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故人無少年(七)
故人無少年(七)
魏暄與恒王也算舊識,久別重逢,卻絲毫沒有寒暄敘舊的意思。他翻身下馬,公事公辦地行禮:“臣魏暄,見過恒王殿下。”
恒王從寬大的袍袖裏伸出一只修長白皙的手,指尖映着陽光,幾乎能看出隐隐的青色血管流動:“皇叔不必多禮。聖人有旨,皇叔一路辛苦,還請在城外紮營歇息……”
恒王一句話沒說完,崔紹已經察覺不對:“什麽叫城外紮營?督帥不能進城嗎?”
恒王笑意溫煦,語氣卻不容置疑:“聖人體恤,命元微前來犒軍,并傳口谕,請督帥于城外紮營。”
崔紹長眉倒豎,将發的怒火卻被魏暄一個眼神截斷。他仿佛對眼前的局面早有預料,過分平靜的臉上看不出喜怒變化:“既是聖人旨意,臣自當奉诏。”
他做了個“下壓”的手勢,身後的玄甲軍立刻訓練有素地散開,就地取材安營紮寨,一應舉動有條不紊。
魏暄正待轉身,恒王卻開口喚住他:“皇叔且慢。”
魏暄腳步一頓,鋒銳的目光随即轉來:“殿下有何指教?”
何元微上前兩步,笑意毫無破綻:“聖人思念和寧,命元微接其入宮相聚,還請皇叔安排。”
魏暄微微眯緊眼。
他當然知道恒王的意圖絕不止“接和寧公主入宮相聚”這麽簡單,但何元微搬出聖人口谕,理由亦是合情合理,除非魏暄有不臣之心,否則無論如何也不能阻止天家兄妹一敘親情。
他正自沉吟不語,身後忽然傳來輕細的腳步聲,跟在何菁菁身邊的啞巴小侍女不知何時走上前,對兩人盈盈福身,然後雙手比劃着打了幾句手語。
魏暄:“……”
靖安侯通曉北律與西域多國語言,唯獨沒鑽研過手語,又不願在外人面前露怯,只得将高深莫測的眼神投向崔紹。
幸而崔副将一路照拂公主起居,沒少與小侍女打交道,倉促間竟也看懂了七七八八,沒丢自家主帥臉面:“公主說,她于回纥時受驚過度,又被戰場亡靈侵擾,晚間一直夢魇不斷,須得有靖安侯執刀立于門外,以兇兵煞氣鎮壓邪祟,才能睡個好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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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王微微蹙眉。
崔紹又道:“公主說,聖人寬仁,待手足更是親厚關懷,定不忍見她受夢魇折磨。且她身纏煞氣,不便入宮驚擾貴人,待煞氣消散後,再向聖人與太後請安。”
傳聞中夜夜持刀守于公主帳外的魏暄摁了摁額角,明知這小丫頭滿口胡扯,卻也沒有拆臺的意思。
何菁菁找的借口很聰明,倘若她說“傷勢未愈”或是“突發疾病”,那恒王十有八九會以“入宮看診”為由,将人強行接走。但她說“煞氣纏身以致夢魇纏身”,一則“煞氣”這玩意兒無影無蹤,再高明的太醫也瞧不出端倪;二來,邪祟一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誰也不敢拿聖人與太後的安危福報開玩笑。
退一萬步說,就算聖人與太後不在乎這些,也不好任由撿回一條性命的小公主飽受邪祟與夢魇之苦。
何菁菁左一句“寬仁親厚”,右一句“關愛手足”,紫宸殿中的天子還能自打耳光不成?
恒王确實沒有強求,微一蹙眉便重露和煦笑容:“既然和寧身體不适,本王身為兄長,理應探望,還請皇叔安排。”
崔紹眼皮猛地一跳,他太清楚何菁菁與恒王之間的恩怨,并不覺得這位清風朗月般的親王殿下是出于“手足關愛”才主動要求探望。
但是兄長探視久別重逢的幼妹合情合理,崔紹一介副将,實在沒有反對的理由,只能求助地看向自家主帥。
魏暄神色不變,坦然點頭:“理所應當,殿下請。”
***
何菁菁自從得知恒王來了,臉色就很不好看。雖然她也明白,于公于私,魏暄都沒理由阻止何元微探視同父異母的“妹妹”,仍難免将一腔郁悶遷怒到魏暄頭上。
“小皇叔可真是心疼我,明知恒王兄來者不善,還把我推出去,”明知恒王就等候在紅帳外,何菁菁絲毫沒有起身梳妝的意思,懶洋洋地蜷在矮榻上,“小皇叔就不怕,我被那何二一口吞了?”
