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挽歌

挽歌

美蘭機場放了一件羅斯柴爾德的裝置藝術作品。

1500根透明的釣線傾斜懸挂着一塊的海藍色織物，第一眼看去，像是将波瀾微起的海洋切割了長方的一塊，定格在動态的人潮之中。

再細看，瞬間覺得千條透明釣線如驟雨墜落，無知柔弱的雨滴，渴望海洋一個擁抱，粉身碎骨消散在波濤洶湧之中。走到裝置背面只見織物底色變灰，似烏雲密布的天空，懸空垂下的釣線是無情的暴雨。釣線中放置了一只狗的模型，作蜷縮保暖的模樣。藝術家用簡單的材料，令人卻感知到了看不到邊際的孤獨。

Sally走近，才看清這個作品名——《挽歌》。

Sally十歲那年，家裏回到鄉下祖宅為她辦了熱鬧的宴席。

其中她最喜歡的生日禮物是一只農村很常見的大黃狗。為了帶上這只狗，家人放棄坐飛機輪流開車，将近二十小時車程才到家。這是她第一個寵物，大狗也非常親人聽話，使得一家人很快對它都愛不釋手。

當時家裏住在一個老小區的二樓，夏日的周末Sally獨自在家吃午餐，開窗通風時忘記關紗窗，午睡醒來的時候大黃就不見了。他們家窗戶正下方還殘留着一點血漬和狗毛，一家人打着燈找到第二天早上仍舊是一無所獲。

電視上總有偷狗的新聞，狗的下場都很難想象，Sally不停地哭。媽媽安慰她說大黃是很常見很普通的狗，所以鄰居們才對它沒有特別的印象，狗販子也一樣對它不會感興趣。

大黃的丢失是她心中不願去觸及的陰影。

可最近母校的一個學生自發組織的動物流浪中心總是聯系到她，學生們很期望這位定期捐款的學姐能在他們那裏領養一知小動物。

她在北京有獨立的住所，還養着一只貓，各個方面都符合領養的标準。學弟學妹專程寄來由她捐款救助的小動物手工相冊，一張張可愛的照片，讓她短暫的萌生了一下養狗的沖動。阿萱知道後十分贊同她領養一只狗，還說Sally如果出差的話自己會幫忙帶。

阿萱雖然沒有直說，但是一直在鼓勵她“向前一步”，要勇于翻篇。

海南這次工作結束回家的路上，Sally認真想了下領養的事情，不知為何，她突然釋懷——過度沉湎或者逃避過去的悲傷這是不健康的。

她郵件遞交了申請表，表明意願想收養一只三月以內，不限品種的黑色小狗。

其實黑不黑色也不重要，只要不是黃色的就可以——她自己可能也沒意識到這一點。

Sally不喜歡寫信，不聽周傑倫，不附和大家一遇初雪就要炸雞啤酒……似乎只有阿萱知道，表面上十分随和的Sally有着這樣那樣的諸多禁忌。人們似乎都只喜歡懂得贊美的人，可自己內心又有着諸多的厭惡與偏見。

Sally去年加入新組合成團以後公司給分配了集體宿舍，團體活動期間或者梁姨回潮汕了她會過去住，平日還是窩在自己家。

在國內重新出道以後，她養了只布偶貓，喚作“弟弟”。由于經常出差，小貓漸漸與梁姨顯得更加親近，于是她一休息就會哄小貓與自己一起玩。

這天天陰沉沉的，梁姨包完餃子出門打牌去了，她卻突然想吃部隊鍋。小區外有一個進口商品便利店可以買到食材，她套了件大衣戴上帽子，想了下在玄關挑了把折疊傘就出發了。結果還沒走出小區就開始飄雨點，她撐開傘加快腳步，連走帶跑終于到了目的地。

她站在便利店的屋檐下收起傘，抖落大衣上的水珠時，看見他孤零零站在那裏。

那人孤零零的背對着大街，懷裏抱着什麽在這角躲雨。最近聽說他的消息還是丁姐提起他個人的首秀舞臺，不知什麽原因整體舞臺表演不盡如人意。第二天去機場的路上，他被人拍到墨鏡下的眼睛腫得像雙桃兒一樣，估計是前一天晚上睡前哭過。

似乎是怕擋住便利店行人的路，他站在角落，Sally好奇地靠近：“你忘記帶傘了嗎？”

Santa一見是她，陰霾全然不見喜出望外道：“你在這裏？為什麽？！”

