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故人無少年(十七)

故人無少年(十七)

何菁菁當日怼得痛快,但痛快過後就遭了報應:何元微不知是惱羞成怒還是蓄意報複,下令将她軟禁在小院裏,莫說走出院門,就是在院子裏閑逛,都有一群人前呼後擁地跟着。

何菁菁倒是神色泰然,倘若一個人曾在回纥死牢中挨過七日七夜的刑罰,生死邊緣來回走過幾遭,那麽區區軟禁于她而言也确實不算什麽。

只是每過一日,她就在南窗的牆壁上劃上一道,不知在記錄什麽。

霍璇奉命來見何菁菁時,她正伏在南窗下,提筆不知寫着什麽。霍璇在廊下站住腳,攏在身後的手慢慢攥捏成拳,朗聲道:“奉王爺之命,有話帶給十一娘。”

何菁菁充耳未聞,全神貫注于面前紙筆。

霍璇連喚兩聲,見她毫無反應,只能無奈地改了稱呼:“殿下!”

何菁菁如夢方醒,撂下筆杆:“霍卿來了,有什麽事,就在那兒說吧。”

霍璇:“……”

他自知不受“十一娘”待見,又不能違背自家王爺的吩咐,硬着頭皮也得把事辦成:“王爺有話帶給十……殿下,還請殿下出來相見。”

何菁菁拈起紙張一角,迎光端詳片刻——那并非習字或是文章,寥寥幾筆墨跡勾勒出一只圓頭憨腦的貍奴,兩條後腿直立起來,前爪顫巍巍地探出,試圖去抱立在面前的一截人腿。

她大約是覺得滿意,用鎮紙壓住畫作,寬大的袍袖拂過矮案,終于起身了。

半刻鐘後,庭院的芍藥圃旁設下黑漆長案與竹席座墊,相貌清秀的女婢跪坐在側,将一盞茶湯徐徐注入杯中。

何菁菁盤膝而坐,只瞥了一眼就皺起眉頭:“我不喜歡茶湯,拿走。”

女婢恭敬勸說:“王爺有言,茶湯入口雖苦,回味卻甘,更能清心靜火,最适宜十一娘不過,要你務必多飲。”

何菁菁嗤笑一聲。

Advertisement

下一瞬,茶盞被打翻,苦澀回甘的茶湯潑了女婢滿臉。霍璇驚愕的注視中,何菁菁彎落眼角,依然是皎色玉照的容顏,卻仿佛被烏雲遮蔽,眼底泛起驚心動魄的陰霾。

“說得好,回味甘甜,清心靜火,”何菁菁曼言細語,“那就煩勞浣雲阿姊将地上的茶湯舔幹淨,一滴也不許剩。”

女婢面色陡白,求助般看了霍璇一眼。

“浣雲阿姊”是舊時稱呼,當何菁菁還是“十一娘”時,浣雲亦是負責照看南苑一衆女童的女婢。彼時,初入別院的小小女孩雖然脾氣倔強,骨子裏卻極重情義,無論是對領她入王府的霍璇,還是照拂她日常生活的浣雲,都格外另眼相待,稱呼也是不乏敬意的“霍大兄”與“浣雲阿姊”。

只是沒想到,“時移事易”不僅是一句成語,更是對現實血淋淋的寫照,當年別院中執拗卻不失乖巧的少女被送上代嫁和親之路,縱然僥幸歸來,心中卻已不複對故人的敬重與親昵。

“何必為難浣雲?”霍璇無奈道,“王爺只是因她照拂你多年,熟知你的習慣脾性,才命她前來侍奉。你叫了她那麽多年的‘阿姊’,當真一點舊情不念?”

何菁菁懶得與他争辯,只重複道:“我不喝茶湯,聽清楚了嗎?”

