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金闕慵歸去(五)

金闕慵歸去(五)

桓铮出身桓氏嫡系,血統高貴自不必說,如今的政事堂桓相更是其嫡親祖父,不折不扣的天之驕子。

但他的入仕過程并不如旁人想象的那般順利,非但沒有借助家族蔭庇,反而苦哈哈地考取進士,随後又放着家族運作的清貴官職不要,自請遠赴西北,任職朔方縣令。

為着這番自作主張,祖父桓昀氣白了一把胡子,不顧外間對于桓氏家主“清貴明達”“雅量出塵”的評價,親自抄起大棒子,揪住桓铮就是一通好打——就這,也沒把桓郎君的牛心左性掰回來。

到最後,桓铮還是如願出仕朔方,卻也因此在北律叩關之際首當其沖,一度被亂軍沖潰,音信全無。

當時,所有人都以為桓铮在劫難逃,家中甚至備好了靈堂,祖父桓昀還把自己關進書房痛哭了一宿。誰知當北律退卻、大難平定後,桓铮居然安然無恙地回到京師,喜得老人家再次抄起大棒子,将這個叫人操碎心的孫兒痛打了一頓。

事後,桓氏家主沒少探究桓铮是如何脫險的,但這個自小主意就大的孫兒三緘其口,始終含糊其辭。許是意識到事有蹊跷,桓氏家主沒再追問,對外只稱是被商隊搭救,輾轉送回京中。

有意思的是,這個随口瞎編的理由居然說中了一半事實,因為桓铮的确是被人救下,又借着商隊便利回到帝都。

而他的救命恩人此時正坐在明德堂內,如雲廣袖墊着皓白如雪的側頰,笑吟吟地看着桓铮。

“雖然費了些周折,還落得個刁蠻無狀的名聲,不過若非如此,也沒法讓桓卿名正言順地見本宮一面。”

何菁菁彎落眼角:“當年剛遇着桓卿,你又是灰又是土,好好的一個俊俏郎君,硬是糟踐得親娘都不認得。讓你換身衣裳打扮起來,你還不樂意,瞧瞧現在,多好看。”

京中世家多重禮儀,門閥貴女尤其矜持,與外姓郎君多說兩句話都嫌有辱門楣。這小公主卻是天生不把禮數規矩放在心上,口無遮攔評頭論足,打量桓铮的目光好似瞧着什麽精致又稀罕的物件。

換成任何一名世家子弟,遭到如此輕挑的對待,此刻都已拍案而起大發雷霆。這位看着十分不好說話的中書舍人卻沉默片刻,美玉般清冷的面容上難得流露出一絲無奈:“殿下這四六不着的脾氣倒是與當年一模一樣……這話在臣下面前說說就算了,若是傳到外頭,怕是有損您的清譽。”

何菁菁從盤子裏撿起一枚亮晶晶的糖漬櫻桃,丢進口中抿嘴一笑。

***

繪竹端着新沏好的茶水匆匆穿過庭院,就聽身後傳來穩健從容的腳步聲。她回頭一看,頓時吓了一跳,忙不疊放下托盤福身行禮:“奴婢見過魏相。”

Advertisement

魏暄是從宮裏臨時趕來的,身上的紫袍金帶還未來得及換下。今日新教谕登門,他唯恐那性情乖張的小公主一個不中意,又把人打出府去,趕着過來瞧一眼。如今在庭院裏撞見送茶水的女婢,随口問道:“公主如何?新教谕講學,她可聽得進去?”

繪竹目光微閃,口中畢恭畢敬應道:“新教谕講了快有一個時辰,期間公主并未打斷,還問了桓舍人好些問題,一會兒纏着講解‘思無邪’,一會兒又擔心耗子偷吃糧食,奴婢才疏學淺,實在聽不明白。只是……”

她話沒說完,走廊盡頭傳來熟悉的清軟女音:“只是皇叔為何不親自問我,反而要旁敲側擊打聽本宮動向?”

