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故人無少年(十六)
故人無少年(十六)
何菁菁不欲搭理何元微那句“十一娘”,但恒王提出的問題确實引人深思。
魏暄是一個怎樣的人?
在不同人眼中,答案顯然不一樣:于玄鐵精銳而言,靖安侯是主帥,亦是軍魂所在,數萬将士能從老侯爺剛過世那會兒的一盤散沙重新凝聚起來,自瀚海砂風中磨成一支攻無不克的勁旅,全靠這根主心骨撐着。
對大夏百姓來說,靖安侯更像是傳說中的人物,他高高在上,卻是兇名在外,能止小兒夜啼,但也虧得有這尊兇神鎮着,才保住這些年不受外族侵擾的太平日子。
朝堂諸公看魏暄的眼神則又不一樣,靖安侯是朝堂上的另類,不信奉中庸之道,也不在乎暴露鋒芒。他們倚仗他,卻又猜忌他,唯恐這把鎮住家國安寧的重器有朝一日調轉刀鋒,将錦衣玉食的太平日子捅個底朝天。
而在高居廟堂的天子眼裏,位高權重又手握重兵的靖安侯無異于安插在卧榻之側的利刺,固然有自小相識的情誼,固然滿口“皇叔”地叫了二十來年,可在神啓帝的私心深處,依然畏懼他、忌恨他,直欲拔除而後快。
可這些涵義迥異的目光都是對着“靖安侯”的,而非魏暄。
那麽,魏暄是一個怎樣的人?
“魏氏三代鎮守河西近百年,不論在軍中還是民間,威望極高,比起紫宸殿中的天子亦不遑多讓,”何菁菁用極冷靜客觀的語氣說着大逆不道的話,“推及皇叔,他手握重兵,戰功赫赫,民間甚至有種說法,紫宸殿的半邊天是靠他一手撐起的。”
“尤其是這兩年,皇室威信一落千丈,中央朝廷孱弱混亂,外有北律西域強鄰環伺,內有各藩鎮節度使觊觎社稷,能将表面的平靜維系至今,倒有一多半是忌憚皇叔手上那枚帥印,以及他麾下無往而不利的玄甲鐵騎。”
何菁菁喝不慣帶着苦澀的煎茶,只捧着櫻桃酪潤澤喉嚨:“不過,要說皇叔為人……”
她遲疑片刻,似乎在斟酌如何形容最為妥當:“若皇叔真如傳聞中那般桀骜跋扈,宮裏那位大約也不能穩坐紫宸殿,安享這些年的太平。”
何菁菁不用擡眼便能知曉,何元微正目不轉睛地端詳自己。這是恒王殿下與生俱來的本事,一雙慧眼識遍天下人物,僅憑臉上流露的細微表情,就能将對方腦中所想、心中所思揣測得八九不離十。
何菁菁極不喜歡何元微打量自己的視線,她自認算不得心胸坦蕩之人,回纥七年的腥風血雨足以磨平任何一個人的善念,之所以沒徹底沉入深淵,完全是因為她還保留着上輩子的記憶,知曉自己的來處,享受過無微不至的關愛,經歷過最純粹的光明與美好……以及多年前,曾經有人向她許諾,會于有生之年将她拉出那個深淵。
若非如此,她或許都撐不到今時今日,早在嫁入回纥王宮的第一晚時,就放棄了最後的良知與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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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深淵裏的怪物為伴久了,自己也被異化為同類,因此格外抗拒旁人的打量與審視。更何況,何元微本就是她防備抗拒的對象,那樣的眼光就像直逼要害的利器,輕易激起她的反感與利刺。
“十一娘所言不錯,”何菁菁若無其事地品着櫻桃酪,表情不露絲毫異樣,卻擋不住何元微從容和緩的話語灌入耳中,“自三年前那場變故後,皇叔性情大變,人人都道他桀骜跋扈,有不臣之心,卻不知皇叔若有反意,早在三年前就起兵反了。”
何元微慢條斯理地盛了一碗鹿肉羹,遞給何菁菁:“皇叔為人看似冷酷,實則心軟,一邊抓着權柄不放,一邊又顧念着君臣恩義,遲遲下不去屠龍之子。”
“這樣的人,軟肋太多,顧慮太多,并不适合立身朝堂。眼下看着風光無限、權勢赫赫,卻是什麽都想要,也什麽都保不住,假以時日,必定倒在君王的猜疑與衆口铄金之下。”
“他自保尚且艱難,如何能護住你?選他當靠山,十一娘,這不是個明智的決定。”
***
紫宸殿中,恒王口中“必定不得善終”的靖安侯偏頭盯着案上燭火,依照觐見禮儀避開直視君王容顏。雖是謙沖恭謹的姿态,卻并未讓神啓帝感到一絲一毫的放松。
恰恰相反,天子鬓角流下的冷汗越發洶湧。
只因片刻前,魏暄吐露的那句大逆不道之語。
神啓帝雖然一口一個“擁兵自重”,卻從未想過魏暄當真會犯上作亂。與其說是相信靖安侯的人品與忠義之心,倒不如說是對一國天子的正統地位自負過頭。
畢竟從古至今,“忠義”二字都是所有為人臣者心中的一根紅線,在千百年來儒家經典與口耳傳頌的不斷強化中,成了一代又一代“國士良将”心中不可逾越的禁忌雷池。
即便是英明神武的魏武帝,都不敢直接越過這道線,占據天時地利之便,卻選擇挾天子以令諸侯,替繼承人鋪平問鼎九五的道路。
“皇叔……終于說出心裏話了!”神啓帝聲音嘶啞,瞠目欲裂,“當年朕身陷亂軍之際,你就想這麽做了!若非河東道節度使忠心耿耿,派其子率前鋒營救駕,你和薛勣會乖乖回京候審?如今的大夏江山,還不知道改作誰的名姓!”