這一回,沒人勸谏飲茶的益處,在霍璇的示意下,浣雲快手快腳收拾了碎瓷杯盞,躬身退出院外。

院內再無旁人窺探,何菁菁向後一歪,懶洋洋地靠在白玉闌幹上:“什麽事?直說吧。”

面對如今性情乖僻、心思莫測的“十一娘”,縱然是自小看着她長大的霍璇都覺得無從下手。他學不來世家郎君委婉試探那一套,只能依照何元微的吩咐,一板一眼複述道:“宮中傳來消息,靖安侯魏暄于入宮觐見之際突發舊疾,眼下正留在宮中養病。駐守城外的八千前鋒營接到旨意,已然後撤五十裏。”

何菁菁并不覺得驚訝,掩口打了個呵欠。

霍璇微覺尴尬,卻不得不把話說完:“王爺已将奏疏呈交紫宸宮,只待聖人批複便可定下婚期。十一娘大喜。”

何菁菁用一聲冷笑回應了霍統領例行公事的“恭喜”。

霍璇再揣摩不透她如今心意,也聽得出來,這一聲笑音裏毫無歡喜愉悅,冷得仿佛能凝成冰刺紮入骨頭。他換了語氣,以推心置腹的口吻道:“我知十一娘尚有怨怼,但你細想想,你雖嫁去回纥,到底沒傷着什麽,如今安然歸來,還有什麽好怨好恨的?”

何菁菁惦記着昨日的櫻桃酪,偏偏那何元微不知怎麽想的,只命人送來茶湯,死活不準她飲酪子。她沒了解渴之物,幹脆越過白玉闌幹,摘下一朵盛開最豔的名品“美人面”,将花瓣揪了一片片丢進碗裏,再用鈍物碾成泥漿。

“我本以為,王爺令你假死,是想收作無名無份的姬妾……卻不想王爺是動了明媒正娶的心思。如此甚好,你得了歸宿,王爺也了卻多年心願,日後你便是王妃之尊,這些年的辛苦也算得了補償。”

“本是皆大歡喜的好事,我不明白,你到底還在執拗什麽?”

何菁菁沉默片刻,嗤笑一聲。

“霍卿說得是,這是皆大歡喜的好事,每一個人都得了自己想要的……除了我,”她用尾指蘸着花泥,在手背上描繪出明月皎皎、雲山蒼茫,“若我不願,又當如何?”

霍璇有些疲倦地嘆了口氣。

“十一娘……我知你不喜旁人這般喚你,但你須知,不論你以什麽身份回到京中,也不管你攀上何等靠山,你都是王府家臣出身,這是更改不了的事實。”

“想想之前那些從南苑出來的女童,她們都是什麽去處?你能被王爺迎娶為正妃,日後成為王府名正言順的女主人,已經是最好的結果,還奢求什麽?”

何菁菁完成畫作,迎光端詳一番,嘴角笑意似譏诮似篤定:“霍卿,你我打個賭如何?”

霍璇正身端坐:“十一娘請說。”

何菁菁欣賞夠了,擡頭撩了霍璇一眼:“恒王兄的折子遞上去是一回事,批不批得下來,卻是另一碼事。本宮就賭,你家王爺這回是白高興一場,你所謂的大喜……終究是黃粱美夢,一場空!”

***

送走了霍璇,何菁菁這一日再沒出屋。當晚日落時分,領教過厲害的女婢戰戰兢兢送來盥洗用水。

她唯恐何菁菁火氣沒發洩完,會繼續拿自己撒火似的,放下銀盆就忙不疊道了告退。

何菁菁沒攔着,在屋裏等到三更,就聽頭頂屋梁上傳來一聲極悠長甜膩的貓兒叫。

那并非闖入者刻意模仿的叫聲,而是貨真價實的貍奴。片刻後,虛掩的窗扉被不請自來的夜風吹開,一道黑影随風躍進房裏,落地時悄無聲息,比貓兒還輕巧。

他懷中的粉團輕盈躍下,甩了甩蓬松的尾巴,嬌嬌地“咪嗚”了一聲。

黑影擡起頭,下一瞬,勁風逼面而至。他百忙中偏過頭,聽得那“暗器”擦着耳廓飛過,撞牆壁上彈起,咕嚕嚕滾出老遠——卻是一粒蜜餞。

燭光毫無預兆地亮起,何菁菁坐在矮案後,面無表情地看着他:“舍得現身了?”

黑影……青硯愕然:“你早知我在附近?”

“我不确定,但我了解皇叔,既然護送我入紫陽觀,哪怕聖人傳召,也定會為我安排好後路,”何菁菁沖貍奴招了招手,那貓兒便甩着尾巴,歪歪扭扭地走到近前,,“斷不會放任我被恒王劫走,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青硯側耳片刻,确認沒驚動守在四周的暗衛,學着何菁菁的模樣盤腿坐下:“那你怎知來的人是我?”