“這是我家啊。”她伸手去掀開那層衣服，原是一只瑟瑟發抖的流浪小黃狗被他抱在懷裏。

“很高興遇見你！”他望着她開心道，似乎這一處将他淋成落湯雞的驟雨與他無關。

“這狗身上不會裹着你的衣服吧。”她見他只着單衣，懷裏幹淨的外套裏裹着這只髒髒的小狗。

“雨，嘩——啦啦啦，一下子，沒有辦法。便利店不讓我們進去，不歡迎狗狗，嗚嗚。”他邊說邊用手比劃，還不忘輕輕晃動身子安撫着懷中的小狗，試圖讓它不要那麽緊張。

Sally無語，四處張望，就這一瓢潑下來，方圓五公裏都沒有空閑的出租車了。便利店的傘已被公交車候車的人哄搶一空，今天這場雨一落，溫度又得低幾度。這外國友人的生活技能也不知學到哪裏，她望着這一人一狗于心不忍，就一齊帶回家了。

Santa抱着小狗站在玄關，發梢還在滴水，茫然的看着這屋內的陳設。很常見的北歐風複式兩層，玄關左側是寬敞的餐廳和廚房，右側璀璨的水晶吊燈下是一個大到可以開party的客廳，弟弟正卧在這裏的沙發上懶洋洋的呼嚕呼嚕午睡。

客廳這側的落地窗有一道門，打開就可以通往後院，梁姨日常在這裏種花種菜。一層的衛浴兩側都有房間，一間是梁姨住的，一間是客房用。順着樓梯可以到達二層，不過那裏是Sally的個人區域，梁姨平日都不會上去。

她找了一個方正的盒子示意他把狗放進去，又丢給他一條幹爽的浴巾和一套男裝：“你先去洗個熱水澡，不要着涼了。”

他一一照辦。

Sally煮了一個雞蛋剝出蛋黃放在一次性碗盤中碾碎，在上面淋了一點酸奶，晾涼後喂給紙箱中的小狗。因為她的喜好，梁姨時常會做一點泡菜備着，這次就做了辣白菜牛肉餃子。她水餃都煮好的時候，那人換好衣服從浴室出來，對着穿衣鏡反複看着這一身男士度假專用花襯衫和休閑短褲。

“我爸爸放在這裏的衣服，你要不願意穿，我拿我媽不要的裙子給你穿。”

“真的？父親的衣服？”他言語間有些喜出望外。

Sally苦笑：“是，不騙你。以及，我煮了餃子，你再來就冷了，冷了就不好吃了。”

他的好身材把把花哨的中年男襯衫穿出80年代港風的韻味來，如果讓爸爸看見，他鐵定要憤慨自己青春不在。

“餃子呢？”他笑眯眯問。

Sally回過神：“廚房桌子上，你自便。”

她蘸着寧化府慢慢吃到第三只的時候，對面二十只水餃一下子就見了盤底，他滿足道：“美味，真的美味，泡菜餃子還是第一次，也不辣，真好。”

“狗你打算怎麽辦？”她問。

他異國他鄉的在這裏，目前還住公司的集體宿舍，雖然寬敞有餘，但如果要養狗肯定要先征求其他室友的意見。這意味着他要說服所有人同意，救下來的這個小狗才算真正有了家。

見他陷入沉思，Sally又道：“就這麽理解吧，你的工作常年要出差，在宿舍養狗不方便。我學校有志願者機構做流浪動物救助工作的，可以給你介紹，你把這狗送過去就行了。”

他急忙說：“它很溫柔，會對貓咪好，而且是長長的赤色毛的那種柴犬，現在泥巴黑色看不出來，洗幹淨你會喜歡嗎？”說着他舉着手機，連忙給她展示長毛柴犬的圖片。

“我不養黃色的狗。”

“是赤色。”

“……、我不養赤色的狗。”

“為什麽？”他一臉疑惑。

“就是不想。這是救助機構的電話和地址，你打電話讓他們領走或者你自己送過去。”說完，盤中餃子也吃完了，她起身開始收拾。

“我來洗。”他搶過Sally手中的筷子，麻利地收拾碗盤。

待一切收拾齊整的時候後，她看見他坐在紙箱的旁邊跟小狗低聲說着什麽，跟一只小奶狗還能絮絮叨叨說這麽久話，他也不是一般人。弟弟伸好懶腰後，正優雅地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正觀察着這一人一狗。

Sally嘆了口氣，道：“這小狗和白柴犬一樣屬于失格犬，無法培育優質的後代，也無法參加一些大賽，這于品種犬的一生是毀滅級的打擊，所以價格也會比一般柴犬便宜。如今被遺棄，估計又是什麽後院犬舍坑騙消費者，把它按賽級犬價格出售，養了一陣發現是長毛犬，尴尬期還長得醜，消費者維權不成惱羞成怒就将它扔了。”