魏暄回過頭,視線被絢麗輕揚的裙擺晃了下。只見昨晚闖入他夢境的身影穿一身孔雀紗羅的诃子裙,曳地裙擺上繡着大團盛放的牡丹,外罩銀朱紗羅大袖衫,同樣繡了牡丹,花叢中卻有一只渾身雪白的貓兒,頂着額頭上的一抹灰,興致勃勃地撲着花叢中的一只蝴蝶。

她踮着腳步走來,人也像一頭愛嬌又金貴的貓兒。

“皇叔前日上門,将本宮說教了一通,又是‘頑劣憊懶’,又是‘不懂尊師重道’,”何菁菁冷嘲熱諷道,“今日不請自來,又準備了哪些說辭?都倒出來,本宮接着便是。”

魏暄今日卻不是上門吵架的,他正待道明來意,眼角忽然眯緊,留意到那輕薄的紗羅衫子被汗水打濕,裏頭的雪白肌膚若隐若現。

玉色入骨。

若只是這樣,也不至于亂了靖安侯的心緒,但他分明看到,那肌膚上爬布着縱橫交錯的傷痕,仿佛上好的絲綢被刀劃了,怎麽瞧怎麽紮眼。

魏暄默然片刻,再開口時,語氣比預期更和緩了三分。

“今日是桓舍人第一次講學,臣正好有空,過來旁聽一二,若有疏漏之處,也可随時提點,”他平靜地說,“桓舍人雖年輕,卻是才學出衆、眼界過人,觀殿下神色,似乎與他相談甚歡?”

被點到名的桓铮就站在何菁菁身後三步處,方才獨處時的情緒波動收斂得一幹二淨,低眉斂目、儀态完美,仿佛一尊無可挑剔的玉人雕。

“不敢當魏相贊譽,”他淡淡地說,“臣下只是盡應盡之責。”

何菁菁懶洋洋地睨了桓铮一眼:“桓舍人确實年輕,學問嘛,還算過得去,難得是儀容俊秀、風姿出塵……”

她頗有深意地一頓,帶着鈎子的眼風掠過桓铮,落定在魏暄身上:“就算與皇叔相比,也不遑多讓呢。”

魏暄:“……”

他于猝不及防間被潑了一瓢調戲,再深重的主帥權威也抖了抖,背在身後的手指亦是不受控制地顫動了下,指尖觸碰到某個溫熱柔軟的活物,好容易沒露出異樣。

桓铮倒是從容得很,眼觀鼻鼻觀心,開口仍是一句:“殿下謬贊,臣受之有愧。”

魏暄深吸一口氣,目光從那張玉色皎然的面龐上移走,盯着庭中花木:“聽聞殿下打算于端午佳節設宴,京中世家多有接到請柬,連紫宸殿的聖人也沒落下……”

“許是府上長史遺疏漏,至今未将請帖送到侯府,正好臣今日登門,一并帶回去便是。”

言罷,他向何菁菁攤開手掌,寬厚的掌心朝上,以客氣卻不容推脫的姿态伸到何菁菁面前。

繪竹眼角細微抽動了下。

她入公主府是受宮中貴人指派,背後卻另有人授意。那人以清風朗月般的姿态,獨立于京城博弈謀算的暗影中,牽扯着一根根看不見的線繩,左右局勢、玩弄人心,将贏面一點點掌握在自己手中。

但是那般心機深沉算無遺策的人,也有自己的求不得。他曾嘗試将人圈在身邊,卻被羽翼豐滿的鸾鳳沖出牢籠,更得了權相庇佑、聖人親旨,成為京中至高尊榮的存在,令他再也染指不得。

他無計可施,只能動用多年前埋下的棋子,借着宮中貴人的手,将繪竹悄無聲息地送到長公主身邊。

入公主府之前,繪竹與何菁菁未曾打過照面,但這些時日的近身侍奉讓她逐漸摸到了長公主的脈門。她有着皎月般的傾國殊色,真實的脾性卻不像外表那般乖巧可人,反而執拗剛烈,遇強則強,尤恨身邊人窺伺自己心意,與外間傳遞消息。

繪竹方才猶豫片刻,還是回了魏暄的話,便是借此在權相與長公主之間插上一根無形無影的暗刺。

即便一時起不了效用,架不住天長日久,積損成毀,再牢固的銅牆鐵壁也能一潰千裏。

事情的發展也的确沒超出繪竹的意料,魏暄掌軍多年,習慣了獨斷專行說一不二,與那牛心左性的長公主簡直天生犯沖。見面之後,寒暄話都沒說兩句,那只握着鐵腕暴力的手已經裹挾着咄咄逼人的氣勢,伸到何菁菁面前。

這一幕似曾相識,當初被何元微困在西山別院時,曾以清風朗月名士風流著稱于世的恒王殿下也曾不容拒絕地遞過手來,靜候她服軟低頭。

當時,何菁菁對何元微遞來的“好意”不屑一顧,拂袖離去的姿态無異于當面打了恒王殿下的臉。

但是現在……

何菁菁學着魏暄的模樣背手身後,似笑非笑地睨着靖安侯:“皇叔諸事繁忙,區區開府宴怎敢勞您大駕?若是耽誤了您老人家的精力,本宮不是吃力不讨好?”