“這還用問?”何菁菁嗤笑,“要避開重重暗衛而不被發現,必得是極厲害的高手。皇叔身邊的人我大致有數,八千前鋒營驟然後撤,崔将軍勢必親自壓陣。皇叔孤身入宮,也不可能不安排人接應。”

“如此盤算下來,最有可能守在我身邊的,就是你了。”

饒是青硯早有領教,也被何菁菁缜密的分析驚了一跳。錯愕過後,他譏诮一笑:“姓魏的還擔心你吃虧……切,我看他是想多了。就你這腦子,恒王都不夠你一口吞的,哪輪得到他操心?”

何菁菁卻道:“何元微心機深沉,做事講究伏脈千裏,确實不易對付,皇叔的顧慮不算多餘。只是他視我為家臣,眼光天然帶了居高臨下的意味,而非将我當作平等的對手,才給了我算計他的機會。”

“真要生死相搏,我并無必勝的把握。”

青硯饒有興味地打量她,都說燭光下看美人較白日裏更勝一籌,何菁菁就是個極好的例子。紅燭映照之下,她眉目清婉、容色柔麗,仿佛傳說中的玉京仙子步入凡塵。

唯獨那雙眼是冷冰冰的,說起“生死相搏”,語氣客觀漠然,好似評價着案板上的豬羊斤兩。

“姓魏的說得沒錯,能在回纥那虎狼窩裏活了七年,怎可能是簡單角色?”青硯低聲自語了一句,活動了下關節,利索起身,“行了,寒暄話留着日後再說,先離開這鬼地方。”

何菁菁撫摸着懷中貍奴:“不着急。”

青硯略帶詫異地挑了下眉。

“何元微打着什麽主意,我大概知道,多留幾日也無妨,”何菁菁用指尖梳理着貓兒輕軟厚密的長毛,“比起我這邊……你家督帥入宮後再無音信傳出,你就一點也不擔心嗎?”

青硯輕嗤一哂,好似“擔心”兩個字與靖安侯搭上關系後,變得格外荒謬。

“擔心誰?姓魏的?”他重新坐下,一條腿曲起,姿态放松地靠上牆角,“靖安侯可不是一般人,命硬的閻王殿都不收。擔心他?呵呵,你還是替紫宸殿的聖人多操心吧。”

“皇叔獨自入宮,沒有援兵,沒有後路,功夫再好也敵不過數萬禁軍,何況宮裏有的是磋磨人的陰私手段。”

何菁菁語氣輕緩,話語卻利如刀鋒:“對,有八千前鋒營駐守京郊,聖人未必敢對皇叔下手,但從皇叔入宮到現在,已經過了整整兩日,你知道兩天的時間可以做什麽嗎?”

“可以将人穿了鎖骨吊在房梁上,用沾了鹽水的皮鞭抽得皮開肉綻。”

“可以在他食水裏下入毒藥,令他雙目失明、口不能言,再不能對玄甲軍發號施令。”

“甚至,可以挑斷他手腳筋脈,讓他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廢人……勇冠三軍的大夏軍神,自此再拿不起刀兵,只能像畜生一樣在地上爬。我敢保證,聖人一定會非常樂見這一幕。”

青硯:“……”

他原以為魏暄護送冒牌公主一路,哪怕是逢場作戲,好歹有幾分“叔侄情”,卻不曾想這情誼原來不過一個杯底的厚度,紙糊似的不禁一劃。

“他沒得罪你吧?”青硯狐疑道,想想那場面,只覺毛骨悚然,“怎麽可能,姓魏的才不會讓自己落到那種地步,就連當年……”

他突然閉上嘴,将話音截斷在牙關處,兩腮輪廓繃得死緊,仿佛被“當年”兩個字觸動了紮在心頭的毒刺。

原以為經年日久,已經尋不到痕跡,非得觸及要害才知道,那一道疤結在心頭,動一動就是錐心刺肺。

何菁菁仔細觀察青硯神色,那一瞬的銳痛與怨毒被她毫無錯漏地收入眼底。那樣的神色當然是危險的,放任他留在魏暄身邊,就如卧榻之側的一把利刃,随時可能要人性命。

不過何菁菁反而放了心,因為在提及“當年”之前,青硯都沒有流露絲毫殺意,話語中雖然滿滿都是嫌棄,卻透着隐晦的擔心——可見對靖安侯,恨意是真,關切也是真。

“三年前,北律圍城,兵退之後,皇叔與當時的玄甲軍副将薛勣将軍先後下獄,罪名是九死無生的謀逆。”