魏暄正身跪坐于矮案前,端起茶盞飲了口:“公主既知這一遭躲不過,早些應付完恒王殿下,您也好早些歇息。”
何菁菁打了個哈欠,翻身坐起。懷裏白貓嬌嬌地“喵”了聲,從她懷裏溜下榻,踩着嬌柔袅娜的貓步蹭到魏暄身邊,兩只絨爪搭住他小腿,偏頭在靖安侯手背上蹭了蹭。
魏暄領兵多年,權威深重,人前輕易不露言笑,卻在這貍奴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破防。他放下茶盞,伸手撫摸貓兒頭頂,任由那粉團似的貍奴與自己撒嬌耍賴。
“再者,殿下看似乖巧,心思卻多變,恕魏某直言,您與恒王誰吞了誰,還真說不準。”
何菁菁也不更衣,用手随意抓了幾把頭發,又對着菱花鏡照了半晌:“行了,請恒王兄進來吧。”
魏暄盯着茶盞的視線轉過來,見她長發垂落、擁被而坐,微乎其微地蹙了下眉:“你就這樣見恒王殿下?”
何菁菁眨巴着一雙妩媚明澈的杏仁眼:“不行嗎?我覺得挺好的。”
魏暄欲言又止,到底沒說什麽,起身出了紅帳。
他前腳走人,何菁菁後腳就收了神色,仿佛扣了一張細膩瓷白的面具,眉眼颦笑無一不精致,卻也無一不深沉莫測。
軍中一應簡陋,就算是公主下榻的紅帳,也不過一床一帳,外加一條黑木翹首矮案。沒骨頭似的小公主下了榻,按照世家貴女的禮儀端正跪坐于一側,另一側卻是坐着紫衫尊貴的當朝恒王。
這是何菁菁穿越之後,第一次與夢魇的始作俑者當面對峙。她本以為自己會憤慨、會怨憎,可真到了這一刻她才發現,原來所有的情緒與心氣都在那七年間消磨殆盡,只餘近乎麻木的平靜。
恒王捧着新換上的茶盞,儀态優雅地啜飲了一杯清茶,幽深目光投射在何菁菁臉上,仿佛不見底的古井,一分一寸地映照出她殊色絕豔的面容。
七年時光,說長不長,說短卻也足夠将一個人雕骨琢肉,磋磨得面目全非。
“多年未見,故人清減了不少,”何元微輕緩開口,“一路行來,可還安好?”
他的語氣溫煦又從容,仿佛當真是在關懷多年未見的幼妹。何菁菁幾乎露出冷笑,臉上卻只有無懈可擊的端莊笑容:“有勞恒王兄關懷。”
說完這句話,她便惜字如金地閉上嘴,嬌柔手掌撸着懷中貍奴的腦袋,絲毫沒有與恒王對視的意思。
何元微放下茶盞,神色露出關切:“臉色不好,看來這一路确實沒少吃苦頭。我此行帶了太醫,待會兒給你好好瞧瞧。”
“不必了,”何菁菁噙着無懈可擊的笑意,開口卻是一個硬釘子,“我除了每晚夢魇,其他并無不适,不必勞動宮中禦醫。”
何元微:“你是金枝玉葉,千金貴體,禦醫看診理所應當,何來勞動之說?”
何菁菁不動聲色:“王兄就當我性子古怪,不喜生人近身。”
何元微接連碰了兩記釘子,照舊神态自若:“确實是性子古怪……從小就是牛心左性,去了回纥七年也沒扳正回來,看來沒吃多少苦頭。”
何菁菁低垂着眼沒說話,乍一看頗有“乖巧”的意思,她懷中的貍奴卻擡起頭,瞳孔眯成細細的一線。
何元微渾然未覺,語氣依舊舒緩:“聽說回纥王在魏帥手下吃虧不小,他拿玄甲軍沒轍,就把氣出在你身上……背井離鄉七年,又經歷了一場牢獄之災,還不夠你學聰明嗎?你小時候就想往外跑,如今可吃夠了風霜磋磨的苦頭?”
他從懷裏摸出一只黑檀木盒,緩緩推到近前,目光在何菁菁披散的烏發上轉過一遭,若有所思。
“七年不見,當初的小姑娘也長大了,你的年歲,擱在京中貴女已然及笄多年,再披散着頭發不大合适。”
木匣打開,裏面原是一只光華瑩潤的玉簪,玉質上乘,通體潔白,唯獨簪頭一抹豔粉雕成新開的初荷。
何元微執起玉簪,以簪尾纏起一縷烏發,便要為何菁菁绾出發髻。然而後者将頭一偏,發絲滑落臉頰,叫對方撲了個空。
何元微執簪的手頓在半空。
“這玉簪質地上佳,一看就貴重不凡,我不敢領受,王兄還是自己留着吧,”何菁菁笑容悅目,語氣亦是毫無破綻,“總歸我還在養病,成日裏披散着頭發,贈我這麽好的玉簪也沒處可用。”
何元微幅度細小地皺了皺眉,不知是沒想到還是不習慣被人如此直白地拒絕,他默然片刻,收斂了和煦的笑意。
“當年荀夫人就說過,十一娘脾氣執拗,有違女子和順之德,”何元微把玩着玉簪,神色漫不經心,仿佛只是随口笑談,“原以為年歲大了會好些,沒想到受了七年的塞外風沙吹打,也沒磨去你骨子裏的野性。”
他語氣雖還溫和,言辭卻已透出鋒銳之意,任誰都看得出,這絕不是什麽好兆頭。
何菁菁卻偏過頭,目光越過虛掩的帳簾,遙遙望見頭頂的一線天。
“恒王兄怕是記錯了,我排行第三,前頭只有兩個夭折的姐姐,與那勞什子十一可沒有半點幹系,”她笑容甜美,“不過也難怪,嫁去回纥這麽多年,恒王兄怕是連我長什麽樣都記不住,哪還記得我野性還是家性?”