魏暄看着介于瘋狂與冷靜之間的神啓帝,将到了嘴邊的話咽下去——當初陽和關外,兩萬玄甲精銳敗得蹊跷,個中隐情不足為外人道,除了身在局中的靖安侯,便只有知曉全盤計劃的神啓帝最清楚不過。
但魏暄十分清楚,當年兵敗被俘是神啓帝生平第一奇恥大辱,偏生他心氣高傲,斷斷不肯接受自己能力不足、才智昏庸的評斷,只好将過錯推到別人頭上。
這些年,神啓帝在不斷的自我說服與心理暗示之下,已經将魏暄釘在“亂臣賊子”的恥辱柱上。貿然開口詢問,非但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反而會讓裝瘋賣傻的神啓帝變本加厲。
“寒暄的話不多說了,朕今日請皇叔入宮,便是要發下犒賞旨意,”神啓帝刻意咬重“犒賞”兩個字,眼底怨毒尖銳異常,“皇叔,接旨吧。”
他撿起禦案上的奏疏,遙遙遞與魏暄,卻在對方伸出手時,用心刻薄地往上一擡。
魏暄微微皺眉。
神啓帝的意圖再明白不過,是要魏暄依照臣子觐見君王的禮數,在他面前跪下接旨。于桀骜跋扈的悍将而言,這是不折不扣的折辱,何況這對君臣方才撕破臉,早已無表面的溫情恩義可言。
可越是這樣,神啓帝心中越是升起某種殘忍的快意:戰功赫赫如何?位高權重又如何?到了君王面前,依然只能被壓制、被馴服,成為一個低眉順眼的臣下。
魏暄冷澀一笑,遂了天子的心願,依禮退後半步,撩袍單膝跪倒。
君王的手在頭頂懸停片刻,施舍般落下,早已拟好的奏疏落入魏暄懷裏。他展開略掃了眼,薄而銳利的唇角勾出一絲嘲諷笑意,波瀾不興地丢到一邊。
神啓帝大怒:“魏暄,你放肆!天子旨意如朕親臨,你竟敢如此慢待!”
魏暄坦然起身,擡手拂去衣擺沾上的塵埃:“聖人的旨意臣看到了,恕臣不能奉诏。
”
神啓帝料到魏暄不會輕易就範,卻還是沒想到,靖安侯竟會如此明目張膽地抗旨。他眼皮抽跳了下,臉頰繃成猙獰的弧度,仿佛下一瞬就會降下滔天之怒。
“兵馬帥印是先帝賜予家父,又傳到臣的手上……如今時亂世危,各方節度使蠢蠢欲動,臣有帥印在手,尚能壓制一二,若是交還朝廷,不出一月,各地勢必烽煙四起,想來并非聖人與朝堂諸公所願見。”
魏暄神色淡漠地說道:“至于臣麾下五萬玄甲精銳,乃是魏氏三代一手磨砺出的利器,雖非魏某私兵,卻也是憑着‘靖安’二字沖鋒陷陣肝腦塗地。”
“貿然交與旁人,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如何上陣殺敵?臣既為主帥,自當為麾下将士考慮,斷不容他們淪為權勢博弈的炮灰。”
神啓帝怒到極致,臉上反而沒了情緒,眼神陰恻恻地,仿佛暴風雨來臨前的天幕。
“朕知道皇叔此行帶了八千玄甲精銳,就駐紮在京師城郊,”他轉回禦案後坐下,一雙眼睛好似淬了毒的箭頭,直逼魏暄要害,“但京中南衙北司加起來,兵力不下數萬之衆,有他們鎮守京師,即便是皇叔的玄甲軍也無用武之地。”
南衙北司皆是護衛京師的禁軍,人數确實不少,卻大多是出身世家的少爺兵,且鎮守帝都多年,享慣了太平盛世,刀鋒和骨頭上生得鏽足有兩尺厚。
此等戰力,擺着當花架子看也罷了,真要上戰場,莫說數萬之衆,便是再添三倍,也未必擋得住玄甲精銳一次沖鋒。
不過魏暄無意與神啓帝争辯,只寒涼一笑,落在天子眼中,便是無言以辯,只好默認。
“至于皇叔……你是我大夏軍神,勇冠三軍,攻無不克,區區一座紫宸殿自然困不住你。所以,朕為皇叔準備了一份厚禮。”
神啓帝撥弄着案角香爐,濃重的白煙從重疊博山中噴出,不過片刻,君王刻薄冷厲的面容已然隐在煙霧中,甜膩幽香無孔不入,充斥着殿中每一處角落。
“這是交趾所貢香料,名為‘夢仙君’,聽說,用過的人會在夢境中見到九天降落的仙人,故而得名,”神啓帝詭秘地勾起嘴角,“皇叔覺得,這香氣如何?”