“但皇叔最後還是活着出來了,聽說是一名外放的桓氏子弟從西域亂軍中帶回足以證明皇叔清白的證物,而薛将軍亦在獄中自裁,臨死前留下血書,将一應罪責攬在自己身上,這才讓皇叔全身而退。”

何菁菁揉捏着貍奴耳朵,那貓兒頗通人性,整整兩日未曾見到主人,好容易見了面,鑽進何菁菁懷裏蹭個不停,還用毛茸茸的腦袋去頂主人下巴。

她冷眼打量青硯,只見他偏頭注視着燭臺,眼底映出明滅火光,神色亦如鬼魅般飄忽不定。

“皇叔出獄後接到的第一道旨意并非安撫,亦不是褒獎,而是令他領南衙十六衛查抄薛府,将薛将軍留在府中的家眷滿門抄斬。”

“聽聞薛将軍有一獨子,早年間在外學藝,三五年也難得回來一趟。可那一回,不知怎的那麽巧,這位薛郎君剛好回京探望家人,又剛好趕上了這場劫難。”

“可憐薛将軍一世忠烈,北律圍城之際寧死不退,卻背着謀逆污名而死,連膝下唯一的血脈也就此斷絕。”

何菁菁用下巴抵着貍奴腦袋,意味深長地瞧着青硯:“青硯将軍,你說,這世上享富貴又壽延的,怎就偏生都是些惡人呢?”

青硯面無表情,一只手下意識撫住腰間劍柄。

同類推薦

天王殿夏天周婉秋

天王殿夏天周婉秋

六年浴血,王者歸來,憑我七尺之軀,可拳打地痞惡霸,可護嬌妻萌娃...

凡人修仙傳

凡人修仙傳

一個普通山村小子,偶然下進入到當地江湖小門派,成了一名記名弟子。他以這樣身份,如何在門派中立足,如何以平庸的資質進入到修仙者的行列,從而笑傲三界之中!
諸位道友,忘語新書《大夢主》,經在起點中文網上傳了,歡迎大家繼續支持哦!
小說關鍵詞:凡人修仙傳無彈窗,凡人修仙傳,凡人修仙傳最新章節閱讀

魔帝纏寵:廢材神醫大小姐

魔帝纏寵:廢材神醫大小姐

月千歡難以想象月雲柔居然是這麽的惡毒殘忍!
絕望,心痛,恥辱,憤怒糾纏在心底。
這讓月千歡……[

帝少強寵:國民校霸是女生

帝少強寵:國民校霸是女生

“美人兒?你為什麽突然脫衣服!”
“為了睡覺。”
“為什麽摟着我!?”
“為了睡覺。”
等等,米亞一高校霸兼校草的堂堂簡少終于覺得哪裏不對。
“美美美、美人兒……我我我、我其實是女的!”
“沒關系。”美人兒邪魅一笑:“我是男的~!”
楚楚可憐的美人兒搖身一變,竟是比她級別更高的扮豬吃虎的堂堂帝少!
女扮男裝,男女通吃,撩妹級別滿分的簡少爺終于一日栽了跟頭,而且這個跟頭……可栽大了!

校園修仙狂少

校園修仙狂少

姓名:丁毅。
外號:丁搶搶。
愛好:專治各種不服。
“我是東寧丁毅,我喜歡以德服人,你千萬不要逼我,因為我狂起來,連我自己都害怕。”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伴随着魂導科技的進步,鬥羅大陸上的人類征服了海洋,又發現了兩片大陸。魂獸也随着人類魂師的獵殺無度走向滅亡,沉睡無數年的魂獸之王在星鬥大森林最後的淨土蘇醒,它要帶領僅存的族人,向人類複仇!唐舞麟立志要成為一名強大的魂師,可當武魂覺醒時,蘇醒的,卻是……曠世之才,龍王之争,我們的龍王傳說,将由此開始。
小說關鍵詞: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無彈窗,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最新章節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