魏暄先被“老人家”三個字捶了一擊,又聽她口口聲聲拿着當日争執做文章,雖然知道長公主這通火氣也算事出有因,臉色終歸有些不太好看。

“一頓宴席的時間總還是有的,”魏暄淡淡地說,“殿下開府是大事,臣理當道賀。”

繪竹覺出異樣,按說魏暄新入政事堂,除了每日的議政、兵部的差事,還要兼領南衙禁軍,偏生他又是個事必躬親的性子,想都知道這陣子有多忙碌。

既然如此,為何一定要從百忙中抽出時間,出席一場小小的開府宴?

是另有目的,還是……沖着此間主人來的?

繪竹再聰慧也是女婢,從未與靖安侯打過交道,無從揣測他的心意,只能将目光投向何菁菁,期望從長公主身上獲得線索。

就聽何菁菁話鋒一轉:“口說無憑,既是道賀,皇叔總得拿出些許誠意吧?”

她用同樣的姿态伸出手,攤開的手掌虛虛搭在魏暄手心上方,距離壓縮到極限,靖安侯甚至能感受到她手背上的體溫。

他沉默須臾,将攏在袍袖中的事物放入何菁菁掌心:“完璧歸趙,殿下以為這份誠意如何?”

何菁菁睜大眼,落入掌心的竟是那只接連兩天不着家的貍奴,雪白的貓兒不知去哪混吃混喝,原本小巧的身軀居然圓潤了一圈。

“殿下這只貍奴的脾性倒是與主人有些相似,待人不認生,只要給些好處,便能對人推心置腹,”魏暄語氣淡漠,讓人分不清他是随口譏刺還是意有所指,“這一次遇到的是魏某,倘若換作旁人,未必會輕易歸還。”

貍奴兩只前爪扒住何菁菁袖口,毛茸茸的腦袋卻偏轉過來,在魏暄手心裏蹭了下——竟是對蹭了兩天飯的衣食父母眷戀不舍。

何菁菁被氣笑了,作勢在貍奴腦袋上拍了下:“吃裏爬外的小混蛋!”

她有些吃力地單手抱着貍奴,對一旁的繪竹使了個眼色。女婢愣了下才反應過來,小步退入後院,片刻後捧着一張灑金紙的請柬折返。

何菁菁親手拾了請柬,遞給魏暄時刻意一頓:“小皇叔太會算計了,拿我的東西敷衍人,還要我領你的人情……這可不能算數。”

長公主的性情實在多變,方才還冷嘲熱諷沒個好臉,這會兒又言笑晏晏态度熟絡。魏暄搖了搖頭,不欲與小姑娘一般見識,忽覺指尖微癢,卻是何菁菁借着遞請柬的機會勾起指腹,沿着他指縫敏感處一路掃到掌心。

魏暄:“……”

他閃電般撩起眼皮,那動手動腳的小丫頭卻已若無其事地松開手,半是挑釁半是驕縱地一挑眉,抱着貓兒轉身走了。

***

這一回公主府密談,何菁菁沒讓繪竹随侍在側,明德堂殿門關上,便只有沈沐風和小侍女止水兩人随侍在側。

何菁菁把那兩日不着家的貍奴摁翻在柚木長案上,照準絨毛豐厚的後臀給了兩巴掌,抽得貓兒嗷嗷叫喚,然後頭也不擡地開口道:“方才見沈卿似是有話要說,這裏沒外人,想說什麽便說吧。”

沈沐風于是道:“殿下之前不給魏相發請帖,是擔心開府宴當日有他在場,原定的計劃不便執行,怎的今日改了主意?莫非是怕當面拒絕,壞了與魏相的情誼?”

“的确有這個考慮,”何菁菁說,“不過真正讓本宮改變主意的,是皇叔送的這份‘大禮’。”

她攤開瑩白手掌,一團字條滾了出來,上面是手寫的行楷:繪竹入宮前曾受神秘人接濟,疑是恒王府所為。

筋骨爽利、風韻清俊,轉折處可見刀兵殺伐之氣,不問便知出自誰手。

沈沐風倏爾擡頭:“殿下!”

“皇叔方才詢問本宮境況,原是出于好意關切。繪竹卻答得細節翔實,是知道本宮來了,有意坐實皇叔窺伺公主府動向的罪名,在本宮與皇叔之間種下猜忌的種子。”

何菁菁悠悠道:“這等謀算人心的能耐似曾相識,說她不是恒王兄教出來的,我都不信。”

沈沐風沉默片刻:“殿下準備如何處置繪竹?”

