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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

病還未好徹底,青綿攏上披風,便捧上賬本去了穆雲富的書房。柳澄急着跟上,複而又折回去,去拿一早給穆青綿準備好的湯婆子。

“姑娘怎地連湯婆子都忘了拿?”

青綿回眸,笑了笑,從柳澄手中接過去。

穆雲富今日休憩,并未遠行,青綿是算準了日子堵上門來的。

“父親今日得空,可否給女兒講講,我名下的那幾間鋪子如今是怎樣個情形?”

“你身子還未好,怎就輕易跑了出來?”穆雲富瞧着她,蹙緊眉頭,羅嬌最是疼愛穆青綿這個女兒,她病了之後羅嬌整宿都合不上眼。她倒好,病才剛好,倒堵上門來問鋪子的事了。

“若我所記不差,我随你的嫁妝除了那幾間鋪子,還有十箱金銀彩帛與珠寶,再不濟,給你的那一百萬兩的銀票也是夠花的。鋪子的事,由袁家賬房替你打理,你只等着每日的流水入帳就是了,何必多問?”

他早知這個女兒打小不同,一個女兒家,日日跟在她兄長身後吟詩作賦,還惦記起經商一事。

“那十箱金銀彩帛與珠寶都是平日花銷要用的,既是要用,便總有要用完的一天。鋪子放在袁家的賬房打理,我才不放心。若是他日再來袁蘋那樣的一個潑皮無賴,挪用了我嫁妝怎麽辦?怕是旁人給了我假賬,我都未知!”

穆青綿這話一說,穆雲富打着手掌拍了一下:“來,你跟你爹爹我說說,那一百萬兩銀票你要如何用?你如何用的完!”

“我!去救濟災民,去供養軍隊,去開授女學堂,還去助寒門子弟上京科考!”穆青綿硬着頭皮說道:“這方方面面哪裏不需要用錢?”

穆雲富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冷眼看着穆青綿:“且不說我等最低賤最被人瞧不起的商戶并無救世濟民的責任,再者,你可是我的女兒,你是什麽樣的性子我能不知道?”

一個一心只想着自己好的女兒家,她努力讀書也不過是為了顯得自己有才學,将來能被更多人瞧上,從而達到自己嫁入高門的目的。

她一輩子就這點盼頭了,如今倒說出這等憂國憂民的抱負之言,這不是笑話是什麽?

“阿爹,兄長是商賈出身,亦考取功名,他雖位卑,卻從未忘記憂國。我們穆家既富甲一方,又何必說這般自輕自賤之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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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雲富自以為看透了女兒,卻不想穆青綿說出這一番話來。

“綿兒,我瞧你是随你哥哥讀書讀傻了罷!”

青綿并不知自己為何會不假思索地說出那般話。她最初只是覺得有再多銀子都不會嫌多,放在他人手上管賬總歸不合适。只是,說這話時她莫名地想起了那個少年,于雨幕中道別說要護她平安的人。

她只是一個為己而生的普通人,心中沒有什麽大義。從前是為了自身的榮華富貴而冷眼旁觀,如今更是只想遠離皇權争鬥,簡簡單單地在清河過一輩子。

“城西的布坊是我用了幾十年的老人在管,回頭我給他們打個招呼,必不會做出什麽以下犯上期瞞你之事,只是那琴坊,你祖母前頭管過一陣,琴坊之中的人是她的手下。再者那琴坊的流水并不多,我便不大管了。若你想伸手,可去那琴坊看看。”

“多謝父親。”

穆雲富沖她擺擺手,只是他又想起穆青綿方才說的話來:“袁文春是如何做得了這清河的父母官,這其中緣由你可知曉?”

她略有耳聞,卻還是搖搖頭,等着穆雲富的下文。

“袁文春此人在京中為官時,曾與穆太師情同手足,他的兒子,就是你如今的夫婿,也因為這層關系受教于穆太師,一并選入宮中做了太子伴讀。要說他這身子,就是在袁文春被貶離京時給敗的,至此一蹶不振。”

“袁家會走到今日,便是因為袁文春當年太過剛直,執意要查一樁案子,觸怒了京中得利之人。如今你哥哥在京,我亦時常囑咐他,要以袁文春為例,明哲保身,莫要觸及旁人的私利。”

穆青綿在一旁聽,心中腹诽,她總算知道自己為何前世今生是這麽一個性子,原來是師從她的父親。

“你方才說的那些話,我就當沒聽見。如今這世道亂的很,那些與你一個小女娘無關的事情你莫要去管閑事,省的惹禍上身,知道嗎?”