“是嗎，我只知道，它洗幹淨了也是毛茸茸寶貝，肯定有人會喜歡的。”他滿目憐惜地輕撫着吃飽後昏昏欲睡的小狗，Sally聽到這，立馬轉身不想再去看那箱子裏的小家夥。

雨停了，他拎着一袋換下來的濕衣服，在玄關換鞋。

好巧不巧梁姨回來了，猛然見到家中有個大小夥子吓得連連尖叫。兩個年輕人手忙腳亂語言系統混亂合力解釋了半天，梁姨才明白來者是客，上下認真的打量着他：“Sally，你們公司不都是些漂亮妹妹嗎，什麽時候來的新小夥子呀。”

“我是新來的！”他指着自己興奮接茬。

Sally只覺得頭痛：“你快點收拾，趁沒有下雨快點回宿舍，狗的處理方法我也寫好放在箱子裏了，你自己看着辦吧。”

Santa穿好鞋，一手拎着衣服，一手抱着裝狗的箱子，不停誇贊水餃美味，又感謝Sally和梁姨的款待禮貌道別。梁姨例行寒暄送客，見他走了Sally立馬跑到二樓自己的房間去，梁姨這時的八卦因子應該到了一個頂峰，而她并不想應付。

說服生活習慣各異的室友絕非易事，加上工作出差的頻率讓他想養狗的希望直接泡湯，Sally看着救助站給自己新發的郵件想着這些。

郵件中詳細說明了事情的經過，Santa把狗洗幹淨送去寵物醫院檢查了身體，打完疫苗之後送到了救助站。他留了專屬幼犬的糧和玩具，隔三差五就會去救助站看狗。小狗估計被遺棄前受過虐待，對周遭環境一直很警惕，一次不小心被汽車鳴笛吓得直接不進食。Santa收到短信就專門去陪了它半天，慢慢哄小狗才開始吃了點糧。現在的狗已經能跑能跳，健康狀況良好，已經可以找人領養了。Sally看着郵件末尾小狗的圖，一張又一張，不同于尋常柴犬，小狗耳朵身上都有長長的軟毛，果然是個毛茸茸的寶貝。

這天他來還衣服，沒想到還牽着那小狗一起來的，弟弟飛踹了那小狗一腳，就竄到沙發上看熱鬧。誰知那狗被踹了個跟頭，就颠兒颠兒竄到他的懷裏嗚嗚咽咽不願意下來，Sally看着嚣張的弟弟又好氣又好笑道：“看見沒，弟弟不喜歡它。”

Santa不理會，抱起小狗揮動着爪子：“跟姐姐說hi~~的感覺，謝謝款待，上次的雞蛋酸奶非常好吃。”

Sally看着暈暈乎乎的小狗，不禁抿嘴笑，Santa見此：“要不要摸一下，當謝謝。”

她沒有應，把杯中最後一點檸檬茶喝完，說：“我小的時候，因為粗心把家裏的大黃狗弄丢了。”

他愣住。她繼續講：“大致是十三四年前吧，我們都很愛它，因為我的疏忽把它弄丢了，爸媽很傷心的同時還要假裝不在乎，只為讓我不要太自責難過。自那以後我就不想看見黃色的狗，如今也沒想過要養黃色的狗。”

“啊、這樣，我明白了，黃色的狗你不是不喜歡，而是看見、就思念。”

Sally不言，他與懷中小狗玩鬧：“你的一天一天，也是大黃的一天一天，你思念大黃的一天一天，也是大黃愛你的一天一天。但是，每一天都有過去的時候，我們要勇于成為別人的過去。”

勇于成為過去、，

勇于成為過去……

實名檢舉猥亵女同學的男老師，最後一人背負巨大壓力轉校；一時意氣跑到語言不通的韓國做練習生，拼得頭破血流出道卻毫無水花；錄節目男嘉賓都不敢蹦的極她帶上裝備就跳，被男嘉賓粉絲嘲諷山寨智孝人設拿了皇族劇本。逆流而上的勇氣她似乎一直都有，而這種直面過去的勇氣……她仰頭，轉身半掩面。

片刻，也不知對Santa還是小狗，她輕聲慢慢說：“你走吧。”

公司做了個新企劃，大致就是将旗下藝人組合起來拍老式臺歷玩土味，為自己年底的新花樣網絡直播年會造勢。拍攝棚在天津郊區，大家天蒙蒙亮坐了三個小時的大巴車才到。她們組合需要裝扮成老港劇裏七仙女的模樣，身上會裝飾早二十年批發市場上才有的塑料水果，Sally負責扮演紫色的葡萄仙女。

