑者睜着一雙興味盎然的眸子,擎等着看靖安侯笑話,絲毫沒有開口解圍的意思。

魏暄背在身後的手指挨個捏過一遍,若無其事地開口:“殿下需要些什麽?不妨列出明細,臣好讓麾下置辦。”

何菁菁笑眯眯地看着他:“皇叔這麽疼愛小輩,想要什麽都能安排上?”

魏暄對上小公主明豔無雙的笑靥,無端生起一種不太妙的預感。

就聽這頑劣公主下一句道:“皇叔一直板着臉,我瞧着害怕,你能笑一個不?”

魏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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