“女兒知道了。”

打從穆雲富的院子出來青綿算是知道了,想從她父親口中多打聽些生意之事是不行了,如若穆勤遠在,倒是能多教她些什麽的。

如此,青綿便收拾行囊,回去袁宅了。加上她這一病,耽擱了不少日子,少不了惹人說閑話。只是,如今她回去的巧,旁人還來不及說她的閑話,便被自家的事纏上了。倒讓她趕上了看一出好戲。

原是那日與顧長澧從福祿寺一別之後,他回府提及袁蘋一事,請袁文春和袁沣做個主,讓三房主動将賬目填平。

誰知那袁蘋是個潑皮無賴也就算了,就連三房的長輩也不肯出這筆錢。

“莫不是這新婦故意挑唆,想要傷了我們一家的和氣?再說了,蘋兒去自己兄長的岳丈家玩,哪還用花銀子?那穆家賭坊裏的小厮見着蘋兒可是好一陣恭維,可不是像咱們表少爺說的那般。”

“好一陣子恭維,如何恭維?三嬸嬸細細與我說來,我好聽個準話。”

袁家三夫人正與袁文春計較此事,誰料穆青綿從穆家回來了,還上前插這麽一嘴。她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長輩說事,哪裏有你一個小輩插話的份兒?”

“此前我回娘家歸寧,父親特意與我提及此事,說當日在賭坊勸誡三弟許久,三弟賭上了瘾,死活不肯從賭桌上下來。之後,便是将賭輸的錢盡數記到了大郎的名下,我父親一見,自然不肯追究了,只好将三弟送出去。”

“如今我來這兒是想傳個話,冒犯了長輩實在是我的不是。不過我父親說,兩家和氣最是要緊,公爹也不必再追究了。”

袁三夫人原以為穆青綿出現在此處是來挑事的,誰曾想她竟說了這番話,原先她還惡狠狠地瞪着她斥責,可如今聽到她說穆家本不計較,當即如七月的天,說變就變。笑呵呵地說道:“既然親家不計較,此事便就此揭過吧。”

穆青綿神色自若,只一旁靜靜站着。

在此之前,她還擔心袁家會包庇自家人,不肯将這件事清算,如今卻在她回來之前鬧了起來,可見袁沣和袁文春并不想做這個冤大頭,也沒這個臉面欠着她穆家的情。既然如此,她不必上前火上澆油,煽風點火,在一旁看着便是最好的。

“親家不計較,可不代表我這個做大哥的不計較。我早與你們說過,袁蘋好吃懶做,貪戀美色,從未做過一件正經事,要嚴加管教才是。可你們夫婦二人可曾将我的話聽進去?”

袁文春瞧了眼穆青綿,随後便将目光放在三房身上:“如今欠了銀子讓我沣兒替他還,以後若是殺了人是不是也要我沣兒替他償命啊?”

袁文春此言一出,三房的人皆是一震,“大哥,我等并無此意。怎扯到殺人上了?此次是蘋兒糊塗,可他如今欠下五萬兩,我,我……替他還不起啊!”

“你還不起,我便還的起。”袁文春冷笑了聲:“你也不看看我一年的俸祿才幾個子?夠不夠還那五萬兩。”

說罷,袁三夫人朝着穆青綿看過去:“大哥沒有,可穆家有啊……穆家富甲一方,總不會缺這五萬兩銀子的。”

穆青綿聽到袁三夫人又将她扯了進去,便笑着說到:“三嬸嬸說的不錯,我父親手上确是富有一些。可三弟賭輸的那些錢,不是我家掙了去的,是同他一起在賭桌上的那些人掙了去。五萬兩确實不是一筆小數目,不過我父親說了,此事不再計較了。下次……倒難說。”

袁三夫人被穆青綿幾句話繞了進去,她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此次就此揭過,我對不住穆家,也對不住大哥了,不過!我回去定會嚴加管教蘋兒,再沒有下次了。”

“弟妹,你當真是糊塗!”袁文春瞥了一眼袁三夫人,随後又朝着坐在袁三夫人身旁不吱聲的袁三老爺,“三弟,你可真是好大一張臉。”

柳澄站在穆青綿身後,縱使是她平日裏穩重,聽到這話也忍不住憋着笑。

袁文春罵不得弟妹,便把親弟弟罵上了。

這一番話說下來,三老爺也算是明白了袁文春的意思,“大哥!你這是要活活逼死我們一家啊?五萬兩,我怎拿的出來,不過是豁出去一張臉面的事,您都不肯幫幫我嗎?穆家都說了不計較這五萬兩,您為何就要揪着我們不放!”