魏暄反應極快,幾乎在神啓帝話音落下的一瞬就察覺不對。然而此時屏息已經來不及,他踉跄着後退,後背撞上朱紅立柱,即便用盡全身力氣,指尖也不過微微發顫。
與此同時,神啓帝揮袖打翻瑪瑙鎮紙,“砰”一聲脆響,埋伏于後殿的禁軍蜂擁而出,如林刀戟直指靖安侯!
***
宮中變故發生時,何菁菁剛飲完一盞櫻桃酪。何元微時機掐得極準,将一碗熱騰騰的鹿肉羹送到她面前:“這肉羹熬得香甜,且有補益氣血的功效。你傷得不輕,元氣想必還沒恢複,合該多用些。”
何菁菁卻只掃了眼,就毫無留戀地挪開視線。
“恒王兄算無遺策,有你在聖人身邊提點,皇叔便是想不落得慘淡收場,都難了,” 她神色漠然,雖相隔遙遠,卻與囚困深宮的魏暄奇異地相似,“不妨直說,你打算怎麽對付他?”
何元微卻道:“你身子不好,這些詭谲算計本不該入你的耳。我告知于你,也只是想叫你知道,京中水深、風雨欲來,你想憑着皇叔庇護在此立足,是行不通的。”
見何菁菁遲遲沒有拿起調羹的意思,他幹脆自己舀了,親手喂到她嘴邊:“原是我的不是,不該将這些說與你聽,白白損耗你的精神。思慮傷身,你正是多吃多睡的年紀,還是用些肉羹滋補氣血吧。”
調羹遞到柔豔粉唇邊,只需張口就能含住。何元微目光柔和地瞧着她,親昵中透着真心關切。
何菁菁低垂眉目,偏頭避開調羹,一字一句冷若冰霜。
“皇叔手握帥印、舉足輕重,我賭恒王兄沒這個膽量斬草除根,最多說動聖人将其軟禁宮中,”她理着豔如雲霞的袍袖,似笑非笑地睨着何元微,“京郊尚且駐紮着八千玄甲軍前鋒營——那是真正從沙場上拼殺出的悍将,遠非南北兩衙的少爺兵可比,倘若被他們得知主帥受困,不管不顧地殺入京中,莫說南北禁衛,就是北律鐵騎當道,也只有退避三舍的份。”
何元微端着調羹的手并未放下,卻逐漸收斂了笑意。
“到時會發生什麽,不用我說,恒王兄也能想到。所以你也好,聖人也罷,絕不敢要皇叔性命。畢竟他活着,就是一方號令四境的人形虎符,可他若死了,鎮守河西道的數萬精銳立刻會變成要人命的利器。”
何菁菁站起身,居高臨下地投落目光:“恒王兄,不必說什麽選與不選,你占盡主動,卻仍不敢動皇叔毫發,這已足夠說明問題。”
“從來只聽說挾天子以令諸侯,不曾想有生之年還能見識‘挾督帥以號令四境’的好戲。大夏有王兄與聖人這對君臣,能延續國祚至今,可真是祖宗保佑,天命眷顧。”
何菁菁“嘲諷模式”火力全開,将何元微從頭到腳奚落得體無完膚,不顧他笑話般停在原地的調羹,轉身離去。
然而剛一擡腿,身後黑影閃過,燕未歸的手已經攔在身前,恭敬卻不失強硬道:“王爺并未允準告退,請十一娘回席。”
何菁菁這一日真是聽夠了“十一娘”這個稱呼,脾氣上來,根本不搭理燕未歸,擡手扯開胭脂色的半臂上襦。
下一瞬,柔白卻傷痕累累的胸背肌膚毫無預兆地暴露眼前。
燕未歸本已做好對方不聽勸告便将人摁回席上的打算,誰知這不按常理出牌的冒牌公主來了這麽一出。他不知是被白膩肌膚晃了眼,還是被斑駁交錯、新舊重疊的傷痕紮了視線,擡到一半的手再不敢往前探,觸電般收回。
視線正猶豫着不知往哪放,那不将禮法規矩放在眼裏的冒牌公主已經越過燕未歸,将扯下的上襦搭在肩頭,徑自走出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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