仿佛是覺得這麽說還不夠刺激何元微,她話音一頓,不無惡意地補了一刀:“恒王兄,不熟就是不熟,何必強作親厚?瞧瞧,連親妹妹的排行都記錯了,你不尴尬,我都替你難堪。”
***
一刻鐘後,恒王從帳中快步離去,行色之匆忙甚至忘了向魏暄辭行。背手立于一旁的靖安侯并未出言提醒,待得何元微去得遠了,才掀簾入帳,就見何菁菁仍端正跪坐于矮案後,黑漆長案上橫陳着那只名貴不凡的初荷白玉發簪。
魏暄出身名門,只一眼就認了出來:“上好的和阗白玉,恒王殿下有心了……”
話音未落,何菁菁順手從枕下摸出一把匕首,刀柄向下,毫不留情地砸落,只聽“铿”一聲脆響,竟是将上好的白玉發簪砸了個粉粉碎。
魏暄:“……”
靖安侯撩起袍服,在她對面端正跪坐,波瀾不驚道:“殿下心中有火,何苦發洩在死物上?這玉簪瞧着名貴,一根之價大約能換一隊将士半月口糧了。”
何菁菁輕嗤一哂:“魏帥領兵久了,見着什麽都能換成軍饷錢糧,本宮卻是飯來張口慣了,不懂體恤民生疾苦。”
“看來殿下今日氣得不輕,連皇叔都不叫了,”魏暄将桌上殘茶潑了,也不嫌棄恒王用過,重新斟了熱茶,“恕臣直言,冤有頭債有主,誰惹了殿下,您只管找他算賬,不必遷怒旁人。”
“本宮能活到現在,還要仰仗魏帥,哪敢遷怒你?”何菁菁不冷不熱地說,“本宮是不明白,自己哪得罪了小皇叔,分明您老人家三兩句能打發的,非得給我添這個堵。”
她诘問得直白,魏暄也不藏着掖着:“這兩日與賀員外郎閑話,偶然得知了一件事——殿下還在恒王府時,對兵書武備甚是感興趣,還曾纏着賀員外郎仔細講解,不知可有此事?”
原主的記憶,何菁菁并不十分清楚,有時會在夢裏經歷一兩段,卻也是斷斷續續、不成篇章。
不過賀敬這麽說了,那大約是真的,何菁菁也不打算否認,幹脆點了頭:“似乎有這麽回事。”
魏暄掀起眼簾,目光犀利異常,似要劃開對方“嬌柔乖巧”的皮囊,将裏頭藏着的千機心腸拖出來,攤平在光天化日之下。
“當初回纥大舉南下,曾以兩翼騎兵包抄的戰術鉗制住玄甲軍主力,我軍身不由己,被回纥騎兵逼入事先圈好的區域。”
“随後,回纥人動用了一種新型投石機,能将近百斤的重石投出五十步之遠。玄甲軍毫無防備,傷亡慘重。”
何菁菁稍稍收斂起因為見到了不想見的人而奓開的利刺,跪正身子:“然後呢?”
“公主飽讀兵書,大約聽說過,玄甲軍之所以能橫掃西域難逢敵手,正是因為身上這層重甲,”魏暄就事論事地說,“尋常刀劍很難砍透重甲,靠着堅硬的鐵甲和戰馬的沖力,能于一瞬間撕開敵軍先頭部隊——這也是臣麾下軍隊被稱為玄甲軍的緣由。當重甲騎兵馳騁于大漠戈壁時,就像一堵銅牆鐵壁般不可抵擋。”
“但重甲并非毫無弱點,若是敵軍以沉重的鈍器發力擊打,就能輕而易舉地碾碎鐵甲下的血肉。”
何菁菁挑了挑眉,有點明白魏暄這一出因何而起。
“所以?”
“所以,”魏暄目光鋒銳地逼視住何菁菁,“臣在西域時,曾聽說過一個傳聞:投石機的圖紙,以及應對玄甲軍的策略,是我大夏公主獻與回纥王的。”
“一開始,臣只當這是回纥人黔驢技窮的挑撥之計,公主身份貴重,又是自小養在深宅之中,如何能通曉這些?”
“不過聽賀員外郎之言,空穴來風……似乎并不全然是無稽之談?”
這一刻,靖安侯語氣森然,已是圖窮匕見。
何菁菁卻托腮瞧着他,一點不将魏暄充滿壓迫力的逼視放在心上。
“是我,”她神色坦然地應道,“确實是我将圖紙和應對之策交給了回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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