“先留着吧,”何菁菁搔弄着貍奴柔軟的肚皮,漫不經心道,“恒王兄處心積慮,就算拔了她,指不定還有多少後手等着本宮。與其防不勝防,倒不如盯死了這一個,必要時,還能用她放出我想讓恒王府知道的消息。”

她曲指在長案上輕敲了敲:“都說禮尚往來,皇叔送了本宮這樣大一份人情,你說,我好意思将他拒之門外嗎?”

沈沐風端正跪姿,對何菁菁行了一禮,用行動表示出:殿下做得對,臣下萬分支持!

***

魏暄走出公主府正門時,跟在一旁的桓铮刻意慢了半步,讓他先邁過門檻。

不料那鋒芒碾壓帝都的靖安侯也跟着頓住腳步:“桓舍人,本侯有一事相詢。”

桓铮神色淡然:“魏相請說。”

魏暄:“三年前,本侯以叛國罪下獄,于大理寺中九死一生。臨刑前夕,有人手持北律統帥密信回到京中,信上內容為北律統帥與我西北邊軍某一不知名的将領勾結,伏擊陽和關外兩萬玄甲将士在先,以謀逆叛國之罪陷害本侯在後。”

“多虧這封密信與薛将軍的拼死相護,本侯才從大理寺牢獄中撿回一條性命。”

他擡起頭,目光銳利如針:“大理寺為護證人安危,不曾透露此人姓名。朝中卻有傳言,此人出身桓氏,曾經外放西北任職縣令。”

“魏某探查過,北律圍城之際,桓氏子弟只有一人外放朔方,便是桓六郎君。”

“魏某想問的是,從亂軍中帶回密信,解了本侯困境之人,可是六郎君?”

桓铮神色淡漠,并不畏懼靖安侯權威,卻也不至于過分傲慢:“魏相所知不錯,此事确是桓某所為。”

魏暄默然片刻,鄭重行了一禮。

同類推薦

天王殿夏天周婉秋

天王殿夏天周婉秋

六年浴血,王者歸來,憑我七尺之軀,可拳打地痞惡霸,可護嬌妻萌娃...

凡人修仙傳

凡人修仙傳

一個普通山村小子,偶然下進入到當地江湖小門派,成了一名記名弟子。他以這樣身份,如何在門派中立足,如何以平庸的資質進入到修仙者的行列,從而笑傲三界之中!
諸位道友,忘語新書《大夢主》,經在起點中文網上傳了,歡迎大家繼續支持哦!
小說關鍵詞:凡人修仙傳無彈窗,凡人修仙傳,凡人修仙傳最新章節閱讀

魔帝纏寵:廢材神醫大小姐

魔帝纏寵:廢材神醫大小姐

月千歡難以想象月雲柔居然是這麽的惡毒殘忍!
絕望,心痛,恥辱,憤怒糾纏在心底。
這讓月千歡……[

帝少強寵:國民校霸是女生

帝少強寵:國民校霸是女生

“美人兒?你為什麽突然脫衣服!”
“為了睡覺。”
“為什麽摟着我!?”
“為了睡覺。”
等等,米亞一高校霸兼校草的堂堂簡少終于覺得哪裏不對。
“美美美、美人兒……我我我、我其實是女的!”
“沒關系。”美人兒邪魅一笑:“我是男的~!”
楚楚可憐的美人兒搖身一變,竟是比她級別更高的扮豬吃虎的堂堂帝少!
女扮男裝,男女通吃,撩妹級別滿分的簡少爺終于一日栽了跟頭,而且這個跟頭……可栽大了!

校園修仙狂少

校園修仙狂少

姓名:丁毅。
外號:丁搶搶。
愛好:專治各種不服。
“我是東寧丁毅,我喜歡以德服人,你千萬不要逼我,因為我狂起來,連我自己都害怕。”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伴随着魂導科技的進步,鬥羅大陸上的人類征服了海洋,又發現了兩片大陸。魂獸也随着人類魂師的獵殺無度走向滅亡,沉睡無數年的魂獸之王在星鬥大森林最後的淨土蘇醒,它要帶領僅存的族人,向人類複仇!唐舞麟立志要成為一名強大的魂師,可當武魂覺醒時,蘇醒的,卻是……曠世之才,龍王之争,我們的龍王傳說,将由此開始。
小說關鍵詞: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無彈窗,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最新章節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