“你聽聽你說的這是什麽話,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既拿不出,當初為何不好好管教袁蘋!讓我豁出老臉去換五萬兩!你瞧,我這臉值五萬兩嗎?”

“來人,上字據!”

說罷,袁文春又道:“今日,若你們夫婦二人不肯将這帳認下了,我和沣兒可以替你們還,但我袁家的宅子,你們也不必住了。”

“大哥,你當真如此狠心啊!”

袁文春本是農戶出身,祖上三代并無蔭蔽,二房和三房有如今的日子,全靠袁文春幫扶。如若沒有袁文春,他們此時還不知在何處種地!

聽到袁文春要将他們趕出去,三房的人是不認也得認了,寧願認下這筆賬,也好過被趕出去罷。

袁三老爺手哆嗦着立下字據,袁文春将寫好的字據拓了三份,一份留給三房,一份留給自己,最後那一份,給了穆青綿。

“這五萬兩銀子,本不是穆家的錯,雖說兩家是姻親,也斷沒有替我穆家還債的道理。這字據你留着,回頭交給你父親,做個憑證。”

穆青綿欠了欠身,從袁文春手中接過。

“兒媳知曉了,公爹。”

袁文春打量着眼前的小娘子,眉眼如畫,絕代風華,此等容色,便是在上林京,也是豔壓群芳的存在。

是因那卦上寫她能解他家沣兒的死煞,他才促成這樁婚事。

可那逆子無論如何都不肯!

這樁婚,便要如此廢掉了嗎?

袁文春想着出神,随即眯了眯眼。

此等容色……

若是,能令他兒回心轉意……

也不算白費他一番心思。

-

青綿從前廳回自己的沁竹院,如今三房簽下字據,也算是了了一樁事。

翠暖笑聲如鈴:“好在袁知州是個知事非,心明如鏡的人,不曾包庇自家人,若是他有意包庇,那便難辦了。”

柳澄說:“可不是麽。”

……

言談間,穆青綿便瞧見不遠處的青石板路上站着一個人,那人一貫襲淺衣,冠玉簪,很難認不出來。

“表少爺。”

“表嫂。”

二人彼此相看,行過一禮。

顧長澧擡手将手中拓好的字帖遞上前,“這是表嫂當日要的字帖,我已然拓好了。”

“多謝……”

青綿方要脫口而出的表少爺卡在嘴邊,随後又換了一句:“多謝汀蘭。”

“不僅僅是這字帖,還要多謝你回府提及三房之事,這才讓我今日能順利拿到這字據。”

顧長澧不可置否:“這本就是他們欠你的,何談謝不謝。”

“只是表嫂回府前,令尊當真提及不再計較此事。”他笑了笑,倒是言辭懇懇,不像逼問:“還是十分為難?生怕傷了兩家和氣,又怕自己白白吃了暗虧。”

青綿不知他何來此問,仔細一想,心中也明了。原是因為他知道她在前廳說的那些話,更知道她心中算計,本不欲輕易将此事揭過。

她确是利用了他的正直,更是算計了袁文春好面一事。

他這般人,怕是容不下她這些小心計。

前世,他便看不上她的行事。

如此一想,青綿反而雲淡風輕地笑了,她昂着頭看顧長澧,眼眸微撐,唇角輕揚:“是啊,我父親本無饒過之意,我更非輕易吃虧之人。甚至不惜利用了汀蘭少爺與公爹。”

青綿不動聲色往前走了一步,眼底的笑意更深:“幫了我這樣一個人,汀蘭少爺是不是很失望啊?”

她擡着下巴,明媚張揚地翹起嘴角,心神松快地承認自己的言行舉止。他低睫,只見一張珠圓玉潤的臉頰在他眼前放大,一雙桃花眼含盡世間春色,他的眼神不可躲避地撞進她眼眸之中,那漆黑深邃的瞳孔之中亦印着他的臉頰。

倏然,顧長澧移開視線。

青綿眼睛眨了眨,随即追着他的視線看過去,疑惑間,她聽見耳邊響起一聲清明之音。

“表嫂此言差矣。”

“嫂嫂……”

他頓了聲,随後看向她,鄭重道:“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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