拍攝完成後，大家讨論隔壁一群男生在扮演海底動物開party，造型各異十分滑稽，負責的攝像師都笑得手抖。正聊着，休息區一抹行動笨拙的海藍色身影引起她們的注意，定睛一看原是Santa，他穿着件海豚的連體布偶衣蹦蹦跳跳去拿水喝，頃刻間這一處哄堂大笑。Santa注意到這邊的熱鬧，笑着招手道：“哇仙女，仙女好，好多仙女~”帶頭的姐妹見此，就誇張的戲精上身揮動着羽衣行禮：“哦，謝謝邁不開腿的海豚君對我們美貌的認可。”

“你小子，讓你幫我拿個水你還聊上騷了啊，人這都九天的仙女娘娘，咱們高攀不起。”一身蓑衣的小元扯着大嗓門走過來，Santa笑着連忙遞給他瓶水。

“元兒哥，你們拍完沒？”有姐妹出聲問到。

“他們大體都整完了，我待會還得單獨拍兩張。你說咱這公司完蛋不，成天不整點正經活兒。這麽遠跑天津來拍幾張照片，我尋思能早結束然後騎新買的小電車回去，順道看看這濱海路的美景，現在看來全完蛋。”小元摘下鬥笠扣在了Santa頭上，開始大口喝水。

“你小點兒聲，人都說你是公司嫡系太子，你還這般口出狂言，當心龍總請你喝茶。”

“嘿，我要是太子，那你們可都是公主、郡主、王母娘娘！我尋思我難道混得還不夠慘呀，娛樂圈十八線當之無愧屬于是，再說了人太子也不騎小電車出門吧，那些人咋想的。”小元道。

“那個，我聽說，中國的君王可以在宮殿裏騎自行車。”Santa實事求是道，這話一出，衆人皆笑得前仰後合。

“你小子誰一夥兒的！”說完小元用手肘一下箍住他的脖子，Santa穿着連體布偶服動彈不得拍着他的手臂開始求饒，逗得大家又是一場爆笑。

就在這個其樂融融的時候，梁姨打電話過來哽咽着說弟弟趁她開門丢垃圾的時候竄出去跑不見了。Sally一下沒緩過來神，梁姨在電話裏說什麽她似乎都聽不見了……這樣的事情，第二次出現在了她的身上，弟弟剛剛才過完一歲的生日……

她六神無主沖出了拍攝棚，四處都是大巴車，顫抖着拿出手機查網約車，可附近都是村莊根本沒有小車接單。她視線無法集中，如鲠在喉無法出聲，于是邁開步子就開始往馬路上跑。她似乎出現了幻聽，背後一直有人在呼喚她的名字，直到銀白色的小電車橫在自己面前她才停下奔跑。

“發生什麽了？”Santa摘下頭盔。

“弟弟丢了。”

“什麽？！”

“弟弟丢了，我要快點回家去找。”她記得這條路盡頭有加油站，那條主路上有過往的車，能帶她到城區。

“上車，我載你。”他急切道。

她挽好裙子迅速坐上後座。

“扶着我，我會快。”他遞給她頭盔，Sally沒有猶豫，一把緊緊抱住他的腰。

一路上Sally腦子裏一片空白。

小車疾馳約摸不到一刻鐘，梁姨又打來電話歡喜說找到弟弟了，物業還幫她一起捉到了小貓！Sally接到這通電話，心中懸着的千鈞大鼎落地，她長舒一口氣，輕輕拍了一下他的後背：“沒事了，弟弟回家了，有驚無險。”

這時間他們已經騎車走出了一段距離，夕陽西下，公路左側是滿是綠植的岩壁，右側欄杆下陡峭的山崖依偎在白色的浪花邊。Sally剛剛完全沒發現自己身處如此美景之中，沾染火紅色夕陽的海浪重重的拍打着礁石，公路寂靜，海風溫柔。

只有身側的他一直言語混亂表達着對這場驚吓的總結，還感嘆好多次還好弟弟回家了，她看得出來他很高興，相對而言她卻過于平靜。

“我去翻了□□空間從前的說說，根據時間推算，大黃今年已經十五歲了。”

Santa安靜下來，聽着她繼續說：

“我不敢告訴爸媽我很難過，也不敢表現出思念。你說，大黃會在哪裏吃飯，哪裏睡覺，下雨了蜷縮在哪個街角，遇到什麽樣的人們，看到什麽樣的風景？十五歲了，它應該吃不動骨頭了，也接不住飛盤，它已經是一只很老很老的狗。它最後還是沒有回來我的身邊，甚至、它離開我的時間已經長到、…足夠安安靜靜過完一生……”

Sally說到這裏時已經淚流滿面，她面朝大海呼喊：

“大黃——！

我很想——很想——你！

一直一直都——很想很想你啊——！”